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鐵窗的12年戀愛

在廣東某縣城上班的周素梅，傍晚下班步行回家，中途去菜市場買菜，然后回到她那間80多平米，二房一廳的屋子里，炒菜、吃飯、看電視、洗碗……直到晚上8點鐘，才閑下來。這樣的生活，跟大多數已過知命之年的中年婦女沒什么兩樣，不同的是，這個家里只有她一個人。但是，周素梅說她并不寂寞，因為她正在戀愛，她的戀人，是她那位正在監獄中服刑的丈夫孫巖。

周素梅坐在床頭，拿出一本泛黃的筆記本，里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情詩，還夾著許多封信：“這是他進去12年來給我寫的，要不是他出事了，我們也沒有機會進行這么多心靈的交流。”她在等著丈夫出來，跟她一起將這些柔情蜜語再翻看一遍又一遍……

丈夫入獄她愿意等

孫巖是在2012年夏天出事的。

那天，周素梅像往常一樣正在上班，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通知她：“你丈夫被帶走了。”孫巖在工作中犯下了滔天罪行，有可能會被判重刑。“真是晴天霹靂。我們原本過著平淡幸福的生活，我從來沒想過牢獄、官司會和我有任何關系，當時我想，完了，這個家完了。”當天晚上，被這個沉重打擊弄懵了的周素梅給被關在看守所里的孫巖寫了一封信，說要和他離婚。

看守所的工作人員說，孫巖看了信，兩天兩夜連一口水都沒喝。17年的婚姻，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不是說放手就真的能放得下的。周素梅冷靜下來：“一個已經掉進了深淵里的人，哪怕他犯下天大的錯，我是他的妻子，怎么能就這么放棄他。”想清楚這一點，周素梅開始努力調整自己，面對現實。

孫巖一審被判死刑。周素梅為他上訴，二審改判死緩。周素梅也不知道那段日子，她是怎么熬過來的，知道二審結果后，她只有一個念頭：“還有命在就好，我們還能從頭再來！”

朋友勸她：“他一進去就起碼十幾二十年，真的等得到他出來，你不但白發蒼蒼，你們的感情也早已經淡了！你才43歲，為了你的將來，你還是跟他離了吧。”周素梅已經心力交瘁，猶豫不決時，她收到丈夫的一封來信，那是他在一審被判死刑后寫下的：“如果以后我在天堂遇見你，你是否還記得我是誰？”周素梅被深深地打動了，她回信：“涅槃半世再為君，換來晚霞更精彩。我愿意用我自由的下半生，伴你不自由的下半生！”

“鐵窗之戀”讓她堅強

周素梅形容，孫巖剛入獄的那一段時間，她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家里的經濟收入一下子少了一大半，她要負擔老人的生活費，孩子的學費，生活的巨大變化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一夜之間，她的皮膚上長了一片又一片的紅斑，而且難以咽食，總覺得咽喉很痛。去看了醫生，醫生說她根本沒有病，這些不適都是過于憂慮造成的。周素梅的頭發白了很多，圓圓的臉迅速消瘦，眉頭也總是緊鎖著。不知情的同事見到她，都被嚇壞了。

對丈夫立下的誓言，成了周素梅艱難生活中的堅定信念。她在人前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過，“我告訴自己我不能哭，女兒歡歡才16歲，我的父母和孫巖的父母都需要我照顧。我必須堅強地撐起這個家。”在孩子面前她母兼父職，在父母面前，她既是女兒又是兒子。然而，這對于一個女人來說，談何容易。

5年前搬家，周素梅第一次感到家里沒有男人的困難。因為經濟拮據，她請來的便宜搬運公司不負責拆卸家具。周素梅在搬家前一天，找來工具自己動手，把床架、床板一塊塊地拆下來。在擰一顆螺絲時，架在一旁的一張床板砸在她的左腳踝上。當時是深夜，她怕吵醒在隔壁房睡著的女兒，硬是忍住了尖叫，躡手躡腳地找來藥給自己敷上。第二天，拐著腫腫的腳搬家，把東西搬進新家之后，又張羅著家具的擺放。

搬運公司的一個伙計看周素梅那么累，說了句玩笑話：“大嬸，你們家大叔真懶，也不幫你干活。”周素梅只是笑笑。當天晚上，她在自己的房間里揉著腫痛的腳踝，哭了整整一個晚上。

周素梅最忘不了那一次隨單位其他同事從外地出差回來的一幕。一下飛機，大家都打電話回家，跟自己的丈夫或妻子興奮地匯報：“我回來啦。”只有周素梅在一旁掏出手機，卻不能打給丈夫。

生活給了周素梅艱難考驗，卻沒有削弱她對丈夫的愛。因為，丈夫在獄中下定決心重新做人，他讓周素梅的等待有了盼頭。一次探監，周素梅曾對孫巖說：“我等于是拿自己的下半輩子做賭注啊……”孫巖緊緊握著她的手說：“就算是賭，你也一定會贏的！請你相信，我一定不會辜負你，我一定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孫巖入獄12年來，因為表現良好，獲得減刑。他堅持每個星期都給妻子寫一封信或一首詩，信和詩里寫滿了他對她的愛、對女兒的思念，以及對周素梅的感激。

周素梅將這些信和詩都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來，還把他們交換的詩歌，全部抄在一本筆記本上，筆記本的第一頁寫著“艱難歲月”。“確實是艱難歲月啊，他什么時候能出來，我不去數。但是我卻在這些艱難痛苦的日子里感受到了溫暖和快樂，甚至找到了當初戀愛的感覺。只有熱戀中的情侶，才會這么頻繁地書信來往，才會寫得出這么多飽含真摯情感的詩句來。過去，我們為柴米油鹽斤斤計較，為聲名利益忙忙碌碌，連向對方傾訴的時間都沒有。想不到，在我們隔著鐵窗遙遙相望時，我們的心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女兒是最大牽掛

