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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柳仁強
這些天,陰雨綿綿快半月了,屋檐水滴下的聲音伴我入眠,在睡夢中,我隱隱約約看見外婆在我家老屋的灶頭邊炒菜,她依然還是那樣慈祥。她把鍋里香噴噴的菜舀到盤子里,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進熱鍋里,鍋里的水汽一下子起來擋住外婆的臉。我正要張口喊“外婆”,那熟悉的面容卻在白霧中漸漸消散。猛然驚醒,口干舌燥地喝了口水,才恍然記起,外婆已經離開我們三十年了。這份深夜襲來的惆悵,原是藏在我心底的思念又翻涌上來。
外婆出生在德江縣的袁場張家灣村,在她16歲的時候就嫁到印江縣的楠木灣一冉姓家,生育了兩兒一女。在她30歲的時候丈夫就去世了。后來,我的外公因為國民黨抓壯丁逃到楠木灣,上門與外婆結婚生下母親她們四姊妹。由于那個年代生活條件非常艱苦,不管外公和外婆怎樣勤勞,一家人的生活都成問題。特別是1958年的“大饑荒”,外公一大家人實在吃不起飯,不得不將年幼的小孃孃和外婆留在楠木灣,外公帶著母親她們三姊妹流離到德江,定住在德江廈阡村。
后來,生活條件稍微好后,楠木灣的外婆和德江的外公相互都有往來。外婆仍然居住在楠木灣,但是每年外婆都要來德江居住一段時間,特別是在我家待的時間較長。所以,從小我們就盼望外婆來德江。因為外婆到我們家后,母親都會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招待外婆,我們也可以吃到平常吃不到的東西,所以我就對外婆有著特殊的感情。這份特殊的期待,漸漸釀成了對外婆最深的依戀。
父親很小就失去了母親,我從未見過奶奶。我們幾姊妹都是外婆帶大的。在我記憶深處,找不到被母親抱過的感覺,卻永遠深藏著外婆抱我那種溫暖的感覺。那份裹著煙火氣的溫暖,讓人踏實又安心。
在我的印象中,外婆很瘦小,她經常穿著土家族的服飾,頭戴青色的帕子,腳上穿著自己納的布鞋,那雙纏過的小腳是一對標準的“三寸金蓮”。外婆顛著她的一雙小腳,走起路和干活都顯得十分吃力,卻硬是撐起了大半輩子的風雨。
外婆吃了一輩子苦,可從不訴苦。她在我們家的時候,不僅照看我們三姊妹,還要幫我們煮飯和燒豬食。我還記得有一次,她把豬食煮好放在提桶里,幾歲的弟弟很頑皮,把自己的一只腳伸進提桶里,被滾燙的豬食燙傷。燙傷后,父親和母親都沒有責怪外婆。但在夜深人靜時,我被外婆的哭聲驚醒。外婆哭得很特別,她邊哭邊輕輕地訴說,像在跟自己說話。那時我還小,不明白承受著太多苦難的外婆正是用這種方法疏解心中的苦悶和壓力。
外婆特別慣著我,只要有好吃的東西都會為我留著,也為我受了無數的委屈。小時候,父母對我們管教比較嚴,每天規定我們砍幾捆柴,打幾背豬草,我還要負責放牛。如果完不成任務就要挨打。有一次,我和伙伴們在河溝里洗澡,忘記了放牛的事,我家那頭牛把寨上一家的麥子吃了一大片,我悄悄地把牛牽回家。不料,被牛吃了麥子的主人家找上門,要求我家賠償。父親一氣之下,拿起手中的掃把就朝我打來,我急忙用手去護,那掃把打在手背上辣辣的疼。此時,我看見瘦小的外婆出面拖住父親手中的掃把,父親才停止打我。父親叫我跪在堂屋的香盒下思過,沒有經過父親的允許不準起來。我跪在香盒下時間一長,腰桿開始發酸,腳桿開始發麻,嘴也開始干渴。正在這個時候,外婆為我舀了一瓢水喝。在廂房里,我聽見她在勸父親:“崽崽家,讓他知道錯誤就行了,你這樣要跪壞他身體嗎?我去喊他起來!”父親也默認了外婆的想法。外婆打圓場地說:“幺幺起來!以后不再犯就行了!”起身時,我看見她眼里噙滿了淚水。
