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一只黃鼬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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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子,被月光拉得很長,很長,像一根柔韌的絲線,在無垠的田野上穿行。這田野是有傷口的,那是田鼠挖掘的盜洞,是野兔啃嚙的殘缺,而我,便是那枚活著的針。以我流動的軌跡,一針一線,默默地縫補(bǔ)著。我的腳步輕盈,踏在沾了夜露的草葉上,幾乎不發(fā)出聲響。風(fēng)是我唯一的同謀,它拂過連綿起伏的稻穗,送來訊息——那是一種細(xì)微的、窸窣的躁動,是貪婪的磨牙聲。
瞧,它來了。一只肥碩的田鼠,正順著稻稈攀援,它渾圓的肚皮,幾乎要將那灌滿漿的谷穗壓彎。那累累谷粒像十月懷胎的孕婦,飽滿而安詳,此刻卻成了鼠牙覬覦的對象。我的出擊,并非仇恨的追殺,而是一場自然平衡的舞蹈。我的脊梁像一張瞬間拉滿的弓,一道棕黃色的閃電掠過,“吱”的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哀鳴,田野的某一處微小的傷口,便悄然愈合了。舞蹈落幕,天地復(fù)歸于寂靜。
我曾偶然經(jīng)過鎮(zhèn)子上那家徹夜亮著霓虹的皮草店。我的一個同類,被掏空了內(nèi)里,填充上虛無,擺成一個矯揉造作的姿勢,躺在冰冷的玻璃櫥窗里,成了往來的看點(diǎn)。它的皮毛依舊光滑,甚至比生前還要耀眼。它的脖頸上,掛著一塊小小的標(biāo)價牌,上面寫著:“野生黃皮子”。這真是絕大的諷刺!我們嬌小的身軀,在人類的欲望與傳說里,被可悲地膨脹了、變形了。成了“偷雞的賊”,成了“給雞拜年”的狡猾動物。那不知起源于何人的杜撰,被編得那樣精巧,那樣活靈活現(xiàn),竟讓我們世世代代背負(fù)起這沉重的惡名。你們卻忘了,或者說從未知曉,我們祖祖輩輩,原是這糧倉最忠實的守護(hù)者啊!
深夜里,誰家的羊被叼去,誰家的雞被咬死,那通常是借著夜幕行事的狼,或別的什么猛獸制造的悲劇。這賬,卻常常算在我們的頭上。每當(dāng)夜幕降臨后村莊傳來雞舍的騷動,次日清晨人們便帶著憤怒,四處搜尋罪魁禍?zhǔn)住K麄冎钢τ嘌允俏易鲪海瑓s不愿細(xì)看那齒痕的形狀與深度。在缺少食物的時候,各路猛獸都會下山,潛入農(nóng)莊偷獵家禽,嗜血的殺手從不留情面,它們的作案手法與我截然不同。然而偏見比夜色更濃重,謠言一旦生根,真相便難以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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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地球上的動物都有其名份,我們也是一個物種,與萬類共存。你們卻無視我們獨(dú)立的存在,胡亂借別的動物來把我們命名。我們既不是鼠,更不是狼!我們從小便生活在這田野與山崗,吃的是鼠,怕的是狼,何時曾與它們同流合污,在一起吃喝玩樂?稱我們?yōu)椤笆蟆保亲钭屛覀兏械皆┣摹N覀冏畈恍嫉模闶悄鞘箢^鼠腦、鉆營打洞的模樣。當(dāng)老鼠從地洞里鬼祟地鉆出時,我們卻是光明正大地來到地面上,執(zhí)行著清道夫與守護(hù)神的職責(zé)。
或許,我們沒有報喜鳥那般動人的歌喉,也無法像終日繞膝的波斯貓,作態(tài)撒嬌,以討巧來博取一份憐愛。我們生來便是暗夜的子民,沉默的獵手,不善于,也不屑于去討好誰。如果只因這不討巧的性子,你們便將我們與真正的禍害劃上等號,這該是何等的不公!姓名,本不過是約定俗成的符號,我們本不應(yīng)計較。可當(dāng)這符號與污名緊緊捆綁,便成了我們心頭一根拔不掉的刺,時常讓我們氣惱難抑。請叫我們黃鼬——一個獨(dú)立而驕傲的物種。真正的我,是莊稼的衛(wèi)士,是這田野最后的防線,是自然鏈條上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在這個意義,人類,我是你們的朋友,老鼠才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有時,我也會長久地沉浸于沉思默想。在溪流岸邊的草叢中,我像一枚直立的、沉默的保齡球,凝固不動。我身后整片田野的背景,也仿佛隨之靜止。唯有我那一雙黑寶石般的眼睛,凝神而透亮,在月光下熠熠地閃著光。那是一種集齊了天地靈氣的光澤,冷靜,幽深,映著整個夜空的奧秘。為云朵鑲上銀邊的晚風(fēng),此刻也順道而來,極其輕柔地,撫摸過我那身被人垂涎的柔軟皮毛。
這樣的時刻總讓我想起祖先的智慧:生存并非只有廝殺,還有對萬物共生法則的理解與尊重。我們捕食是為了延續(xù)生命,而非滿足貪欲;我們避開人群,是因為畏懼遠(yuǎn)大于好奇。可惜人類讀不懂這種沉默的語言。他們將復(fù)雜生態(tài)簡化為善惡二元論,把每個物種都塞進(jìn)預(yù)設(shè)的角色模具里。當(dāng)我?guī)椭r(nóng)民守護(hù)糧倉時無人喝彩,而某次饑餓難耐闖入庭院覓食卻被永久釘在恥辱柱上。這種雙重標(biāo)準(zhǔn)令我困惑,也令我悲傷。
夜沉沉,星子像一顆顆冷凝的露珠,綴在天鵝絨般的夜幕上。暗淡光線中,我這一抹狹長的影子,風(fēng)馳電掣一般閃過,將夜幕撕扯出一條裂口。此時,星空在上,江河奔流,蟲鳴涌動。當(dāng)月亮的號角吹響,我必須如鼠般靈敏,如狼般兇殘,出沒于這暗夜,只為尋找那一口維系生命的口糧。空氣中,有時會彌漫開一絲淡淡的血腥,這是屬于捕獵者孤獨(dú)而莊嚴(yán)的事業(yè),無關(guān)善惡,只是生存的法則。我繼續(xù)向前跑去,融入更深的夜色里。在沒有我的日子里,當(dāng)鼠患成災(zāi),谷倉空癟,人類終將明白,我的這瘦小的、被誤解的存在,并非是可有可無的陰影,而是這片沉默的大地,賜予莊稼、賜予你們,最不動聲色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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