紋枰上的雙城記：柯潔與當代圍棋的兩重劫爭

2016年3月，李世石在首爾四季酒店投下白216這步“神之一手”時，人類或許尚未意識到，這不僅是圍棋史上首次被AI確認的妙手，更是傳統圍棋最后的黃昏。阿爾法狗在五番棋中4:1的勝利，如同推倒的第一張多米諾骨牌。次年烏鎮，升級版Master3:0完勝柯潔，少年棋手拭淚哽咽：“它太完美了”時，千年紋枰已然易主。

圍棋AI的進化速度令人窒息。從李開復預言“電腦十年內難勝職業棋手”到柯潔感嘆“人類數千年總結都是錯的”，不過彈指之間。當職業棋手們開始將AI的勝率曲線視為新的圍棋圣經，當對局前50手淪為定式化的“模仿棋”，那個充滿“手談”韻味、承載“道法自然”哲學的傳統圍棋，正在蛻變為算力驅動的數字游戲。

柯潔的職業生涯恰似這時代轉折的注腳。2017年他攜22連勝迎戰AI時，人類棋手的直覺靈光與AI的精密計算尚能短暫抗衡。而到2023年，他不得不承認：“現在棋手都在學AI，但越學越覺得深不可測?！边@種認知顛覆不僅發生在技術層面——當講棋嘉賓拿著AI實時勝率指點江山，當棋手因偏離AI推薦招法而遭受質疑，圍棋競技的核心價值正被重新定義。

更為深遠的是，AI正在重塑圍棋的美學體系。古譜中“鎮神頭”“倒垂蓮”等充滿意象的招式，如今被簡化為勝率百分比。棋手董彥曾感嘆：“以前我們追求‘形’，現在只在乎‘效率’?！边@種從形而上到形而下的墜落，使得職業棋壇陷入存在主義危機——當創新終將被算法證偽，人類棋手的價值何在？

就在圍棋界努力適應AI時代時，LG杯決賽投下另一顆震撼彈?？聺嵟c卞相壹的決勝局中，因提子放置棋盒蓋引發的規則爭議，最終導致韓國棋院做出有利于東道主的判罰。這個被職業棋手們稱為“蓋中蓋”的事件，意外揭開了競技圍棋最后一塊遮羞布。

更具反諷意味的是，當卞相壹捧著爭議獎杯時，圍棋世界突然意識到：在AI已將棋道精算至毫厘的今天，人類竟仍在基礎規則執行上存在模糊地帶。韓國媒體所謂“規則就是規則”的辯護，與棋迷發現的“韓國棋院內部規定與公開規則存在矛盾”的證據形成刺眼對比。這場鬧劇仿佛在提醒：就算AI能解決所有技術問題，人類依然會制造新的困境。

雙重夾擊下的柯潔成為這個時代的悲情符號。與申真谞的“人機混合”對戰模式形成鮮明對比——后者被戲稱為“接受AI訓練最成功的棋手”，而柯潔始終保持著人類棋手最后的倔強。他在直播中堅持解析傳統棋理，盡管觀眾更關心AI勝率；他試圖在比賽中下出“柯式風格”，即使常被AI判定為“勝率跳水”。

這種堅持在LG杯事件后更顯悲壯。當他在社交媒體發出“知世故而不世故”的感慨時，那些曾嘲笑他“跟不上AI時代”的觀眾突然發現，這位曾說出“傳奇是時候落幕了”的少年，始終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圍棋的人文內核。

當代圍棋正站在歷史的十字路口。AI帶來的技術革命不可逆轉，但韓國棋院事件警示著制度建設的滯后。當中國棋院開始建立AI使用規范，當日本棋院修訂比賽監督機制，整個行業都在尋找技術與傳統的平衡點。

柯潔近日在圍甲聯賽中下出的“新手”或許能給出啟示：這步被AI初判“勝率下降5%”的棋，最終因引發復雜對殺而被重新評估。這像極了當代圍棋的隱喻——人類棋手的價值不在于模仿完美，而在于創造可能。正如一位老棋手所說：“AI告訴我們什么是最好的棋，但沒告訴我們為什么要下棋?！?/p>

在算法的暴政與規則的漏洞之間，人類對圍棋最本真的熱愛，依然是這座千年迷宮最后的出口。而柯潔們的故事提醒著我們：紋枰之上，始終有比勝率更重要的東西在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