把我們姊妹幾個帶大后,外婆又去照看小孃孃家的幾個表兄弟。等我們都長大成人,外婆也老了,身體日漸衰弱。外公去世后,她回到楠木灣,住在老屋的后墩里,生活全靠冉家大舅、二舅按月輪流送飯。
每年春節,母親她們幾姊妹都要到楠木灣看望外婆。平時,家中常常只有外婆一人,很少有人陪外婆說話,外婆很寂寞。我那時候在讀高中,也很少有時間去看望外婆。衰老的外婆只能站在大門口,望著外面的世界。我想,那時候,外婆最盼望的,就是我們這些外孫去看看她。
有一次,外婆帶信來,說她很想念我。一個周末,我特地從德江去楠木灣看望外婆。當我看見外婆時,發現外婆身體很虛弱,她摸著我的頭對我說:“乖!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今天能夠看見你我很開心!你要好好努力,爭取考個好學校!”我看著外婆蒼老的樣子,心里想,外婆你一定要好好活著,等待我的好消息。那天,我為外婆洗腳。我打來熱水,試好水溫,脫下外婆的鞋襪,將外婆的腳輕輕地放進水里。這雙僵硬的畸形的小腳,只有兩個大腳趾朝前長著,其余都被纏在腳底下,就像一個孩子握緊的拳頭。就是這雙小腳,丈量過苦難的歲月,撐起了她艱難卻堅韌的一生。
那天,我離開楠木灣要返回德江的學校。離開時外婆已經不能出門了,只能站在大門口目送我遠去。我走了很久,還看見她站在老屋的大門口,一直朝我離開的方向張望。
1995年秋季,我得到錄取通知書,急忙趕到楠木灣看望外婆。外婆的病情很嚴重,記憶有些模糊,常常認不清人。我走進外婆的房間,外婆躺在床上兩眼盯著我說:“我孫子回來了!”母親又追問了一句:“他是誰?”外婆非常清楚地說:“他是柳強。”外婆誰也不認識了,卻認出我,我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我感覺到外婆將不久于人世了。外婆由于臥床太久,身上到處都痛,媽媽費力地扶外婆起來坐一坐,可是外婆怎么坐著都不舒服,還像孩子一樣“咿咿呀呀”鬧個不停。我知道是外婆身上痛。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我們再不舒服,被外婆抱到懷里就不哭了。于是,我將外婆輕輕抱起,然后像搖孩子一樣輕輕地搖。外婆果然變得特別安靜了,她把頭靠在我的胸前,安靜得像熟睡的嬰兒。那一刻,我才真切感受到,曾經護我周全的外婆,如今需要我來守護了。
我剛在外面上學不久,就接到家中的電報:外婆去世了!由于那時候交通不方便,又才開學不久,不能馬上趕回家見外婆最后一面,送外婆最后一程,這在我心中留下了永久的遺憾!就在那年的寒假,我回家后,匆匆趕到楠木灣,在外婆的墳上添了一些新土,在墳前燒了香紙錢,放了一些鞭炮,跪在墳前磕了三個頭,輕聲祝她在天堂安息!
外婆去天堂30年了!這些年,我時常想起她的模樣,想起她的疼愛,想起老屋灶頭的煙火,想起她站在門口張望的身影。我也多次回到楠木灣祭拜,歲月流轉,那份愛卻愈發醇厚珍貴,值得我用一生去懷念。
窗外的雨也小了,天也快亮了!我朝著外婆家的方向,作了一個揖。我心中默念:“外婆,等我忙完這陣,就來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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