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探”終于探到中老年了

作者|劉小土

編輯|李春暉

“再次澄清一下，不是騙局、不是割韭菜，我們是正經做中老年短劇演員培訓。”

在答應跟硬糖君見面之前，胡一波（化名）已多次強調公司業務的合法性。他甚至拿出相關證照，還有跟當地影視基地合作的項目信息，“如果我們搞什么別的名堂，政府也不會給錢扶持。”

而對中老年逐夢短劇圈充滿“偏見”的，也不只硬糖君一人。在社交媒體搜索“中老年演員招聘”，既有媒體分析“短劇騙局”，也有網友現身說法：自己爸媽偷偷花錢參加演員培訓，整日幻想在短劇江湖一戰成名，成功養活了一批培訓機構、影視基地。

去年，年輕朋友還在發帖問“我爸/我媽能當短劇演員么”，跑到導演、制片人的評論區替長輩求職。今年，相關培訓機構、影視基地拔地而起，如火如荼開展中老年短劇演員招募、養成計劃。專門機構喊出“出名要趁早，演戲老來俏”的口號，大家這才發現玩梗一時爽，爸媽發憤圖強起來真的很傷財。

錢越難賺，心越活絡。當中老年人不再甘心只當短劇觀眾，而是準備“躬身入局”到拍攝、培訓、投資等產業上下游，這也就意味著每個環節都能對他們進行精準收割。或許每個成熟網友都應該日夜背誦：孩子當不了童星童模，爸媽當不了短劇演員，而自己沒法靠副業做自媒體致富。

是老年騙局，還是銀發經濟

胡一波并不否認，各路騙子正在搶灘火熱的短劇經紀業務。“但我們不投機取巧，不侮辱學員智商。我們本本分分做生意，按理說我們也是受害者。”

在胡一波看來，那些天價收費但不給任何試鏡機會、只管殺不管埋的培訓項目才叫騙局。而他們團隊開設的“表演學堂”不一樣——有專業導師負責小班教學，日常可以安排真棚練走位，入學即可接入公司演藝資源庫。考慮到老年群體記憶力較差，他們對臺詞課都做過幾輪優化。

據胡一波介紹，這種演員培訓業務在橫店、北京相當常見，不乏藝術學院、影視公司的大佬參與授課，相關課程收費動輒上萬。相形之下，他們入門級的周末班只要幾百快，定價可謂良心。最重要的是，優秀學員會被內推進組，“不存在完全沒戲拍的情況”。

不過，“優秀學員”的定義是什么？“不存在完全沒戲拍”的意思是所有學員都有戲拍、還是部分學員有戲拍？以及拍的到底是什么戲？這些問題的最終解釋權，統統歸培訓公司所有。

在硬糖君再三追問下，胡一波勉強還原了其業務模式的全貌。雖然是面向新興的短劇市場，但他們依然參考傳統的演員養成思路，將所有課程劃分成周末班、特約班、大師班，對應收費逐級升高。

而能不能成為“優秀學員”，一定程度上取決于付費情況。如果你愿意花更多的錢、上更多的課，別說安排你演幾場戲，甚至接受專門給你改戲、加戲。

胡一波團隊接收的學員八成是從未涉足過影視產業的新人，平均年齡將近45歲，最大的63歲。有位阿姨一路進修到大師班，光學費就花了上萬元。在特約參演過兩部短劇之后，她越發堅定了自己的短劇夢，決心去影視產業更發達的地方再打磨一下演技。

但胡一波正努力打消對方的念頭。“也不全是為掙錢，主要是擔心她接受不了巨大的落差感。”他解釋道，“如果阿姨真去橫店闖蕩，大概率沒什么選擇余地。萬一能夠接點活兒，拍攝強度也遠比想象要高，在片場還會被小年輕呼來喝去，這她能受得了？”

這也是短劇演員養成生意的底細。很多提供培訓業務的公司是從短視頻轉型而來，它們與本地影視基地長期合作，想要塞點學員去片場當背景板并非難事。如此一來，相關劇組也不用花錢請群演，或者隨便給點紅包、水果當紀念品，大爺大媽們還高度配合、下次還來。

