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魯迅是親日派的說法,在互聯網上長期廣為流傳,甚至連李敖也曾跟風碰瓷。
這些人無非是想暗示,鑒于某種曾在日本留學的經歷,以及處于對某些日本友人情感上的照顧,魯迅在中日關系上對日本人保留了很大的余地,似乎由此得出魯迅對民國的揭露,更多是處于某種別有用心。
尤其是,一向自視清高的李敖,居然也來斷章取義的碰瓷,嗨,這就有點“豈有此理”了。
今天這篇文章,咱們就來較較這個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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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5月1日,魯迅在上海,身上穿著伴侶許廣平為他編織的毛衣
要是按照七七事變為起點來算,魯迅確實是不曾批評過侵華戰爭,畢竟老爺子早在1936年就去世了,斷然是沒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可要是以九一八事變為起點,那就有點睜眼說瞎話了。
九一八事變后的第三天,1931年9月21日,魯迅在《答文藝新聞社問之日本占領東三省的意義》中,就用周氏文筆對日寇進行了抨擊,順帶著還“陰陽”了一把民國軍閥:
“這在一面,是日本帝國主義在“膺懲”他的仆役──中國軍閥,也就是“膺懲”中國民眾,因為中國民眾又是軍閥的奴隸;在另一面,是進攻蘇聯的開頭,是要使世界的勞苦群眾,永受奴隸的苦楚的方針的第一步。”
“膺懲”,懲罰之意,這是九一八事變以后,日本人為自己侵略行為找的托詞,意思就是你們先搞排日仇日抵制日貨的,所以我才要懲罰你們。
魯迅直接拿來引用,就是借此嘲諷日本人的虛偽,中國民眾明明是受害者,卻被包裝成罪魁禍首,豈有此等本末倒置之理?
最后那句“是要使世界的勞苦群眾,永受奴隸的苦楚的方針的第一步”,更是直接點明了九一八事變的真實目的,即,為了奴役中國民眾和掠奪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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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葬禮,看看有哪些人
同年12月25日,魯迅在《友邦驚詫論》中批判國民政府的抗日態度:
好個“友邦人士”!日本帝國主義的兵隊強占了遼吉,炮轟機關,他們不驚詫;阻斷鐵路,追炸客車,捕禁官吏,槍斃人民,他們不驚詫。中國國民黨治下的連年內戰,空前水災,賣兒救窮,砍頭示眾,秘密殺戮,電刑逼供,他們也不驚詫。在學生的請愿中有一點紛擾,他們就驚詫了!
如果這還不夠,那咱們接著往下看。
1932年1月28,日軍進攻上海,制造一二八事變,6天以后的2月3日,魯迅、矛盾、丁玲、葉圣陶、郁達夫、胡愈之等43位文化界人士發表《上海文化界告世界書》,譴責日本侵略行徑及國民黨的不抵抗政策,呼吁國際力量支援中國抗日斗爭。
2月7日,魯迅再次同茅盾、陳望道等129名文藝界人士一起發表《為日軍進攻上海屠殺民眾宣言》,強烈抗議日本侵略者在上海的侵略暴行。
一二八事變,對魯迅的抗日思想形成至關重要,在這次事變中,魯迅家正處于交戰區,他書房里的書桌,在28日夜被子彈洞穿,30日,魯迅一家簡單收拾,趕往他的日本好友內山完造開設的內山書店避難。
這位內山完造亦非常人,相關介紹我們后邊再補充。
抵達書店以后,魯迅在這里意外的撞見了自己的弟弟周建人一家,也由此得知了一個讓他后怕不已的事情。
周建人,為何會出現在內山完造的書店里呢?
