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檳色的追光燈精準地打在林哲的身上,將他與臺下那片由無數仰望的面孔構成的海洋隔離開來。
他左手握著冰涼沉重的純金獎杯,右手舉著話筒,聲音通過擴音設備,清晰而溫潤地流淌在國家藝術中心的每一個角落。
01
“想象力,”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臺下那些崇敬而狂熱的眼眸,嘴角牽起一絲完美的、練習過上百次的微笑,“它不是一座可以被開采殆盡的礦山,而是一片無垠的宇宙。
你越是探索,它的邊界就越是遼闊。
我只是一個幸運的宇航員,將我在那片星辰大海中看到的一隅風景,用文字描繪給了大家。”
臺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閃光燈如白晝的閃電,瘋狂地在他眼前明滅。
評論家們稱他為“近年來文壇最有想象力的作家”,讀者們將他奉若神明。
他的書被翻譯成三十多種語言,每一本新作的發布,都是一場席卷全球的文化盛宴。
此刻,他正站在事業的巔峰,沐浴在無盡的榮光之中。他是這個時代的文學寵兒,一個不敗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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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三個小時后,林哲獨自回到他位于城市之巔的頂層復式書房時,神話的外衣被瞬間剝離,露出了內里那個早已腐朽不堪的內核。
書房巨大得像一個小型圖書館,三面墻壁都是頂天立地的書架,上面塞滿了各種珍版典籍。
正對著落地窗的,是一張由整塊黑檀木打造而成的巨大書桌。
桌上,那臺最新款的電腦顯示器亮著幽幽的白光,屏幕上,一個孤零零的光標,如同一顆瀕死的心臟,在一片空白的文檔上,固執而又無力地閃爍著。
他將那座金光閃閃的獎杯隨意地丟在桌角,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然后,他頹然坐進那張昂貴的真皮座椅,雙手顫抖地捂住了臉。
一個字也沒有。
整整一年了,他沒有寫出過任何一個能讓自己滿意的句子。
那些曾經在他腦海中奔騰不息的奇思妙想,那些鮮活生動的人物,那些構建世界的宏大構想,全都消失了,如同退潮后干涸的海灘,只留下一片死寂的荒蕪。
他每天坐在這里十幾個小時,面對著這個空白的文檔,感受著一種被凌遲般的痛苦。
巨大的焦慮像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了他的心臟。
冷汗浸濕了他名牌襯衫的后背。他甚至能聽到血液在血管里因為恐慌而加速流動的聲音。
他是一個騙子,一個被掏空了靈魂,只剩下華麗軀殼的騙子。
今晚在臺上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自己的臉上。
就在這時,書房的門被輕輕敲響。
他的專屬編輯,也是一手將他捧上神壇的張偉,端著一杯熱牛奶走了進來。
張偉年近五十,頭發已有些花白,但眼神依舊精明銳利。
他將牛奶放在桌上,目光落在林哲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最后定格在那片刺眼的空白文檔上。
他沒有說話,只是無聲地嘆了口氣。
“我寫不出來了,老張。”林哲的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在摩擦,“我完了。”
張偉沉默了片刻,然后緩緩開口,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討論天氣。
“你的新書合同,明年三月就要到期了。
出版社的股東們,還有全世界的讀者,都在等著。
林哲,你不是一個人,你是一個品牌,一個價值數億的文化符號,不能倒下。”
“可我真的寫不出來了!”林哲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歇斯底里的崩潰。
張偉凝視著他,鏡片后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種商人的冷靜和果決。
“我有個解決方案。”他說,“我認識一個年輕人,非常有才華,是你最忠實的讀者。
他可以作為你的‘助理’,幫你‘整理思路’,‘激發靈感’,他會絕對保密,絕對可靠。”
林哲的身體僵住了。
他當然明白“助理”這兩個字背后真正的含義。
影子寫手,捉刀代筆。
這是對一個作家最極致的侮辱。一股巨大的恥辱感涌上心頭,讓他幾乎想要拍案而起。
但是,他看到了桌角那座金色的獎杯,看到了窗外這座城市璀璨的夜景,想到了那些如影隨形的贊譽和名望。
他害怕,他怕極了從云端墜落的感覺。在徹底的毀滅和茍延殘喘的恥辱之間,他可悲地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選擇的勇氣。
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將臉更深地埋進了掌心。
張偉明白了。他輕輕地拍了拍林哲的肩膀,說道:“我明天會安排他過來。你只需要休息,調整好狀態,準備迎接下一場勝利。”
02
第二天下午,那個被張偉稱為“助理”的年輕人,準時出現在了林哲的書房。
他叫阿文,一個普通到讓人幾乎記不住長相的年輕人。
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中等身材,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穿著洗得有些發白的牛仔褲和格子襯衫。
他身上沒有任何文藝青年特有的氣質,反而像個剛畢業不久的程序員。
他不多言,甚至有些木訥,在面對林哲時,眼神里流露出一種近乎虔誠的崇拜。
