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林叔今晚又來啊?”
我看著餐桌上那盤油光锃亮的紅燒肉,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母親一邊盛飯一邊頭也不抬地回我:“怎么,你林叔來,不高興啊?”
“不是……”我支吾著,“他每次來都喝成那樣,我……”
母親打斷我,語氣里聽不出一絲波瀾:“你林叔不一樣,有些事,你以后就懂了。”
我當時不懂,直到那個中秋,我才明白母親這句話里,藏著一個男人一生的犧牲。
01
我的記憶里,林叔就像我家一個移動的酒柜。
他全名叫林建軍,是我父親的發小,住在我們家對面的老樓里。
他是個老光棍,五十多歲了,孑然一身。
按理說,這樣的人應該活得孤僻冷清。
但林叔不是。
他活得熱氣騰騰,尤其是在我家的飯桌上。
幾乎每個周末,他都會準時在飯點按下我家的門鈴。
人還沒進來,那標志性的大嗓門就先傳了進來:“老陳,弟妹,我來啦!”
他每次手里都提著點東西,有時是兩個皺巴巴的蘋果,有時是一捆蔫頭耷腦的青菜,總之不值什么錢,像是一種聊勝于無的儀式。
父親總會接過東西,嘴上罵一句“拿這些玩意兒干嘛”,手卻已經把林叔的專屬酒杯和筷子擺在了老位置上。
我家飯桌不大,四方桌,我們三口人坐著剛好。
林叔一來,就顯得有些擁擠。
他體格魁梧,一坐下就占了小半個桌子,說話聲如洪鐘,吃飯時呼嚕作響,整間屋子都因為他的到來而變得喧鬧起來。
我從小就不太喜歡這種喧鬧。
尤其是他喝了酒之后。
林叔的酒量其實并不好,但酒癮極大。
白酒倒在二兩半的杯子里,他總能一口氣悶下去半杯,然后長舒一口氣,臉頰迅速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三杯酒下肚,他就像變了個人。
話匣子徹底打開,天南海北,古今中外,沒有他不能聊的。
他會拍著我爸的肩膀,吹噓自己年輕時如何在廠里一人對付三個小流氓。
也會指著電視里的新聞,痛心疾首地發表一番自己的高見。
說到興起時,唾沫星子橫飛,有時候會濺到我面前的菜里。
我只能默默地把那盤菜往旁邊挪一挪。
父親話不多,全程扮演一個傾聽者和倒酒師的角色。
林叔杯子空了,他就滿上。
林叔說得口干了,他就遞根煙。
他的眼神里,沒有不耐,只有一種我看不懂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縱容。
最讓我不解的,是我的母親。
母親是個愛干凈、喜清靜的人。
家里被她收拾得一塵不染,她平時說話都輕聲細語。
可面對林叔這樣一個幾乎可以說是“粗鄙”的客人,她卻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耐心和溫柔。
林叔喝醉了,把湯汁灑在剛擦干凈的桌上,母親只是拿抹布默默擦掉,還笑著說:“慢點喝,建軍,沒人跟你搶。”
林叔吹牛吹得不著邊際,母親也只是微笑地聽著,時不時還附和一句:“是嗎?那你可真厲害。”
酒局的最后,林叔十次有九次會喝到不省人事。
有時是趴在桌子上喃喃自語。
有時是癱在椅子上鼾聲如雷。
更過分的時候,他會直接在我家吐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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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這時,父親就負責把他攙到沙發上,或者干脆是我們家那間常年空著的小客房。
而母親,則會毫無怨言地去收拾殘局。
她會用熱水擦洗地板,把林叔換下的臟衣服拿去清洗,甚至還會熬一鍋醒酒的米粥,等他半夜醒來喝。
我不止一次看到,母親半夜起身,去給睡在沙發上的林叔蓋好被子。
那動作,輕柔得像是在照顧自己的孩子。
我真的不明白。
這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鄰里關系?
我問過母親。
那是我上初中的時候,青春期的叛逆讓我對林叔的“入侵”感到格外煩躁。
“媽,為什么林叔總來我們家啊?他自己沒家嗎?”
母親當時正在給我縫衣服扣子,她停下手中的針線,抬頭看著我。
她的眼神很溫柔,但語氣卻不容置喙。
“小默,你林叔和你爸是一輩子的兄弟。”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地告訴我。
“他沒有家,我們家,就是他的家。你記住了,他不是外人,是我們的家人。”
“家人”這個詞,分量太重了。
重到讓我把所有的不解和抱怨都咽了回去。
但我心里,那個巨大的問號,始終沒有消失。
后來,我上了大學,回家的次數少了,但每次回來,總能在家宴上看到林叔雷打不動的身影。
他好像老得很快,頭發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駝了,但那股愛喝酒、愛吹牛的勁頭,一點沒減。
反而,他喝醉的次數更多了,醉了之后的樣子,也更落寞了。
他不再總是吹噓年輕時的勇猛,更多的時候,是端著酒杯,眼神發直,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一些我聽不懂的人和事。
有一次,我提前放假回家,沒告訴爸媽。
一進門,就看到父親和林叔坐在陽臺上。
沒有菜,只有一盤花生米,兩人的面前都擺著一個酒杯。
夕陽的余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們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碰了一下杯,然后一飲而盡。
我聽到林叔用一種近乎哽咽的聲音說:“老陳……這輩子……我對得起你……”
父親的眼眶紅了,他猛地吸了一口煙,煙霧繚繞中,他的聲音沙啞而沉重。
“是我對不起你,建軍。”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一個闖入者,窺探到了一個不屬于我的,沉重而悲傷的秘密。
我悄悄退了出去,心里的疑惑更深了。
這份“對不起”,到底是什么?