事發次日,大量日本僑民扮成便衣隊,配合日軍陸戰隊在街頭大肆抓人,而周建人一家,也及其不幸的被逮捕,內山完造在他的回憶錄中是這樣記載的:
“店前走過一群中國人,他們被陸戰隊和自警團押著,正要送到陸戰隊去。我不經心地朝著這群人看了看,發現里面有魯迅先生的親弟弟周建人先生和他的家屬。我趕忙跑出去,跟陸戰隊說明理由,讓他們把周建人先生一家釋放了。以后,我讓他一家先在我家里落了腳,第二天讓他們拿著我的名片,到安全地帶避難去了。”
“這雖是一件偶然的事,但確實太好了。因為當時有一種傳說,抓來的人,陸戰隊不可能一一地審問,統統都在私下傳來傳去的過程中被暗暗地殺掉了。”
事實證明,內山完造關于日本海軍陸戰隊隨意殘殺無辜百姓的回憶是正確的。
“一·二八”淞滬抗戰爆發最初的六七天內,北四川路一帶被日軍槍殺的就不下40余人,被拘捕后下落不明者更是不計其數。武昌路上的三元宮、北四川路上的東洋大戲院、廣東大戲院和日本小學都成了日本憲兵肆意拘捕、蹂躪和殘殺中國人的場所。
如果不是這種機緣巧合,周建人一家,恐怕就要“不知所終”。
3月10日,戰爭基本結束,13日,魯迅一家搬出內山書店。在給友人許壽裳的回信中,他這樣回憶:
“……喬峰寓為炸彈毀去一半,但未遭劫難,故所失不多,幸人早避去,否則,死矣。”
魯迅這一生,先后經歷八國聯軍侵華,辛亥革命,北洋軍閥混戰,九一八,但沒有任何一件事如“一二八事變”這樣讓他印象深刻。
從1932年出版的《南腔北調集》到1936年的《且介亭雜文末編》,魯迅有關民族危機問題的雜文不斷增長。
比如《我們不再受騙了》《論“赴難”和“逃難”》《九一八》《觀斗》《航空救國三愿》《戰略關系》《伸冤》等諸多文章,一次又一次地敲響了民族存亡的警鐘,魯迅毫無疑問地成為抗日作家的旗手。
其中有一段較為經典的跟日本人的辯論,常被后人斷章取義曲解,在此詳述一二。
1935年10月21日,日本詩人野口米次郎來到上海。由魯迅好友內山完造引薦,其人跟魯迅在江灣路六三園見面,兩人簡單幾句以后,畫風突變。
野口米次郎問:“日中親善友好能出現嗎?”
魯迅答:“要是有可能,那也完全是日本人個人的說法。”
野口米次郎再問:“現在中國的政治家和軍人最后要是沒有安定群眾的力量,那么適當的時候,把國防和政治像印度委托給英國那樣行不行呢?”
對于這種侮辱性的提問,魯迅并沒發怒,而是及其冷靜的答復:
“這么做來就有個感情問題。如果是財產同樣化為烏有,那么與其讓強盜搶劫而去,莫如讓敗家子用掉了好。如果是同樣被殺,我想還是死在本國人的手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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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與內山完造(左一)、野口米次郎(右一)攝于上海閘北六三園
兩人的此次交鋒不算是第一次,因為早在野口米次郎來華之前,因日本改造社社長山本實彥邀請,魯迅在改造社的《改造》月刊上發布了大量文章,其中的《關于中國的兩三件事》《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我要騙人》等多篇文章,正是對中里介山、野口米次郎等日本學者對侵華辯護的駁斥。
這位叫野口米次郎的日本詩人并未作罷,三年以后,時值抗日戰爭期間,他在給印度詩人泰戈爾的信中,居然大言不慚的說出“日軍對中國的侵略應該得到印度人民的贊揚”,甚至頗為委屈的抱怨道:
“這次戰爭并非是瘋狂殺人,而是為了在亞洲大陸上建立一個偉大的新世界必然要采取的手段……我們青年軍人是抱著十字軍的決心與殉道者的犧牲意識上前線的……日本單獨承擔了這樣宏偉的任務。我無法理解,我們為什么不能得到貴國人民的贊揚。反被他們(指印度)嚴厲地譴責?”
他的荒唐言論最終激怒了泰戈爾,泰戈爾在信中憤怒的回應:
“如你能使中國人民確信,貴國軍隊轟炸他們的城市,使他們的婦女兒童成為無家可歸的乞丐,只不過是使他們受到一種仁慈的待遇,最后還能‘拯救’他們的國家,那你也沒有必要再來說服我,讓我信服貴國的崇高目的了。”
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文學界,文學雖然沒有國界,但文學家是有國界的,在民族危難之際,魯迅的抗日情懷,正是一個國人本應該具備的良知選擇。
對魯迅指責比較多的,還有一點,即說他總是在批判國人的種種劣根性,對于侵略者的日本國人,卻少有指責,甚至還提出要向日本人學習。
魯迅曾在雜文中多次談及日本國民性的核心在于認真,并與當時中國人馬馬虎虎的性格進行比較,在魯迅的眼中,想要國家真正進步,靠罵更是罵不死敵人的,有時反而是要主動向仇敵去學習。
罵國人,是為了促進民族覺醒,罵日本人?難道是為了幫日本人改掉毛病?如果不是幫助日本人改掉毛病,那靠罵日本人,挽救國家危難罵?
