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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圖畫是我永遠忘不了的,其中只有一張是名畫,高更的《永遠不再》。
一個夏威夷女人裸體躺在沙發上,靜靜聽著門外的一男一女一路說著話走過去。門外的玫瑰紅的夕照里的春天,霧一般地往上噴,有升華的感覺,而對于這健壯的,至多不過三十來歲的女人,一切都完了。
女人的臉大而粗俗,單眼皮,她一手托腮,把眼睛推上去,成了吊梢眼,也有一種橫潑的風情,在上海的小家婦女中時常可以看到的,于我們頗為熟悉。
身子是木頭的金棕色。棕黑的沙發,卻畫得像古銅,沙發套子上現出青白的小花,羅甸樣地半透明。嵌在暗銅背景里的戶外天氣則是彩色玻璃,藍天,紅藍的樹,情侶,石欄桿上站著童話里的稚拙的大鳥。
玻璃,銅,與木,三種不同的質地似乎包括了人手捫得到的世界的全部,而這是切實的,像這女人。想必她曾經結結實實戀愛過,現在呢,《永遠不再》了。
雖然她睡的是文明的沙發,枕的是檸檬黃花布的荷葉邊枕頭,這里面有一種最原始的悲愴。不像在我們的社會里,年紀大一點的女人,如果與情愛無緣了還要想到愛,一定要碰到無數小小的不如意,齷齪的刺惱,把自尊心弄得千瘡百孔,她這里的卻是沒有一點渣滓的悲哀,因為明凈,是心平氣和的,那木木的棕黃臉上還帶著點不相干的微笑。仿佛有面鏡子把戶外的陽光迷離地反映到臉上來,一晃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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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美女畫中有著名的《青樓十二時》,畫出藝妓每天二十四個鐘點內的生活。這里的畫家的態度很難得到我們的了解,那奇異的尊重與鄭重。
中國的確也有蘇小小董小宛之流,從粉頭群里跳出來,自處甚高,但是在中國這是個性的突出,而在日本就成了一種制度——在日本,什么都會成為一種制度的。藝妓是循規蹈矩訓練出來的大眾情人,最輕飄的小動作里也有傳統習慣的重量,沒有半點游移。
《青樓十二時》里我只記得丑時的一張,深宵的女人換上家用的木屐,一只手捉住胸前的輕花衣服,防它滑下肩來,一只手握著一炷香,香頭飄出細細的煙。有丫頭蹲在一邊伺候著,畫得比她小許多。
她立在那里,像是太高,低垂的頸子太細,太長,還沒踏到木屋上的小白腳又小得不合適,然而她確實知道她是被愛著的,雖然那時候只有她一個人在那里。因為心定,夜顯得更靜了,也更悠久。
這樣地把妓女來理想化了,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釋是日本人對于訓練的重視,而藝妓,因為訓練得格外徹底,所以格外接近女性的美善的標準。不然我們再也不能懂得谷崎潤一郎在“神與人之間”里為什么以一個藝妓來代表他的“圣潔的Madonna”。
我也比較喜歡日本畫里的《山姥與金太郎》,大約是民間傳說,不清楚兩人是否母子關系,金太郎也許是個英雄,被山靈撫養大的。山姥披著一頭亂蓬蓬的黑發,豐肥的長臉,眼睛是妖淫的,又帶著點瀟瀟的笑,像是想得很遠很遠;她把頭低著,頭發橫飛出去,就像有狂風把漫山遍野的樹木吹得往一邊倒。
也許因為傾側的姿勢,她的乳在頸項底下就開始了,長長地下垂,是所謂“口袋奶”。蟹殼臉的小孩金太郎偎在她胸脯上,圓睜怪眼,有時候也頑皮地用手去捻她的乳頭,而她只是不介意地瀟瀟笑著,一手執著描了花的撥浪鼓逗著他,眼色里說不出是誘惑,是卑賤,是涵容籠罩,而胸前的黃黑的小孩于強兇霸道之外,又有大智慧在生長中。
這里有母子,也有男女的基本關系。因為只有一男一女,沒人在旁看戲,所以是正大的,覺得一種開天辟地之初的氣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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