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說隔壁村杏花白嫁妝實在,讓我必須娶進門。洞房花燭夜,我心有不甘睡地上草席,硬邦邦硌得我翻來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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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噼啪間,一只素手遞來字條:今夜別開門,出事。
我嗤笑這啞巴還會裝神弄鬼?剛收起紙條,砸門聲震天動地。
“開門!流民帥征兵,男丁全出來賣命!”
門外火把灼眼,殺聲震耳,我縮在墻角捂住嘴大氣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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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泛白,村里空蕩蕩如墳場。
我摸著撿回的命汗透衣背,杏花默默端來一碗溫水。
“你咋曉得?”她提筆又寫:隨弟逃荒路見多,那股兇氣聞一回,刻進骨子里了。
啞巴原來不是天生呆,這姑娘一雙眼睛清亮得很——好家伙,哪點配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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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娘那幾日像打了雞血,拍著炕沿說得震天響:“傻子!咱村頭數過去,就數隔壁村劉家那閨女最實惠!
杏花,瞧瞧那名兒,多鮮亮!人家陪嫁那沉甸甸的一筐新棉,還有兩身厚實里子布料!
甭管她說話不說,手腳勤快能過日子才是硬道理!過幾天就給俺抬進門!”
胳膊擰不過大腿,反抗無效還落了個“不識好歹”的罵名。
我心里憋屈,娶個啞巴進村,我這臉往哪擱?可真到了那天,嗩吶鑼鼓震天響,我像被架在火上烤,渾渾噩噩跨過門檻,把新娘子背回了家。
她那身大紅的棉布衣裳磨著我的脖子,心里只有一個字:沉。
入了洞房,兩支小兒臂粗的紅燭噼啪炸著火苗,我悶頭扯過地上鋪著新編草席打了個地鋪,硬邦邦的草梗硌著后背。
我賭氣對著墻,硬邦邦躺下,聽著她安安靜靜收拾衣裳的細微聲響,更加煩躁,身子扭得像曬干泥里的泥鰍——這算什么洞房花燭?
簡直像被人死死按住了脖子還灌進去一口餿水。
背后燭光將她安靜的身影拉長了投在土墻上,那影子也跟著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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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翻來覆去跟身下草席作對,心頭那股無名火快要竄到房頂時,一片紅袖無聲無息地垂到我眼前。
緊跟著,一只干凈的手捏著一小塊折好的紙角,伸到我肩頭邊輕輕動了動。
我一怔,扭過半個身子。是杏花。
她面色看不出波瀾,燭光搖曳,只那雙眼睛在暗影處出奇地靜。
她目光落在這張紙上,又定定看了我一眼,見我沒動靜,指尖往前遞了半分。
我遲疑地接過那片紙。
展開,是幾枚規規整整的墨字:“今夜,莫開大門。
有事。”
洞房夜,啞巴媳婦遞紙條裝神弄鬼?我攥著那薄薄的紙片,喉嚨里滾出一聲帶著氣的嗤笑。
就為這個?她把字練得倒挺方正。我把紙條胡亂塞進貼身的衣袋里,側過身用后背朝著她——這地方沒法待了,透著一股憋悶怪氣。
正當我眼皮沉沉下墜,意識開始混沌打晃時,“嘭——哐當!”一聲恐怖的巨響震得炕沿都在哆嗦,緊接著是無數雙腳踹門、捶砸院墻的可怕噪音,簡直要把這間小小的土屋活活掀上天!
粗暴兇殘的吼聲穿透了薄薄的木門板:“開門!快給爺爺開門!流民帥有令!
這村里的公鴨母雞,凡是帶把兒能喘氣的,全給我滾出來!去賣命!死在外面也是你們的運道!開門——”
那聲音像裹著倒刺的鐵蒺藜刮過我的頭皮,門縫外透進的也不再是月光清輝,而是大片大片瘋狂亂跳、鬼氣森森的紅光——村道怕是早被舉火把的兇徒塞得水泄不通。
殺伐、慟哭、叫罵的聲浪,一聲比一聲更近更兇猛地撞進耳膜。
我全身的血液剎那間凍成冰坨,手腳一片冰涼,連滾帶爬縮到炕后那最黑的墻角,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和鼻子,心臟在肋骨下瘋狂猛跳——那張差點被我當笑話的紙條像團火炭,瞬間燎透了我貼身的口袋!
那陣催命的兇煞聲浪如刀刮過屋頂,終于裹挾著村里男丁驚恐的哭嚎,漸漸模糊、遠去,只留下徹骨的死寂與門外嗆鼻的焦糊臭氣。
我蜷在冰冷僵硬的土墻角里,全身汗如滾沸蒸騰,幾乎浸透了身上所有布料的里子與外層,整個人如同泡在驚懼的咸水里,整夜如同熬在滾油鍋,一動未敢動,連氣息皆凝成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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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漸漸顯露魚肚白。天光艱難擠進窗欞,也撕開門外慘淡的死寂。
我拖著灌鉛般的腿磨蹭到門口,透過那殘破門板裂縫看去,渾身又是一僵——村口小路上空無一人,僅幾根凌亂斷裂的草繩、幾只踩扁爛掉的破鞋、還有幾道暗紅發黑濕痕拖曳著一直通向了遠方地平線。
好家伙,昨晚這里不是人間,是地獄走了一遭!活生生的村坊此刻竟宛如剛被洗劫過的亂墳場,空得讓人脊背生寒。
“噗嗒”一聲輕響,一只粗瓷碗被小心翼翼放在我腳邊坑洼的地面上。
碗里清水微微晃蕩,映出一角素凈的袖口。
我遲緩僵滯地抬頭,正對上杏花的目光。
她的臉在微明的薄曦里顯得過分平靜而疲憊,可那雙眼睛卻異常清亮,帶著幾分怯意,還有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汗濕的粗布衫還緊貼著脊梁,死亡的味道仿佛還未完全散盡。
我指了指腳邊那只救命紙條留下的地方,嗓子干澀得像在冒煙:“你...你咋曉得?”
她沒有立刻回答。
只是默默拿出另一小截藏得很好的紙頭,炭條在紙上劃過,留下筆跡清秀的幾個字:
“隨弟逃難路上見過太多,那股煞氣,燒成灰也認得清。”
我一字一字讀完這簡短幾個字,周身卻如被一道冰水混合著滾油澆透——難怪昨夜那股兇氣令她如此警覺,那是她骨血深處烙下的恐懼和絕地求生的本領!這啞巴姑娘根本不是呆木傻笨,她心里一片澄明清醒!
日光慢慢爬滿院子老樹粗糙的樹皮,屋檐有只孤零零的雀兒叫了一聲飛走了。
我凝神望著杏花垂下的發頂和她那雙安靜干活的手,心頭那堆憋了好些日的黑硬淤泥,仿佛被這道猝不及防的光劈開了一道口子,嘩啦啦散落下去,透出一點帶著疼卻滾燙的清明來。
昨日此時我只覺娶了她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可這一碗清水、幾個字和撿回的這條命,狠狠抽醒了我——地上啞巴媳婦那平靜的眼神里,分明裝著比咱這個“正常人”活命幾輩子也未必攢下來的沉重分量與清明心思呢!我娘那句話忽然炸雷一樣響在耳邊:
“這姑娘一雙眼睛清亮得很——好家伙,哪點配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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