鄰里之間,也流傳著一些關于林叔的閑言碎語。
有一次我媽在樓下買菜,鄰居張阿姨拉著她說笑。
“陳嫂,你家老林又去你家報到啦?”
張阿姨嗓門大,半個菜市場都聽得見。
“你這脾氣可真是菩薩心腸,換了我,早把他轟出去了,一個老光棍,天天跑來蹭吃蹭喝,像什么樣子。”
我原以為我媽會像往常一樣,笑呵呵地打個哈哈過去。
沒想到,她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我從未見過母親那樣的表情,嚴肅,甚至帶著一絲冷冽。
“張姐,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母親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建軍是我們家的貴客,也是我們家的恩人。沒有他,就沒有我們家的今天。”
說完,她拉著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張阿姨愣在原地,一臉的錯愕。
我也被母親罕見的強硬態度震驚了。
恩人?
沒有他,就沒有我們家的今天?
這話說得太重了。
林叔,一個落魄的、嗜酒如命的老光棍,怎么會是我家的“恩人”?
我家的日子雖然不富裕,但父親工作穩定,母親持家有道,我們一家三口和和美美,怎么就跟“沒有今天”扯上關系了?
這個謎團,像一團濃霧,籠罩了我的整個青春期。
直到今年中秋。
我大學畢業工作兩年了,談了一個很不錯的女朋友,叫小雅。
她溫柔、善良、善解人意。
中秋節,我決定第一次正式帶她回家見父母。
02
回家的路上,我特地給小雅打了預防針。
“那個……我家里有個叔叔,是我爸的發小,他可能會來一起吃飯。”
“他……有點愛喝酒,喝多了話多,你別介意啊。”
小雅笑著捏了捏我的手:“放心吧,叔叔也是長輩,我懂的。”
那天,母親準備了一大桌子菜,豐盛得像過年。
父親也拿出了他珍藏了好幾年的茅臺,臉上掛著難得的笑容。
小雅的到來,讓這個家充滿了新鮮的喜氣。
林叔也來了。
他似乎特地收拾過,穿了一件半新的夾克,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連胡子都刮干凈了。
看到小雅,他顯得有些拘謹,只是咧著嘴笑,露出滿口被煙酒熏黃的牙。
“這……這就是小默的女朋友吧?真俊,真俊!”
晚宴開始時,氣氛非常好。
小雅很會說話,把我爸媽哄得合不攏嘴。
林叔也似乎想在“侄媳婦”面前表現得好一些,開始還很克制,只是小口地抿著酒。
但茅臺的后勁,加上節日的氛圍,終究還是沖垮了他脆弱的自制力。
酒過三巡,他的臉又變成了那熟悉的豬肝色。
他的話開始多了起來,舌頭也開始打結。
他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指著我和小雅。
“小默……好樣的……有出息了……”
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眼睛里泛著水光。
“你看你……現在……有工作……有女朋友……多好……真好……”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
“不像我……不像林叔我……這輩子……就這么一個人……孤零零的……”
說著說著,這個五十多歲,平日里吹牛吹得天花亂墜的男人,竟然毫無征兆地哭了。
不是默不作聲的流淚,而是像個孩子一樣,發出了壓抑的、嗚咽的哭聲。
眼淚混著酒水,從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淌下來,滴在飯桌上。
“真好啊……你們真好……”
他不停地重復著這句話,身體因為抽泣而顫抖。
整個飯桌的氣氛,瞬間從熱鬧的頂點,跌入了冰點。
我尷尬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父親低著頭,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煙霧把他整個人都籠罩了起來。
小雅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到了,她坐在我旁邊,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角,眼神里滿是無措和擔憂。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母親站了起來。
她沒有一絲一毫的嫌棄或者不耐煩。
她走到林叔身邊,拿起紙巾,輕輕地幫他擦去臉上的淚水。
她的動作,就像之前無數次那樣,自然而熟練。
然后,她像哄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輕輕拍著林叔寬厚的后背,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極致溫柔的語氣說:
“建軍,大過節的,高興點,別哭。”
“來,我給你盛碗湯,喝了暖暖身子。”
那晚的后半場,就在這樣一種詭異而沉重的氛圍中結束了。
父親把徹底喝斷片的林叔,費力地攙扶進了那間為他常備的小客房。
我幫著母親收拾杯盤狼藉的餐桌,心里亂成一團麻。
小雅也默默地幫忙,她很懂事,什么都沒問,但她的眼神告訴我,她和我一樣震驚。
收拾完,母親說陽臺上悶,讓我們出去透透氣。
中秋的月亮又大又圓,清冷的光輝灑在陽臺上,也灑在我們三個人的臉上。
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寂靜在空氣中蔓延。
最后,還是小雅打破了沉默。
她看著客房那扇緊閉的門,猶豫了一下,對我母親輕聲說:
“阿姨,您和叔叔對林叔……真好。”
她斟酌著用詞。
“他一個人,看著是挺孤獨的。”
母親正在收拾果盤的手,停了下來。
她沒有看小雅,而是轉過頭,將目光投向了我。
那眼神很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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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熟悉的疼愛,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的鄭重。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聲嘆息里,仿佛包含了二十多年的風霜。
月光下,我看到她的眼角,不知何時已經有了細密的皺紋。
她沉默了許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再說什么了。
然后,她看著我,一字一句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像重錘一樣敲在我的心上。
“小默,你長大了,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有件事,是時候讓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