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amela Hutchinson
譯者:易二三
校對:覃天
來源:Criterion(2021年11月30日)
電影失傳并不是無聲電影時代的唯一悲劇。
現(xiàn)在是時候把所有被遺忘的故事,以及被忽視的聯(lián)系梳理一下了。事實上,遺失的電影和丟失的記憶是無法分開的。
一個遺漏會導(dǎo)致另一個遺漏——以致扭曲我們對幾十年中的電影的理解。
當(dāng)我們對默片的集體印象被一個白人男性喜劇演員的滑稽表演所占據(jù),或者因為一個穿著綴滿絲綢的長袍的優(yōu)雅白人女明星而沉醉其中時,我們就無法為挑戰(zhàn)這一印象的電影和人物留出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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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必須為無聲電影建立一個新的化身,它是否可以是一個以充滿愛的特寫鏡頭拍攝的笑著的黑人婦女?或是一個反抗暴徒的猶太婦女?又或者是一個俯視一群牛仔的土著婦女?答案是肯定的。
在承認婦女、有色人種和其他受壓迫群體成員對制作無聲電影的貢獻方面,已經(jīng)取得了一定的進展,而且在使這些電影更容易被人接觸方面更是如此。
但是,仍然存在著持續(xù)的缺失,比如那些在上世紀(jì)一二十年代受到觀眾喜愛但今天卻鮮為人知的表演者的失落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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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從記錄簿上被遺漏并不是偶然的,因為這是出于偏見,而且隨后的時代強化了類似的惡性態(tài)度。
我們應(yīng)該知道電影起源的真相。我們不能讓藝術(shù)形式在歷史上缺乏多樣性的印象限制了今天對這個行業(yè)的了解。
自2019年以來首次恢復(fù)線下集會的波代諾內(nèi)無聲電影節(jié),就是一個略令人心酸的案例。該電影節(jié)有一個固定環(huán)節(jié),是專門為魏瑪時代的女明星艾倫·里希特(Ellen Richter)舉辦的回顧展。
對許多人來說,里希特推動了電影節(jié)的傳播,并引發(fā)了一些富有成效的討論,涉及流行娛樂和政治的交集方式,以及我們?nèi)匀徊涣私獾臒o聲電影時代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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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倫·里希特
出生于奧地利的里希特是一個時髦而靈動的演員,有著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和珍珠般的微笑,在1913年至1933年期間,她主演了70部德國電影。
她是20世紀(jì)20年代德國票房號召力最強的演員之一,出演了從喜劇到古裝情節(jié)片等各種類型的電影,但她最常與受連續(xù)劇啟發(fā)、情節(jié)繁雜、快節(jié)奏的旅行冒險片(Reise-und-Abenteuerfilme)聯(lián)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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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波代諾內(nèi),我們欣賞了她眾多影片中的兩部:她在《環(huán)球飛行》(Der Flug um den Erdball,1925)中扮演環(huán)游世界的時髦飛行員,以及在《擁有百萬財富的女人》(Die Frau mit den Millionen,1923)中扮演拯救她被監(jiān)禁的父親的亞美尼亞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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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huán)球飛行》(Der Flug um den Erdball,1925)
由于她的黑發(fā)和黑眼睛,里希特經(jīng)常被認為是德國電影業(yè)「異國情調(diào)」的概念:她不僅扮演了亞美尼亞公主,還有西班牙舞女和吉普賽女孩——《迷信》(Aberglaube,1919),這是關(guān)于卡門主題的一次變奏,里希特的美貌引誘男人走向他們不可避免的毀滅。
在這方面,她的形象與她同時代的波蘭演員波拉·尼格麗很相似。但是,尼格麗登上了一艘輪船,橫跨大西洋,在好萊塢制片廠體系中重建了自己的事業(yè),而里希特則留在了德國,并于1920年成立了自己的制作公司,拍攝了近40部電影。
