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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福東:香河”展覽現場
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2025年,攝影:楊灝
圖片來源: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
我希望別人在觀看我的影片時有“觀眾”加“導演”的感覺:讓觀眾根據我所提供的影像自己生成敘事,自己造文。
在走出校園30年后,楊福東重返中國美術學院,在畢業典禮上談“理想”與“夢想”。“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他緩慢而堅定地說,“因為你年輕,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去消耗,去接近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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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福東:香河”展覽現場
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2025年
一位在世俗意義上早已功成名就的藝術家,在一群尚未步入社會的畢業生面前談理想,看似輕巧,但只要回望楊福東近30年的創作軌跡,便能明白這番勸勉并非陳詞濫調,而是他對自身經歷的回望與體悟,因為他也曾是那群面對未知無所適從的年輕人之一。回望他的創作軌跡,幾乎每一部作品都在回應同一個命題:一個知識分子如何在理想與現實的裂縫中尋找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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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從油畫系畢業不久、未受過電影訓練的楊福東開始拍攝自己的第一部長片《陌生天堂》。這部以35毫米黑白膠片拍成的電影,充滿了長鏡頭與空鏡頭,對白斷裂,節奏凝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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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福東,《陌生天堂》,76', 單屏電影
35毫米黑白電影膠片轉DVD,1997年-2002年
圖片來源:香格納畫廊
雨水、霧氣共同構成一種抽離現實的氣氛——憂愁、倦怠、焦慮,正如主人公的情緒。影片講述一位生活在“人間天堂”杭州的青年知識分子,與未婚妻陷入毫無來由的焦躁與疲倦。醫生告訴他“沒有問題”,但他始終無法與世界建立連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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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福東,《陌生天堂》,76', 單屏電影
35毫米黑白電影膠片轉DVD,1997年-2002年
圖片來源:香格納畫廊
楊福東坦言,劇本靈感來自求學時周遭人的狀態——那些即將離開校園、不得不直面現實的青年:“他們發現自己面對著真實的生活,必須決定今后該做些什么,是去工作,還是做些別的事。突然面對現實,他們或許會失去以往的志向。”這種介于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惶惑,清晰地反映了當時的時代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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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福東:香河”展覽現場
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2025年
世紀之交的中國,正經歷著經濟的騰飛與社會結構的劇烈轉型。新的社會秩序似乎賦予人更多的選擇,但舊有的理想主義話語已然失效,個人的信念與社會結構之間出現斷裂。面對再多的可能,人們反而更不確定前路通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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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福東,《第一個知識分子》,攝影,2000年
作品曾于中國嘉德拍賣中以125萬元成交
創下中國影像作品成交紀錄
正是在這種普遍的精神困境中,楊福東于2000年創作了攝影作品《第一個知識分子》。
畫面中,一名頭破血流的青年白領手持磚頭,憤怒地站在空曠的街頭,他四處張望,似乎想要回擊,卻怎么也找不到目標,身后則是上海的金融中心陸家嘴的摩天大樓;“The First Intellectual”的紅色字樣被烙印在畫面頂端,如同舊時代宣傳畫。憤怒、茫然與無力交織成一幅象征性的時代圖景:理想主義被現代都市吞噬,而受過教育的一代青年在沖撞中失去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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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中的楊福東
“和所有人一樣,我就像那個‘第一個知識分子’。”楊福東說,“希望建功立業,但是最終一事無成……不知道問題來自自身還是社會。”這句話揭示了他創作的內核:在個體理想和存在意義中不斷拉扯的知識分子,正是他最持久的藝術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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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21世紀后,楊福東開始思考如何用一種古今雜糅的敘事方式,試圖在影像中呈現一個既是當代,又超越了時代的不確定圖像。這種時空錯位的歷史敘事,成為他回應普遍精神危機的獨特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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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七賢》第二部拍攝現場
《竹林七賢》五部曲(2003年至2007年)正是這種探索的集中體現。作品取材自魏晉時期“竹林七賢”不問政事、隱居山林的故事,但他并沒有嘗試把故事帶回到古代,而是讓七位現代青年知識分子在山林、城市與海島之間游走,構成一組具有超現實主義色彩的現代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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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福東,《竹林七賢》,29', 35毫米膠片黑白電影,2003年
在影片中,他們在黃山的迷霧中跋涉,在都市中糾纏于欲望與孤獨,又在鄉村構建出近乎烏托邦的生活,最后卻再次回到城市,仿佛一個永恒的循環。楊福東說:“我拍的是現代版的‘七賢’,七個年輕的文化人,一個未知的年輕群體的未來走向,片中的狀態很多都不確定,無法下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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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福東,《竹林七賢》,29', 35毫米膠片黑白電影,2003年