有了“戀人”間的相互鼓勵，周素梅覺得自己吃再大的苦也無所謂，但她心中有一個最大的牽掛，那就是女兒歡歡。她能接受丈夫，能面對生活中的苦難，但是女兒能嗎？

孫巖出事時歡歡16歲。孫巖二審被判刑當天，周素梅跟女兒說：“這是人生中的一個磨難，誰的成長過程中都會經歷一些困難。你必須做好自己的事情，好好讀書。”歡歡竟然出奇地冷靜，她沒有哭，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第一次帶歡歡去監獄見孫巖，父女倆也都壓抑著情感，女兒沒有提父親做的事，而是平靜地和父親聊家常，還跟爸爸說：“我會好好讀書，爸爸你放心吧。”

孫巖以前工作非常忙，歡歡和爸爸的關系并不十分親密。但是她一直都是一個懂事的孩子，而且很獨立、堅強。”周素梅對歡歡的反應并不驚奇，沒想到，這只是女兒給媽媽的一種安慰。

高中畢業前，要填一張家庭成員表，當中有一欄，學校要求歡歡填寫“父親因何原因被判入獄”。歡歡黑著臉回家，第一次跟周素梅說出心里話：“我真的沒辦法接受爸爸犯過罪！”原來，歡歡一直對父親感到憎惡。周素梅當即抱著女兒哭起來，這也是她唯一一次在家人面前落淚。

歡歡大學畢業后執意去深圳創業，女兒已經28歲，收入微薄，跟女性朋友租了一個小單間，兩個人擠在一張床上睡。但是她還不打算結婚，這絕不是因為父親的過去讓她對家庭失去信心。而是想在事業上拼搏一番，然后再考慮人生大事。周素梅對女兒的選擇，不多加干預，她以過來人的身份叮囑女兒：“我不祈求你的對象有萬貫身家，但求他真心對你好，有能力在將來給你幸福。”

周素梅也曾覺得愧對于女兒：“本來我們有一個完整的家，丈夫和我應該將她像小花骨朵兒一樣小心地呵護著，她不用這樣奔波勞碌。但是仔細想想，即使是一個健全的家庭，孩子也要長大獨立、離開父母。這是女兒選的路，我應該支持她。如果她一直在我身邊生活，我太寵著她了，她獨立生活的能力反而得不到鍛煉。”

苦盼未來夕陽紅

孫巖所在的監獄，被判死緩的犯人中，像他這樣仍有完整家庭的并不多。監獄長說，很多犯人入獄后，妻子都會提出離婚。他估計離婚率大概有30%，被判死緩的犯人，他們的婚姻大多是早早地就結束了，因為很多人都考慮到將來的經濟狀況，以及兒女的養育問題等等。像周素梅這樣，對愛人不離不棄的妻子，她們所背負的壓力非常大。但是周素梅說：“是親情、愛情給了我力量，讓我一直走下去。”

監獄在另一個城市，周素梅每個月下旬都要轉兩趟車到那里。“中午12點半到客運站等車，全程三個小時，和他見面一個小時。然后趕最后一班車回家，回來已經晚上8點了。就算是刮風下大雨，我也不錯過，因為那是每個月能和他見面的唯一機會。”

孫巖也用行動在回報周素梅的守候。在獄中，他堅持每天讀書、看報、寫文章練筆，同時也反省過去的錯誤，決心洗心革面。他常常跟周素梅說：“我出去后，會讓你看到一個改過自新的人！”孫巖還很關心社會的發展，關心女兒的前途，他知道女兒在深圳創業做紅酒生意，看報紙上有紅酒行業新聞，摘抄下來自己研究，每次周素梅來看望他，他都告訴她教女兒怎樣去做生意，“聽起來，他好像是行家似的。”周素梅笑說，“他更加樂觀、堅強，我更加信任他了。他值得我去等！”

這么多年來，周素梅的好友和親戚對她的選擇都十分支持，她的公婆，以及夫家的親戚，都說她實在太不容易了。孫巖的母親也很感激她，說孫巖娶了一個好妻子，自己有一個好媳婦。雖然也有好友開玩笑說：“我們給你找個新對象，幫你脫離苦海。”但周素梅只當是朋友逗她開心。“也有一些人在背后議論我，但是我從來都不理會那些說法，鞋穿在自己的腳上，合不合適只有自己知道。我選擇了去面對丈夫的過去，選擇了去等待，我就默默地走下去。”

周素梅現在自己一人住，有時候回家陪陪父母，她已經習慣了現在的生活方式，并且覺得自己的生活在慢慢走上正軌。在同事眼里，她是一個開朗、熱情的阿姨，根本沒有什么煩惱。年初的文藝晚會上，她甚至打扮成新疆的小伙子，和同事唱起：“掀起你的蓋頭來……”她還帶領單位的籃球隊去打比賽，別人還以為她才40出頭。周素梅笑說：“可能戀愛中的人看起來特別精神爽朗吧！”

還有一個多月，周素梅就要退休了，她說會將她少女時代的夢想一一地實現：“十幾歲的時候練過一陣子毛筆字，現在很想再繼續練；還有手風琴，以前存了一年的工資都想買的，后來覺得太奢侈了，沒買，我現在要去買來玩。” 周素梅說，少女時代，她就認識了孫巖，那時，他斯文清瘦，戴著一副眼鏡，一身的書卷氣……“我退休了，就一心地等著他出來，然后和他攜手看夕陽紅。”

說完，周素梅又靜靜地靠在床頭，翻看那本泛黃的筆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