里希特在1910年代曾是著名導(dǎo)演理查德·艾希伯格的第一個繆斯女神,也曾與喬·梅伊、理查德·奧斯瓦爾德等導(dǎo)演合作過,但她后來與她的丈夫,由作家轉(zhuǎn)為導(dǎo)演的威利·沃爾夫合作得更為頻繁,而且拍攝的作品都是比較受人歡迎的類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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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拉·尼格麗
那么,為什么里希特在當(dāng)代的知名度不高,甚至沒有進入德國主要的電影史教科書?正如芭芭拉·漢默在《硝酸鹽之吻》(1992)中提醒我們的那樣,「有效的歷史并不是通過官方歷史來找回事件/演員,而是展示產(chǎn)生這些損失的過程,以及那些被構(gòu)建出來的沉默。」
里希特的電影充斥著電影院,但票房收入和明信片很容易褪色——聲望而不是人氣是載入史冊的可靠途徑,而且里希特很少與那個時期更著名的導(dǎo)演合作。最緊迫的是,作為一名猶太演員,里希特正走向一個危險的轉(zhuǎn)彎處。
她和沃爾夫經(jīng)歷了向有聲電影的過渡,制作了四部有聲電影,但沒有經(jīng)歷納粹政權(quán)的到來和猶太創(chuàng)作者被趕出德國電影業(yè)的過程。
這是她一生中最響亮的沉默。里希特和沃爾夫于1933年離開德國,先是遷往奧地利,而后定居法國,1940年逃離歐洲到美國,1946年成為美國公民。沃爾夫一年后去世,而里希特活到78歲,于1969年去世。他們再也沒有拍過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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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21年回看《迷信》的最后一幕,即里希特的角色被一群暴徒殘忍地用石頭砸死的畫面,似乎帶有一種對未來的陰森預(yù)兆。雖然里希特曾經(jīng)受到德國觀眾的喜愛,但她很快就成了昨日黃花:不是意外地被遺忘,而是蓄意地從銀幕歷史和早期保存德國無聲電影的嘗試中被刪去了。
她的大部分電影現(xiàn)在都已失傳,至少部分原因是這種有預(yù)謀的抹殺。由于沒有與劉別謙或弗里茨·朗這樣的大師合作的履歷,里希特與她的作品一起被遺棄了。
對于1920年代的德國觀眾來說,里希特和她的作品與現(xiàn)如今備受贊譽的民族電影、新聞片和查理·卓別林電影一樣,都是大眾流行電影的一部分。這至少應(yīng)該引起電影學(xué)者的興趣。那些欣賞過里希特的美妙表演的人將會更加重視她。她在尖銳的喜劇《道德》(Moral, 1928)中表現(xiàn)得極為機智迷人,該片諷刺了自封的小鎮(zhèn)審查員的虛偽,他們晚上試圖阻撓柏林巡回歌舞團的演出,而白天則隱姓埋名地排隊與美麗的明星尼儂(由里希特扮演)上私人鋼琴課。在某種程度上,影片以喜劇的方式預(yù)示著無聲電影及其演員的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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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Moral, 1928)
時至今日,觀看《道德》(根據(jù)1908年的戲劇改編)的樂趣也明顯地被未來現(xiàn)實生活場景的預(yù)示性陰影所籠罩:不僅是當(dāng)尼儂在臺下被嘲笑時,而且當(dāng)她為誘騙那些兩面派的追求者而制作的影片被沖進廁所時更是如此。
盡管《道德》是里希特留存至今的僅有的兩張原始底片之一,但它仍然缺少一卷半的膠片。不過,我們還是要感謝德國電影博物館以及瓦倫西亞電影博物館對于全新4K數(shù)字修復(fù)版所做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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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Moral, 1928)
對里希特的委屈不僅僅關(guān)乎于一位演員的名氣受損。長期以來,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于在閱讀電影史的某些篇章時持保留意見,甚至不相信重要的信息來源,還常常把這些空白當(dāng)作良性的,而事實并非如此。
例如,像保羅·羅貝森一樣,瑪琳·黛德麗否認自己曾拍攝過任何無聲電影,這是一個出于純粹的虛榮心而編造的謊言。(她想讓自己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年輕,但誰會不希望在她的第一部有聲電影《藍天使》這樣的經(jīng)典作品中進行首次亮相呢?)。
