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幕落下之時,就是爭議浮上臺面之際。
11月15日晚上,第38屆中國電影金雞獎閉幕儀式舉辦,獎項一一頒發。
導演邵藝輝的《好東西》成為最大贏家,斬獲最佳故事片、最佳女主角(宋佳)和最佳女配角(鐘楚曦)三項大獎 。這雖然表明金雞獎對女性議題比較關注,但也有女性影迷認為獎項“錯位”——應該給最佳編劇以及最佳導演!
爆冷的是,陳思誠與戴墨憑借《唐探1900》摘得最佳導演 ;宏大敘事的《志愿軍:存亡之戰》獲得評委會特別獎和多個技術獎項 ;而在第四次提名后,年僅24歲的易烊千璽憑借《小小的我》終于加冕,成為金雞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最佳男主角。
藝術、商業、國家、新銳、女性……所有方框都被打上了勾。似乎,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官方敘事,每一個關鍵“派系”都分到了屬于自己的那塊蛋糕。
然而,對于不少網友來說,并非“皆大歡喜”的,他們認為其中暗藏“黑幕”。一個顯著的指控是——今年評委會主任張藝謀新片《驚蟄無聲》主演正是本屆影帝影后(易烊千璽、宋佳)。
另一個讓人質疑的點是,《哪吒之魔童鬧海》僅僅獲得最佳美術片獎,而投資方和導演餃子都沒到場,被認為是“無聲的抗議”。
一夜之間,質疑聲浪泛起:這究竟是一次公正的藝術評判,還是一場“人情”“資本”抑或“黑幕”的勾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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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尷尬的選美-
曾經兩獲奧斯卡獎項的李安,在回憶錄《十年一覺電影夢》中,以一種頗為坦誠的姿態,撕開了外界對“小金人”的幻想。他所描述的那個影迷仰望的奧斯卡圣殿,充滿了造勢、拉票、明爭暗斗,本質與藝術無關。
“奧斯卡就像一面鏡子,”李安在回憶錄中寫道,“反映出人生百態。”
被中國觀眾視為“黑幕”或“人情”的東西,在好萊塢的語境下,有著更成熟、也更職業化的名字:公關游說(Lobbying)和派系政治(Factional Politics)。
李安曾痛苦地自問:“一年來都干這種事(指游說),做多了,有時會想,自己到底是拍電影的還是在賣片,我還是喜歡拍片。”
這套奧斯卡游戲規則,使得后來臭名昭著的哈維·韋恩斯坦(Harvey Weinstein)之流 ,可以鉆空子將這種公關游戲玩到極致。
溫斯坦慣用奢華的派對、大把的票子,去“游說”每一個自己能找得到的奧斯卡評委。當年,他是怎么幫《莎翁情史》干掉《拯救大兵瑞恩》拿到奧斯卡最佳影片的?或許影迷們還歷歷在目。
而2025年的奧斯卡,《阿諾拉》的大勝(囊括了最佳導演、最佳電影、最佳女主等核心獎項),也被視為“游說”的結果。
《阿諾拉》的女主演米奇·麥迪森擊敗老牌女星黛米·摩爾奪得影后,同樣引發爭議,前者在該片的表演其實除了大尺度奉獻之外,很難說服觀眾,但其背后的資方,可能會下大力氣“游說”,因為她年輕,未來可期。
事實上,針對于類似于奧斯卡,李安提出了一個有趣的比喻:電影競賽本質上是一場“尷尬的選美活動”。
所以,要如何評判“這個女人(這部影片)比其他女人(其他影片)美好”?是通過“容貌姣好”(藝術風格)、“機智得體”(敘事技巧)、“看來很有愛心”(社會議題),還是“文化(國情)”?
這個比喻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藝術評判的根本性荒謬。既然評判標準本身就是主觀和荒謬的,那么李安得出的結論便順理成章:“(獎項)真的無法在我的智力范圍內相信它的結果是一個公允的產物。”
如果連奧斯卡都不是“公平的產物”,我們又該如何看待金雞獎?