至于“優秀學員”想要當主角、加戲份，這事兒也好解決。在短劇、短視頻平臺，胡一波的公司都有獨立運營的官方賬號，專門用來發布自制短劇作品。等到畢業時，參加特約班、大師班的學員都能主演一個量身定制的短劇，“全片八集以上”。

但太當真你就輸了。這些所謂短劇，充其量只能叫劇情性短視頻。從布景到妝造，從拍攝到錄音，怎一個“糙”字了得。臺詞和劇情都AI味濃郁，大叔大姨們卻演得發了狠、忘了情，全程忍住不笑場，信念感完全不輸老戲骨。

更離譜的是，這些“定制短劇”的數據還奇好，單集最高播放量竟能達到60多萬，評論區也是一片叫好。硬糖君生性多疑，經過抽絲剝繭的查證和推理，發現其中大量留言要么重復、要么不知所云，相應賬號幾乎都是粉絲量為零、關注量上萬，基本可以判定是水軍的力量。

對此質疑，胡一波用一句“水至清則無魚”便草草結束對話。“實在學不會演戲，我們還能免費教攝影、剪輯、直播，學員‘老帶新’也可以拿提成，虧不了。”他堅信，老年短劇演員培訓不是騙局，而是各取所需的生意。

說真的，硬糖君也信了。有培訓有作品有數據也就有了情緒價值，夫復何求？

老年人為何想演短劇

成為一名短劇演員，也不光是為了“日薪五千”，還有中老年曾經被擱置的成名欲望，或者需要重新確立的個人價值。

今年8月，橫店相關從業人員在接受采訪時提到，短劇劇組急缺中老年演員，日薪最高能到3000-5000元。這么個與錢有關的新鮮事，自然是各路媒體紛紛報道，網上也出現了“記得住臺詞就不缺工作”“普通群演日薪能達200元”等傳聞。

沒過多久，更多具體的人和故事也來到臺前。被稱為“短劇王”的袁吉衣已經70多歲，3年時間出演100多部短劇，其中包括《我繼承了一個億》《戰神歸來》等代表作。他成了老年短劇愛好者的勵志榜樣，也是短劇培訓業務的經典案例。

當然，我們都不難理解這只是一種幸存者偏差。在橫店，劇組缺的從來不是老年短劇演員，而是演技好、性價比高的老年短劇演員。女演員宇書田發過一條帶媽媽“橫漂”的視頻，實地驗證了中老年短劇演員需求量少，“零作品的素人中老年不可能一來就演霸道總裁的爸媽”。當個群演可能都得拼資歷拼人脈。

但身處低線城市的中老年，很多時候難以穿透這種信息迷霧。加上傳媒公司、短劇團隊、培訓機構都瞄準了這塊市場，有圖有真相，老年人內心更躁動了。

胡一波認為自己“先于老年人挖掘到了他們的深層需求”。他接觸過的老年學員大多剛剛退休，工作了大半輩子，現在沒正事可干，越發需要認同感、價值感。

在這種“脫軌”的恐慌里，很多中老年人主動逐夢短劇圈，希望以這種時髦方式重新參與社會排位賽。與此同時，他們也希望在短劇世界通過表演得到各種各樣的心理補償。

這簡直用另一種方式完成了老年向短劇的田野調查。最初，胡一波也以為老年學員最喜歡的，一定是短劇時下流行的重生、婆媳、黃昏戀等題材。但團隊真正給學員定制劇本時才發現，“他們滿意自己的人生，很少有再活一次的想法，也不熱衷探討逆襲、復仇這些話題。他們只想借短劇講道理、教人做人，把現在壓抑的情緒釋放出來。”

在年輕人拍短劇短視頻，質疑長輩買保健品、老年無德的時候，老年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擊。