雖然她的無聲電影很難找到,但長期以來,很多證據(jù)都與她的陳詞相矛盾。這種情況正在改變,在今年的波代諾內(nèi)電影節(jié),我們看到了年輕而沉默不語的黛德麗,她戴著單片眼鏡,在一部由里希特的公司制作、沃爾夫執(zhí)導(dǎo)的電影中扮演一個輕浮的拜金女。
如果黛德麗在她的履歷中加入了1927年的驚險喜劇片《偽裝男爵》,那么里希特-沃爾夫的合作關(guān)系和他們的作品可能會更為人所知?也許吧。在這里,一個小小的善意謊言鞏固了一個更令人錯愕的謬誤。反之亦然。電影史上的沉默一直在蔓延,直到它們互相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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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琳·黛德麗
在最好的情況下,像波代諾內(nèi)這樣的無聲電影節(jié)的功能更像是一次挖掘,而不是一座博物館。活動的安排應(yīng)該更接近于積極的考古挖掘,而不是玻璃櫥窗里的物品陳列,只能看不能摸。由于許多計劃中的電影很少面世,每次放映都會促使觀眾建立進一步的聯(lián)系,促進未來的發(fā)現(xiàn)。
吉里什·尚布在2019年的《電影季刊》上將「新迷影」定義為「在對世界的深刻好奇心和對世界的批判性參與」中尋找樂趣,可以與對既定經(jīng)典的慶祝共存。「新迷影向外輻射,由一種探究精神和對社會及地球變革的意愿所驅(qū)動,」尚布寫道。「如此多的被新迷影所重視的電影人——女性、酷兒、土著、有色人種——對激進主義感興趣,并將電影本身視為更大的文化激進主義項目的一部分,這并不是巧合」。
新迷影及其倡導(dǎo)的更大的好奇心和多樣性,并不一定意味著「新電影」。在我們?yōu)檫吘壔后w爭取進入電影業(yè)的同時,我們也可以向他們的前輩致敬。有很多像里希特這樣的故事等待著被放大,或者被揭示,也有很多人在做這項工作。這些積極參與的電影愛好者就包括哥倫比亞大學(xué)女性電影先鋒項目(WFPP)的編輯和撰稿人,該項目將許多關(guān)于無聲電影時代的全球女性才能和創(chuàng)新的報道匯集在一起;還有瑪雅·凱德(標(biāo)準(zhǔn)收藏公司的觀眾策略師),她的網(wǎng)站「黑人電影檔案」(Black Film Archive)為訪問者指明了黑人電影的在線播放流媒體(其中甚至有幾部來自1910年代和2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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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杰奎琳·斯圖爾特開始擔(dān)任奧斯卡電影博物館的藝術(shù)總監(jiān)時,她告訴《洛杉磯時報》,她被這個機構(gòu)吸引,是「因為我不必在這里爭論電影史的包容性。我不是為了糾正沒有發(fā)生的事情而來的。我來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有了一個基本共識,我們不能繼續(xù)延續(xù)當(dāng)前講述電影史時所裹挾的等級制度、排外和盲點」。該博物館最近的策展專門介紹了電影人海爾·格里瑪,馬上還將舉辦一個專門介紹女性作曲家的專題,包括諾拉·奧蘭迪和法蒂瑪·卡迪里。
在波代諾內(nèi),里希特的回顧展由奧利弗·漢利和菲利普·斯蒂薩尼聯(lián)合策劃,是名為「偉大的無名者」(The Great Unknown)的更寬泛項目的一部分,其目的是扭轉(zhuǎn)圍繞這位被忽視的明星的「研究和保存的悲慘狀況」。這并不是試圖重新塑造人們對無聲電影的看法的唯一努力。該項目還有一個部分是,試圖通過以女性編劇的名字而不是以導(dǎo)演和明星的名字來介紹電影,來重新定義流行的好萊塢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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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還有一個非常受歡迎的單元「電影界第一淫女」(Cinema’s First Nasty Women)宣告回歸,該單元曾在2017年和2019年的電影節(jié)上亮相。這個項目由勞拉·霍拉克、瑪吉·亨內(nèi)菲爾德和埃利夫·榮根-凱納克西共同策劃,不是按身份或成就的標(biāo)準(zhǔn)行事,而是以某種精神契約為依據(jù)。