李安的終極答案是:派系。
他指出,奧斯卡投票者中“大概百分之六七十都是演員”。這個單一“派系”的壓倒性優勢,被廣泛認為是導致他執導的《斷背山》在2006年輸掉最佳影片(敗給《撞車》)的直接原因 。這不是藝術的失敗,而是“派系”的偏見——學院里那些年長的、保守的演員們,無法接受一個同性戀故事登頂最高殿堂。
現在,讓我們拿著李安的案例,重新審視今年的金雞獎。如果說奧斯卡的隱形“派系”是抱有偏見的演員們,那么2025年金雞獎的顯性“派系”,就是“張藝謀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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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謀子的人情局-
在每一個獎項背后,都可能藏著一張無形的人際關系網。當評委會主席是張藝謀時,這張網的中心節點便格外清晰——不少評委會成員,以及獲獎者,或多或少都跟張藝謀有關系。
評委會17名成員中,多名委員(如張譯、岳紅、霍廷霄、趙小丁、陶經等)與張藝謀之前有合作。像霍廷霄、趙小丁,就是張藝謀《英雄》《滿城盡帶黃金甲》等片的美術執導、攝影指導,可以說是“御用”。
最佳男主角易烊千璽,曾經合作《滿江紅》,而張藝謀下一步戲《驚蟄無聲》,還是男一號。
二封影后的宋佳,巧了,她也是《驚蟄無聲》的女主角。如果說易烊千璽尚能服眾,那么,宋佳的爭議則較多——很多人替《出走的決心》詠梅打抱不平,兩者都是女性電影,給誰不給誰,似乎全看和張藝謀的“交情”?
有網友戲言,未來,在《驚蟄無聲》的宣傳海報上,可以名正言順地印上“新科金雞影帝易烊千璽”和“新科金雞影后宋佳”,再加上2021年影帝張譯、2022年影帝朱一龍、2024年影帝雷佳音加盟,老謀子的這部電影就此匯聚了“四帝一后”——背后所撬動的商業價值、宣發資源和排片優勢,是不可估量的。
除此之外,最佳攝影獎頒給了《志愿軍:存亡之戰》的趙非。趙非是誰?他是張藝謀、陳凱歌等“第五代”導演最親密的戰友之一,是張藝謀《大紅燈籠高高掛》掌鏡人。巧的是,趙非又和本屆評委、張藝謀“御用班底”霍廷霄共同參與過陳凱歌《荊軻刺秦王》。
趙非的專業能力毋庸置疑,但在這樣一個年份,由張藝謀主導的金雞獎,將該獎項頒給“自己人”,無論如何都難以避開“人情”的嫌疑。
當然,我們不是說獲得者名不副實,而是在某種層面上,張藝謀通過這幾個獎項,完成了一次跨越三十年的“握手”——
他既致敬了自己輝煌的“藝術”過去(趙非),也表彰了自己當下的“商業”班底(易烊千璽、宋佳)。
事實上,說這是張藝謀的“人情局”,未免過度了。正如李安描述《臥虎藏龍》當年在奧斯卡如何艱難地平衡多方勢力,金雞獎其實也是一場登峰造極的“平衡術”。它并非一個人獨斷專行就可以的,而是要有一份“平衡協議”,旨在安撫中國電影界所有關鍵的“派系”。
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支撐起本屆金雞獎的三個“合法性”——
第一, 藝術的合法性(面子)。 將最佳故事片、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三項大獎,打包送給《好東西》。這部由33歲女導演邵藝輝自編自導的電影 ,在豆瓣獲得了8.9的高分 ,是年度藝術標桿。表彰它,就是想要說明金雞獎是推崇藝術的、鼓勵新人的,更重要的是,關注女性群體的。
第二,市場的合法性(票子)。 將最佳導演獎,頒給《唐探1900》的陳思誠和戴墨 。陳思誠的“唐探”宇宙是中國電影工業化和IP化最成功的案例之一。表彰他,就是向市場和資本宣告——金雞獎是務實的、認可商業成就的。這是對以“票房”為導向的主流商業派系的安撫。
第三,權力的合法性(圈子)。 在“面子”和“票子”都得到滿足,大局已定的情況下,最核心的派系開始“分蛋糕”。
但問題就在于,合法性上出現了“不合法”的雜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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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人-
如果要看“市場”,那么,《哪吒2》首當其沖,片子質量也高,豆瓣評分8.4。只不過,金雞獎獎動畫片禁錮在非真人電影的結界之外,而壓根都沒有提名最佳導演、最佳故事片等獎項。
