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
1993年的一個夏夜，沙家浜鎮新閘村，七十六歲的王金生搖著蒲扇，坐在院里的老槐樹下乘涼。剛讀完歷史課本上關于抗戰章節的小孫子，走出屋子，來到爺爺身旁，仰起臉輕聲問："爺爺，您當年真的從鬼子眼皮底下搶過槍？"
王金生搖扇的手頓了頓，目光穿過裊裊炊煙，仿佛撞開了時光的厚墻。半晌，他那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撫過膝蓋，聲音沙啞得像秋風吹過干枯的蘆葦："可不是嘛，我記得那是個下著雨的中午啊......"
記憶如潮水般，剎那間翻涌上來。
1941年7月，梅雨綿綿。
橫涇鎮被日偽軍"清鄉"的陰云籠罩，附近的東崗樓像顆毒牙楔在水鄉腹地，樓頂整日飄著的膏藥旗，刺痛著每個鄉親們的心。當時，新四軍大部 隊已轉移到外線作戰，地方抗日自衛隊化整為零，尋找機會打擊敵 人 。
橫涇鎮新閘村自衛隊決定拔掉這顆釘子，任務最終落在熟悉地形的王金生肩上。
"現在想來還手心發汗。"王金生對孫子笑了笑，眼角皺紋如漣漪蕩開，"那會我才二十四歲，說不怕是假的。但一想到隊伍缺槍少彈，腳底板就涌上一股勁。"
那個中午，細雨如酥。
王金生特意選了鄉親們歇晌的時辰出發，蓑衣厚重，箬帽低垂，王金生手里拿著當幌子的酒瓶子，朝著東崗樓緩步行來。離崗樓愈近，他的心跳得愈響，王金生不得不深深吸氣，讓潮濕的江南梅雨，稍稍壓下胸腔里的那團炙熱。
不多時，哨兵的身影便從雨霧中浮現時，王金生喉頭發緊。他強迫自己哼起小調，晃著酒瓶踏上斜坡。
"站住！干什么的？"
對面的一聲喝問，在耳畔炸響。王金生記得自己當時扯出個憨厚的笑，揚手舉起酒瓶："老總辛苦，打點酒驅驅寒。"腳步卻不停，三步并作兩步逼近哨亭。
就在擦肩的剎那，他猛地旋身。左手鐵鉗般扣住槍管，右手酒瓶直抵對方面門："別動！"箬帽下的雙目圓睜，盯著偽軍瞬間煞白的臉，"動就砸碎你的天靈蓋！"
偽軍投降的細節，王金生至今記憶猶新。
那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嘴唇上剛冒出些絨毛。被王金生制住的瞬間，他渾身篩糠般抖起來。雨水順著他的帽檐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冷汗。
"好漢......好漢饒命......"偽軍的嗓音發顫，眼睛死死盯著懸在頭頂的酒瓶。他比王金生矮了半個頭，瘦得像根蘆葦。兩人對峙的幾秒鐘里，偽軍的眼神從驚恐慢慢變成認命。他瞟了眼王金生鼓脹的胸肌，又看看自己細瘦的胳膊，終于松開了握槍的手。
"把子彈帶解下來！"王金生低聲命令。偽軍哆哆嗦嗦地照做，動作慢得像在夢游。繳了槍彈，王金生用槍管抵住他的后腰："往北走，別回頭！"
押送俘虜的路，是王金生這輩子走過最長的路。
偽軍走在前面，一步三晃。每經過一個岔路口，王金生都能感覺到他在偷偷用余光打量。有兩次偽軍腳步慢了，似乎想找機會掙脫，但王金生立刻用槍管往前一頂，他就又老實了。
"老總，我家里還有老娘......"偽軍帶著哭腔說。
"閉嘴！"王金生低喝，心里卻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他知道這些偽軍大多也是窮苦人出身，可眼下不是心軟的時候。
雨越下越大，前方的木橋在雨幕中若隱若現。就在踏上橋面的瞬間，變故突生——
橋板濕滑，王金生腳下一個趔趄。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偽軍猛地掙脫控制，像只受驚的兔子竄向橋下！王金生急忙舉槍，可偽軍已經連滾帶爬地消失在蘆葦叢中，只留下一串倉皇的腳步聲和晃動的蘆葦。
"來人??！新四軍搶槍啦！"遠處傳來偽軍聲嘶力竭的呼喊。
王金生心里一沉，知道麻煩來了。他當機立斷，抱著槍滾進河邊的蘆葦叢。子彈隨即擦著耳畔飛過，打碎了一片菖蒲葉子。
大洪江成了最后的庇護所。
王金生講述這段時，聲音忽然輕得像夢囈："水很涼，涼得人一激靈。"為避開搜捕，他摘來水燭草蓋在箬帽上，整個人沒入江灘淺水區，只留鼻孔以上露出水面。
孫子的呼吸屏住了："他們沒發現您？"
"差一點，"老人眼睛瞇成縫，"兩個二鬼子走到岸邊，刺刀都快戳到我跟前了。"
最驚心動魄的時刻來了——偽軍的刺刀擦著他肩頭劃過，鉤走幾根水草。冰涼的刀鋒離咽喉只有一掌距離。王金生在水下咬緊牙關，感受著螞蟥爬上小腿的刺痛，卻連眼皮都不敢眨。
"后來呢？"
"后來啊，"蒲扇在夜風中輕搖，"他們吹哨集合了。等腳步聲遠得聽不見了，我才從水里出來。天都擦黑了。"
暮色四合時，王金生抱著槍摸回聯絡點。蓑衣上的水珠滴了一路，像他懸著的心終于落地。這把繳獲的三八式步槍，后來在反"清鄉"戰斗中擊斃過兩名日軍。
故事講完，蟬聲重新填滿夏夜。孫子忽然發現爺爺始終摩挲著墻角那頂泛黃的箬帽——原來這就是當年虎口奪槍時的舊物。
"人都說老了記性差。"王金生望著滿天星斗，聲音悠遠，"可那個下雨天的事，樁樁件件都刻在骨頭上。水草的氣味，槍管的冰涼，還有逃走的那個二鬼子回頭喊人的表情......"
他沒告訴孫子的是，此后半個世紀，每遇梅雨季，左肩那道被刺刀劃出的舊傷還會隱隱作痛。這疼痛與那把最終傳給游擊隊的步槍一起，成了1941年夏天最真實的注腳。
參考資料：《常熟文史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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