胡一波說，他們的學員最愛演催婚催生的戲，比如《今生開掛：我給兒子找對象》——任性小孩不愿結婚，人到中年孑身一人、悔不當初，最終在爸媽介紹下尋得良人、家庭美滿。對了，在這個“定制”的短劇世界，“人到中年”是指不超過35歲。

某種程度上，短劇的這種多元發展，彌補了老年人缺少發瘋空間的市場缺憾。老年人并不是沉默的群體，只是發聲總被忽略、乃至被誤解。那么與其做夢，不如造夢，現實痛點在短劇世界得到粗糲回響，他們甘愿花錢編織這場幻夢。

人到中老年，創作正當時？

因此，胡一波感到“很冤枉”。在他看來，沒有真正了解就說老年演員培訓業務是騙局，打擊老年群體的學習積極性，這是“又怕爸媽過得苦，又怕爸媽開路虎”。自己不支棱，還見不得人努力。

當硬糖君提及北京、橫店的短劇實況，胡一波直接打斷，“短劇已經遍地開花，你們還只看得見那幾個影視重鎮，未免有點目光短淺。現在杭州、鄭州、成都、長沙這些城市都在開發老年短劇拍攝基地，機會只留給有準備的人，這么好的行情錯過可就沒了。”

但對于自己的中老年學員，胡一波已經無需再這樣苦口婆心。行業已經完成用戶培育，他們只要盡快接住這波市場紅利。

去年，他們團隊就已開始布局短劇演員培訓業務，但報名情況遠低于預期。直到今年3月，報名人數突然增多，周末班一度能招滿20位學員。后來他才知道，原來很多人是刷到劉曉慶演短劇的新聞，從中得到激勵，“年輕人羨慕慶奶，老年人想成為慶奶。”

現在，中老年半路出家演短劇的勵志故事實在太多了。連硬糖君老媽都知道，有個干了20多年財務的阿姨轉戰短劇，拍一部劇就能賺五、六萬。她忽略的是，這位阿姨早年就在橫店當群眾演員，已經在內娛漂泊近十年。

而比起遙遠的成功者，身邊的成功案例更能振奮人心。胡一波團隊招生宣傳最常用的案例是一個本地老年網紅，雙方還達成了長期合作。“他上特約班跟學員搭戲，現場跟粉絲見面會一樣，別提多興奮了。”

在人人都是創作者的時代，中老年較之年輕人，更處在一種“有錢有閑”的狀態。他們樂于展現自己的生活，創作欲旺盛，本就具備一定起號優勢。加之老年網紅的格局始終在變，有人離開、乃至離世，就有人上場補位。

如果他們自身業務過硬，背后再有小登指點，成為網紅的概率更是大大提升。此前，安徽小伙帶領村里老人拍《三國演義》，就成功“捧”出一批老年網紅。隨后各地小年輕也按相同路數翻拍四大名著、熱劇名場面，傳播效果都相當不錯。

就像胡一波說的，是時代在鼓勵老年創作者。你以為老年人只想演短劇么？不，他們已經開始寫劇本、做推廣、組盤投資。

不乏短劇團隊以分紅返利的方式，誘導老年群體購買內容版權——你只需花錢“入股”作品，流量達到一定程度后，平臺就會發放分紅點券，讓你用來抵現復購更多內容版權。只有當分成超過規定額度，你才可以完成提現流程。這跟其他“返利騙局”別無二致，都是擊鼓傳花的金融游戲。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造夢生意。但當美容院和眼科醫院都開始做廣告，面向老年預備役短劇演員上線“顏值管理套餐”，這場夢的盡頭，究竟是星光大道還是韭菜滿園？

不過換個思路，拍短劇傷錢不傷身，我們中國人就是愛學習、愛勞動、愛“理財”、愛“記錄生活”。不能只許你年輕人旅拍、劇本殺，不讓老年人培訓、拍短劇，自己的錢想咋花咋花。這也提醒了正經“銀發經濟”為什么老做不到點子上，忒缺乏人文關懷。在任何年齡，幫人找到“價值感”都是好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