奧斯卡歷史上,有3部動畫片獲得過最佳電影的提名——1991《美女與野獸》、2009《飛屋環游記》、2010《玩具總動員3》,雖然都沒有獲獎,但至少是給予了提名認可。
而金雞獎仍然執著于真人和動畫的分野,雖然是規則所限,但從推動電影藝術發展和產業進步的角度來看,其實并不適宜。
所以,當晚“最佳美術片”獎項頒給《哪吒2》時,尷尬的一幕發生了:無人上臺領獎 。
主持人蘇有朋尷尬圓場,稱“團隊正全力投入后續作品創作,無法前來領獎” 。
這個“官方理由”,沒有人相信。在我們這個人情社會,一個高級別頒獎禮,無論多忙,派代表領獎都是基本“人情”。
因而,很多人說,這是一種無聲的抗議。雖然存在過度解讀,但也有其道理。
理由是,導演餃子,是“局外人”。他非科班出身,棄醫從畫,曾靠母親退休金生活三年半 。他不是“圈子”里出來的,是從觀眾中殺出來的。
憑借《哪吒》系列總票房破200億的成績,他已是中國首位“200億票房導演” 。他不需要金雞獎的“賦能”,因為他的權力來自于市場,來自于那數以億計的購票觀眾。
餃子的缺席,回應了困擾李安的困境:“我是拍電影的,還是賣片的?”
餃子用行動給出了答案:“我是拍電影的。”
他似乎有意拒絕參與這場“尷尬的選美”。因為在他的世界里,評判他作品的唯一標準,是市場和觀眾。當一個獎項被質疑“重真人電影輕動畫”“圈子化”時 ,他可以選擇不參與。
正如李安所描述的那樣,參加影展是一種“折磨”,那種“欲拒還迎的心情,真假難辨,很不自在”。而餃子用200億的票房底氣,選擇讓自己處于“自在”的位置上。
那個沒人拿走的“最佳美術片”獎杯,成為了第38屆金雞獎上一件“行為藝術作品”。它戳穿了“平衡術”的假象,卻也代表著一種新興勢力對傳統“圈子”的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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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規則-
當然,金雞獎所被質疑的一切,比如資本的介入、圈子的平衡、人情的糾葛——并非中國獨有,而是所有試圖用獎杯去量化藝術的系統,都必然滋生的“人生百態”。
李安在好萊塢,尚且要為《臥虎藏龍》的座位和《斷背山》的派系而痛苦。他所面對的,是一個更成熟、更擅長用“政治正確”和“專業游說”來包裝“人情”的系統。
而張藝謀領銜的2025年金雞獎,則更像這個系統的“青春版”。它粗糙直白,更加不加掩飾——將“人情”和“圈子”擺上臺面,將其作為“平衡術”的一部分,公之于眾。
李安的“奧斯卡之鏡”,照出的是“人生百態”。2025年的“金雞之鏡”,照出的也是“人生百態”。只不過,這“百態”里,少了點李安的“痛苦”和“糾結”,多了點張藝謀的“圓融”和“通達”。
所以,回到最初的問題:第38屆金雞獎有“黑幕”嗎?
或許沒有。
因為當一切都擺在明面上時,它就不再是“黑幕”,而成了“規矩”,或者說“潛規則”。
接近40年前的1988年,柏林電影節上,38歲的張藝謀,穿著一件借來的軍大衣,用一部《紅高粱》,像“野蠻人”一樣,撬開了歐洲“文明世界”的大門。
那時的他,是“規則”的破壞者,也是“局外人”,更是“挑戰者”,而鏡頭對準的是土地、欲望和原始的生命力。
如今75歲的張藝謀,端坐在評委會主任的位置上,成為了“規則”的制定者和“秩序”的維護者。
這四十年,是張藝謀從“反叛者”蛻變為“掌權者”的四十年,也是中國電影從“藝術荒原”走向“光影盛宴”的四十年。
在這個過程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正在迅速向好萊塢“成熟”模式靠攏的中國電影工業。它也在學會有技巧地“分蛋糕”,學會在藝術、商業和權力之間找到那個微妙的平衡點。
這種平衡,盡管在局部有可能是公正的,但如果想讓整體結果都符合藝術性標準,那么正像李安所說:
“無法在智力范圍內相信它的結果是一個公允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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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Jana
策劃 | 文娛春秋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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