波代諾內(nèi)電影節(jié)的藝術(shù)總監(jiān)杰伊·韋斯伯格和哥倫比亞大學(xué)女性電影先鋒項目也都是這個項目的合作伙伴。這個奪人眼球的名字取自唐納德·特朗普對希拉里·克林頓的臭名昭著的評價,該項目頌揚「關(guān)于女權(quán)主義抗議、無政府主義的鬧劇破壞和暗示性的性別游戲的罕見無聲電影。」這一放映活動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世界各地的檔案電影節(jié)上,并且預(yù)計在明年春天發(fā)行藍光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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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了解這個項目的主旨和精神,你不能不看1907年百代公司的短片《保姆罷工》(La grève des nourrices)。這是一部帶有激進主義色彩的不斷升級的追逐喜劇,保姆們在全市范圍內(nèi)的罷工造成了混亂,結(jié)果,憲兵們揮舞著嬰兒奶瓶(并迅速被解除職務(wù)),傷心的幼兒們組織起了自己的工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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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罷工》(La grève des nourrices)
或者你可以從一個畫面以小見大,在1914年的《胖子和土著女》(Fatty and Minnie He-Haw)中,美國本土喜劇明星米妮·德弗洛(來自夏安和阿拉帕霍部落,還擁有其他的名字,包括米妮·普羅沃斯特)向羅斯科·阿巴克爾開了槍。這部電影可能遠遠不夠進步,把德弗洛的土著人角色刻畫成一個對阿巴克爾來說一點都沒有吸引力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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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和土著女》(Fatty and Minnie He-Haw)
然而,支持德弗洛在無聲喜劇中的工作是純粹的新迷影之舉——即把她看作有才華的有色人種女性之一,并將其作為一種榮譽,她與白人男性同行一樣讓無聲電影時代的觀眾開懷大笑。這并不是要為「發(fā)現(xiàn)」一個在他們那個時代已經(jīng)被觀眾熟知的人而「耀武揚威」,而是要填補那些已經(jīng)被記住的明星和電影人周圍的所有空白。通過這種方式,我們就會提醒自己,電影從來都是一個群體的專利,無論我們是如何被說服去這樣想的。還有什么能比笑聲的轟鳴更好地淹沒所有這些被構(gòu)建出來的沉默呢?
「電影界第一淫女」單元展映的另一部1907年的影片與卓別林1914年的著名短片同名(該片也是電影節(jié)當(dāng)?shù)啬贻p音樂家項目的一部分)。《奇怪的氣體》(Laughing Gas)出自愛迪生制片廠,其主演是貝塔·雷古斯塔斯,一位魅力四射、風(fēng)度非凡的黑人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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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氣體》(Laughing Gas,1907)
故事很簡單:一位年輕女子(由雷古斯塔斯扮演)去看牙醫(yī),服用了過量的一氧化二氮(譯者注:即危險性極大的笑氣)止痛后,她在回家的路上每走一步都大笑不止,并用她富有感染力的笑聲感染了所有的人。火車車廂里的通勤者和教堂里的會眾都因歡笑而倒下;警察在去法院的路上一路大笑;兩個大動干戈的工人放下了他們的分歧;一位紳士高興地在餐廳的地板上打滾,把一塊白色桌布拖了下來。
在這一時期的美國流行電影中,我們經(jīng)常看到有色人種的演員被當(dāng)成笑料,被排擠到一邊,被塞進一個刻板印象中,或者被貶低。我們很難贊美這些歷史(也不算多么久遠的歷史)的偏見——這成為擁抱過去的電影多樣性的道路上的又一個障礙。然而,這部電影是純潔的,并創(chuàng)造了一個極佳的環(huán)境,讓雷古斯塔斯的魅力可以在其中大放異彩。事實上,她充滿活力和迷人的表演是這部影片的撒手锏,影片帶來的快樂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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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氣體》(Laughing Gas,1907)
夜晚,雷古斯塔斯的笑臉在電影節(jié)會場的外墻亮起,提醒路人,無聲電影時代應(yīng)該有一個更具包容性的偶像,而不是某些受人尊敬的白人男性演員/導(dǎo)演被過度使用的形象。
無聲電影時代的面孔是多樣化的,他們包括貝塔·雷古斯塔斯、米妮·德弗洛和艾倫·里希特。
這不是用一種歷史來代替另一種歷史,而是豐富我們對過去的理解,以便更好地指引電影和電影愛好者的未來。
電影史上建構(gòu)的沉默已經(jīng)回響了太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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