影片依然使用35毫米黑白膠片,營造出介于現實與夢境之間的質感。但與早期不同的是,《竹林七賢》更加偏重意象性表達的延展,它的結構更加松散、敘事更趨碎片化,后三部甚至完全取消了人物對白。
因為楊福東認為,語言會限制作品的開放性,“大家已經習慣了‘對話即電影’……但我覺得影像的所有內容都是語言”,他希望將更多的想象空間和闡釋權利交還給觀眾。這也正是他所提出的“意會電影”的核心。所謂“意會”,即一種在觀看中自發生成的思維與感受,楊福東企圖通過影像中的留白,讓觀眾自行生成作品的內容和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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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福東,《愚公移山》,46'30'', 黑白單頻電影,2016年
這一思路在之后的作品中得到進一步發展。楊福東在2016年的影像作品《愚公移山》中,以不同年代的服裝和場景交錯打破時間界限,將“愚公”轉化為當代人面對結構性困境的精神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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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早朝》拍攝現場,2018年
圖片來源:香格納畫廊
除此之外,也有如影像作品《夜將》一般,展示藝術家歷史幻想的作品,或者是通過尼采語錄作為腳本,展示宋代知識分子的文人意趣的《明日早朝》。它們無一不是以一種時空錯位的敘事方式,來展示藝術家對現代的,甚至是跨越時空的普遍精神危機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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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形式上層面,《竹林七賢》的完成也標志著楊福東創作方向的轉折,他開始探索如何打破屏幕的邊界,將觀者、空間和時間共同納入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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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福東,《第五夜》,7屏影像裝置,2010年
Parasol unit 當代藝術中心展覽現場
攝影:Hugo Glendinning
2010年的《第五夜》是一件多屏的影像裝置。七個并置的銀幕同時放映不同景深與角度的畫面,如同長卷一般,徐徐在觀眾的眼前展開。觀眾在多重畫面間自由切換視線,從而在感知層面完成“剪輯”的工作。楊福東稱之為“復眼電影”,即影像由觀眾的觀看行為重新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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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福東,《八月的二分之一》,15', 8屏影像裝置,2011年
而2011年的影像裝置《八月的二分之一》,便是一場關于影像與空間關系的實驗。他用幾十臺投影裝置將《竹林七賢》系列投射于建筑物或是模型之上,高低錯落的立體結構分割了影像的平面性。
當觀眾漫步其中時,會形成一種錯綜復雜的劇場式視覺感受。楊福東將這類作品稱作“建筑電影”,它并不僅僅局限于影像與實體建筑的物理聯系,更是關聯著觀眾個人構建的“心理想象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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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雀》于M+幕墻展映,2024年
由M+及巴塞爾藝術展共同委任創作并由瑞銀集團呈現
圖片來源:M+
這種探索在2024年的《雍雀》中被進一步深化。他將這部交織著港片黃金時代視覺符號、港島漁村和都市夜景的黑白電影投射在M+博物館建筑外立面的巨大幕墻上。當觀眾在觀看影像時,車流聲、海浪聲、風聲,以及他們根據各人經歷和感受所想象的影像中的聲音,與影像和建筑產生互動,形成一種獨特的、個人的觀影體驗。
歸根結底,楊福東探索的影像的邊界,其實是觀眾主體性的邊界。正如他所言:“我希望別人在觀看我的影片時有‘觀眾’加‘導演’的感覺:讓觀眾根據我所提供的影像自己生成敘事,自己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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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河》拍攝現場
在他近日于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開幕的個展“香河”中,首次公布了最新項目——“圖書館電影計劃”,或將成為這一探索的延續與深化。早在2007年,《竹林七賢》的拍攝完成后,楊福東便開始構思這一計劃。他希望這部分作品能夠像放置在圖書館書架上的書籍一樣,靜靜地等待被人發現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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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福東,《香河》(劇照),15頻黑白數碼影像裝置
2016-2025年
主演:譚卓(中間)、呂呂聿來(右一)、汪飏(右二)
圖片來源:楊福東工作室
作為“圖書館電影計劃”的開篇,作品《香河》是進入楊福東精神世界這一宏大命題的入口。不同的影像與作品歸類其中,既構成了一部極度個人的“藏書目錄”,同時以開放地姿態靜待觀眾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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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福東:香河”展覽現場
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2025年
展覽標題“香河”取自楊福東的家鄉——河北香河縣,但在展覽中,藝術家卻消解了其作為地點的具體指涉,將之抽象為一則交織著私人情感、集體記憶與歷史時間的隱喻。作為展覽的核心作品,15頻黑白影像裝置《香河》(2016-2025)凝聚了楊福東近30年的構思與創作。
而藝術家置于書中、始終叩問的是:“人,究竟還有沒有精神性?”至于問題的答案,只能由各位觀者自行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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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拍賣》雜志公眾號獨家稿件
作者:李文靜
寫作者,藝術行業從業者
碩士畢業于四川美術學院藝術史專業
試圖通過寫作探索圖像與歷史在當代語境中的表現與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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