總是唱反調的魯迅,自然是被他們打入了收日本人的錢、專門寫文章黑中國人的漢奸行列了。
魯迅的回應無奈卻又詼諧:假設我真做了漢奸,則他們的主子就要來握手,他們還敢來開口嗎?怕是沒有的。
有心人從魯迅身上挑不出問題,于是就從他身邊人身上做文章,這里邊就有臺灣學者李敖。
李敖曾批評魯迅,說魯迅不敢罵日本人,尤其是不肯罵內山書店的老板和老板娘。
這位內山書店的老板,就是我們上文提到的內山完造。
可是如果諸位,如果你們知道內山完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怕是要你罵你也罵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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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魯迅和內山完造
內山書店由內山完造1917年創辦于上海北四川路,早期賣一些基督教傳教書籍,后來開始推銷一些便宜的醫學小冊子,五四運動以后,內山書店引進了大量國外的社會科學理論著作以及進步意義的書籍,由此開始在上海站穩腳跟,甚至發展成了日本在上海的最大人文書店。
由于當時的北洋軍閥對進步書籍控制及其嚴格,掛著日本人頭銜的內山書店反而成了難得的“漏網之魚”,各種唯物論、馬克思著作以及共產主義書籍,都可以在這里買到。
在魯迅之前,李大釗,陳獨秀,郁達夫、天漢、郭沫若等一批進步人士都曾是這里的常客。
魯迅在1927年10月成為“滬漂”以后,因為常來書店買書,跟老板內山完造夫婦也就成了好友,在上海的一共九年時間立,魯迅在內山書店購買了千余本圖書。
1929年1月,國民黨中央常務會議通過了《宣傳品審查條例》,凡事宣傳共產主義和階級斗爭的書籍,一律被劃為反動宣傳品,上海的幾乎所有進步書店都被查封,緊接著在1930年,國民黨又頒布了更加嚴格的《出版法》,對于左聯的相關刊物如《萌芽》、《拓荒者》全部封禁。
唯獨,內山書店憑借著其公共租界的位置,以及其日本人的特殊身份,繼續銷售左翼作家書寫或者翻譯的進步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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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個三十年代,包括魯迅在內的左翼作家中,有330多種書籍來自內山書店!
不僅如此,內山完造還通過日本出版界的朋友,在日本出版了大量左翼作家的作品,比如我們前邊提到的,魯迅在改造社的《改造》月刊上發布的那些文章,而改造社的老板山本實彥,正是由內山完造牽線介紹給魯迅的。
更為冒險的是,瞿秋白被害以后,魯迅將瞿秋白翻譯的優秀書籍集結成《海上述林》出版,卻在國內找不到人愿意出版,最后還是由內山完造出面,在日本印刷出版,然后運回國內由內山書店代售。
1935年,方志敏被捕犧牲,他寫給中央的報告和遺書,也是通過內山書店被轉交給魯迅,然后由魯迅轉交給中央。
可以毫不夸張的說,內山書店,是那個年代上海進步知識分子的精神避難所,更扮演了我黨在上海的通訊站的角色。
一二八事變中,內山完造利用自己的日本人身份,一邊為駐滬日軍燒火做飯,提供飯食,同時也出面擔保,以朋友的身份營救了不少上海居民。
正是這樣一種特殊的身份,隨著中日關系的愈發緊張,留給內山完造可以轉圜的空間越來越少,對國民政府而言,他是親共人士,甚至有日本間諜之嫌疑,對日本而言,他又是親抗日分子人士,甚至一度被日本駐上海特高科拘留盤問。
有一說一,一個日本人,在敵對環境下,能做到這一步,已經沒什么可以指責的了。
魯迅曾為內山完造辯解:
“我確信,他做生意是要賺錢的,卻不做偵探。他賣書卻不賣人血。這一點倒是凡有自以為人而真是狗也不如的文人們應該竭力學習的。”
新中國成立以后,內山完造回到日本,發起成立中日友好協會,此后多次回我國,參加魯迅的周年(14周年、16周年、20周年)紀念會等等,可以說,對于魯迅乃至于對中國人民來說,內山完造都是一個厚道的老朋友。
1959年9月,建國十周年國慶在即,內山完造受邀到北京,參加國慶觀禮,遺憾的是,已經74歲高齡的內山完造在抵達北京以后,突發腦溢血,最終病逝于協和議員,按照他生前的遺愿,內山完造被安葬在上海萬國公墓(今宋慶齡陵園)他的亡妻墓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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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山完造夫妻合墓
這樣一個用自己的半輩子證明了自己的人格的日本人,魯迅為何要罵他?我們為何又要罵他?僅僅是因為他的日本人身份么?
“大師”李敖可能不會想這么多,畢竟他沒法體會到內山完造對我黨乃至于新中國的貢獻,更多的可能是,內山完造日本人的身份,能夠更容易挑動公眾神經,乃至于完成對魯迅的人格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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