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元年的那個七月夜晚,長安城被李隆基掀開了新的一頁。太極宮內燈火通明,笙管齊發,新天子剛剛于寶座上接受完山呼海嘯般的朝拜之聲,臉上的光彩尚未消退,興奮的光芒還分明跳躍在宮燈映襯的每一處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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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囂鼎沸里,李隆基卻沉凝著步子緩緩踱開。
值此萬眾矚目、本該宴飲慶賀的登基頭一夜,他竟未曾召喚任何一個妃嬪伴駕。
眾人屏息凝望間,皇帝的目光穿過人影與輝光,最終定格于一個沉靜的身影——那個垂首立于角落,似乎要與廊柱陰影融為一體的上官婉兒。
“隨朕來。”聲音低沉,穿過層層歡鬧,清清楚楚抵達她的耳中。
上官婉兒的身子幾不可察地一震,眼神里有什么迅速凝結又消散于無形。
她無言地提起裙裾,踏著燈影隨皇帝一步步走向那宮室深處,朝著另一片幽靜角落而去。
那扇平日里罕有人至的偏室木門被拉開又靜靜合攏,隔絕了外面的鼎沸歡騰——這尋常一夜,于她,已成了通向幽閉前路的那條門檻。
密室門扉合攏,燭光驅散了初時的昏暗,卻也投下更深的暗影。
室內僅有一榻,一幾,清冷孤寂如懸在熱鬧人間之外。
上官婉兒跪坐在地。
在燭影搖紅里,她的面容輪廓比平日更為清晰深刻,眼底有著長久磨礪出的沉靜,此刻亦浮動著幾縷難以言說的疲憊暗色。
這位執掌過中樞機要、號令過無數墨敕、起草過蓋世文章的‘巾幗宰相’,此刻在跳躍的光線下,身影顯得格外單薄伶仃。
她的平靜之下,究竟藏著多少暗涌的思緒?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擱于膝前的手上——手指細長,是多年執筆染就的清瘦線條。
手腕處那道已變作淺褐色的陳舊傷痕赫然在目,這是上官家曾經傾倒崩塌時在她身體上刻下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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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武皇殿前揮起的那一刀,沒有斬斷她向上攀援的命運,反而成了伴隨其搏殺于權力巨浪中的獨特勛章。
她看著那道疤,聲音低得似乎只是說給燭火聽:“陛下是否……也曾記得這道痕?”并非問罪,更像是一種遙遠的嘆息,于靜室中幽幽回蕩。
少年李隆基也曾有過一段晦暗如夜的歲月。
那時他只是個空有皇孫之名卻前程未卜的少年,在武則天的陰影下,沉默著蟄伏、也忍耐著等待。
彼時的婉兒,已是武皇身邊令朝野側目的內舍人。
當李隆基偶然出現在殿宇廊下,她會微微點頭,眼中掠過一絲難得的和暖;更多時候,只是無言交錯而過,彼此的目光卻仿佛都帶著某種隱秘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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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燭光搖晃,他不再是那個在祖母威壓下小心翼翼的少年。
那道舊痕喚起的,或許不是柔軟憐惜,而是對那一段他們都曾不得不低垂著頭顱的歲月的尖銳記憶——彼時彼此都在沉默里,默默揣摩著對方的心性與走向。
更漏里的水似乎滴得極慢。
燭光隨著時間流淌默默矮下,蠟淚堆砌在燭臺邊緣。
長久的沉寂后,婉兒終于打破了那片沉重。
她并沒有祈求活命,聲音沉靜得如同冰下流水:“陛下初登大寶,正值宏圖初展之時。百廢待興,正是廣施仁政之際。”
她抬頭,目光第一次徑直望向年輕的皇帝,“前朝之事,無論忠奸,已成陳跡。
望陛下……著眼于萬里河山,開創后世景仰之盛世。”
——這話里有勸誡,有期許,亦有她上官婉兒對那片為之耗盡半生心血的江山最后一點未冷的牽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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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罷,她再次垂首,如同徹底完成了一生的托付,只留下她手腕上那一道陳年的印記,仍在跳動的燭火下幽幽訴說著過往。
密室之外,月行中天,又漸漸向西斜墜。
漫長的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似乎籠罩了整座宮城。
吱呀一聲,那扇緊閉的門扉到底從里面被推開。
走出的人唯有一位——上官婉兒。
外面廊下守著的幾個心腹太監垂著頭,眼光只敢粘在自己的足尖前,耳朵卻豎得尖細。
整個寂靜長廊里,唯聞她步履緩慢、裙裾掠過地面的輕響。
行過宮燈之下,她那微微下垂的手腕不經意地被光線照亮:一道明顯的、猩紅的新鮮淤痕赫然印在那寸潔白的皮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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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的心腹太監中有人悄悄飛快地抬眼,瞥見那醒目刺眼的紅痕,又如同被火燙到般猛地垂下眼皮,更深地埋下頭去。
沒有人敢追問一個字。這深深痕跡究竟是如何得來?
是昨夜掙扎過的標記,還是書寫間猝不及防的傾覆所致?——這懸疑在每個人的心頭縈繞,卻終究如同沉入深井的石塊,再也未能激起半寸漣漪。
就在這個黎明開始顯露微光的時刻,長安城另一處幽靜的院門被一隊禁軍悄然叩開。
未及旭日完全升起,那位剛剛走出了太極宮偏室、手腕上帶著刺目新傷的上官婉兒,她的生命軌跡徹底停頓在了人生的第四十六個年頭。
那道留在她手腕上的新鮮赤痕,也隨著主人的離去,永遠凝固為史冊邊緣一抹無言注腳。
太極宮深處那間密室的秘密成了鎖在宮磚之間的永恒空白。
登基之夜那未召嬪妃的反常行止,那長達整夜的獨處與密談,連同那只手腕刺眼奪目的新傷,悉數如露珠入沙,無聲沉沒在宏偉宮室的寂靜之中。
許多天后,曾有宮人灑掃路過那一角偏室。
一個眼尖的小內侍瞥見墻角,輕輕“咦”了一聲——案幾底下角落,赫然凝積著一灘灰白色、近乎固化的燭淚,其形狀突兀,邊緣幾乎僵硬。
那似乎是極漫長時間燃燒后,燈芯燃盡、燭火漸熄時最后流淌的掙扎,然后永遠地凝結在了那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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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看了一眼,便再無聲息,掃帚很快掠過案底,揚起微塵抹去了它的痕跡。
唐王朝從此翻開氣象萬千的新篇。
玄宗皇帝的權力如日中天,盛世圖卷徐徐展開,照亮了歷史的天空。
那個七月的深夜,那位走出暗室時手腕上帶著刺目痕跡的才女,連同那道新舊交疊的疤痕,都被宏大無情的權力車輪碾過,最終沉淀在青史幽暗角落的塵埃里。
多少驚心動魄已成陳跡,唯有那截僵化凝住的燭淚在無人窺探的角落,默默銘記著一段被黑暗吞沒的往事。
李唐開元的恢宏時代,竟是以這樣一個難以言說的謎題,作為它輝煌扉頁最初又最深的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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