“林老師,”他開口,聲音干凈而清晰,“我讀過您所有的作品,不下十遍。
特別是您早期的《迷航者》,它改變了我對文學的看法。”
這種發自內心的贊美,讓林哲心中那份鄙夷和抗拒,稍稍減弱了一些。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疊打印稿,那是一個他早已放棄的故事開頭,講述了一個能夠與影子對話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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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構思很精巧,但他只寫了不到五千字,就因為后續乏力而擱淺了。
“你看看這個。”林哲將稿紙推了過去,語氣冷淡,“隨便寫點什么,讓我看看你的‘思路’。”
阿文沒有多問,只是默默地接過稿紙,認真地閱讀起來。
然后,他點了點頭,說道:“我明白了,三天后我再來拜訪您。”說完,他便起身告辭,整個過程禮貌而疏離。
接下來的三天,林哲過得坐立難安。
他既希望阿文能帶來奇跡,又隱秘地盼望他失敗,以證明自己并非不可替代。
三天后,阿文如約而至。
他遞上一個U盤,依舊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樣子。
林哲將U盤插入電腦,打開了里面的文檔。
文檔的標題沒變,但字數,已經從五千變成了三萬。
林哲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他戴上眼鏡,開始閱讀。
開篇的五千字,還是他自己的原文,但從第六千字開始,整個故事仿佛被注入了靈魂。
阿文的文筆,簡直就是他巔峰時期的完美復刻,那種細膩的心理描寫,那種天馬行空的想象力,那種獨特的敘事節奏,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不,那不是模仿。
林哲驚恐地發現,在很多細節的處理上,阿文甚至比他自己做得更好。
故事的走向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想,情節的推進充滿了張力和懸念,人物的塑造也更加深刻復雜。
這不僅僅是延續,更是一種升華。
阿文就像一個最懂他的知己,將他腦中那個模糊不清的影子,用一種遠比他本人更華麗、更精準的方式,呈現在了紙上。
他一口氣讀完了三萬字,當他抬起頭時,窗外已經暮色四合。
他看著坐在對面沙發上,安靜得像一尊雕像的阿文,心中涌起的情緒,不再是簡單的震驚,而是一種混合了嫉妒、恐懼和一絲病態依賴的復雜情感。
“可以嗎,林老師?”阿文輕聲問道。
林哲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默默地點了點頭。
第一本由阿文捉刀,林哲署名的小說《影子對話》,在半年后出版。
毫無意外,它獲得了空前的成功。
評論界將其譽為“林哲的自我超越之作,是他創作生涯一個新的里程碑”。
林哲站在新書發布會的舞臺上,聽著潮水般的贊譽,內心卻被巨大的罪惡感和空虛感所填滿。
他像一個提線木偶,微笑著,簽名著,背誦著那些由公關團隊寫好的感言。
而真正的創造者,那個名叫阿文的影子,則隱匿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無人知曉。
他和阿文的秘密共生,就此拉開了序幕。
03
時間是最高明的騙術師,它能將最扭曲的荒誕,打磨成最堅固的日常。
五年一晃而過。
在這五年里,林哲這個名字,已經從一個作家,徹底變成了一個文化符號。
他拿遍了國內國外所有能拿的文學大獎,他的照片登上了時代周刊的封面,他的母校為他塑起了一尊銅像。
他頻繁地出現在電視訪談、名流晚宴和國際文學論壇上,談論著創作的孤獨與偉大,言語間充滿了哲思和智慧。
他已經完全不再動筆了。
他的書房依舊整潔,只是那臺電腦,更多的時候是用來處理郵件和看財經新聞。
寫作這件事,已經完全變成了阿文的工作。
他們的合作模式,也演變得愈發詭異和高效。
有時候,林哲只需要給出一個模糊的概念。
比如,他在一次去北歐的旅行后,隨口對阿文提了一句“冰川下的寂靜”,三個月后,一部名為《冰封之默》的杰作就誕生了。
有時候,他甚至只需要給出一個詞。
有一次他因為失眠,在便簽上寫下“夢境”二字,半年后,一部探討現實與虛幻邊界的《織夢者》,再次為他捧回了一座國際大獎。
阿文就像一個完美的影子,或者說,一個完美的寄生者。
他從不邀功,從不談錢,張偉會定期將一筆巨款打入一個他提供的匿名賬戶,但他似乎從不關心數額。
他沒有朋友,沒有社交,仿佛他的整個生命,就是為了給“林哲”這個名字,源源不斷地輸送養料。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林哲開始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不安。
這種不安,并非來自道德上的譴責,而是一種更加原始的、關于“存在”的恐懼。
他發現,阿文寫出的故事里,開始出現一些極其私密的細節。
在新書《塵埃書》里,主角有一個童年怪癖,害怕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微笑,因為他覺得那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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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怪癖,是林哲深埋心底,從未對任何人,包括他的父母和心理醫生吐露過的秘密。
在另一本短篇小說里,一個人物在極度悲傷時,會聞到一股雨后青草混合著鐵銹的味道。
那是林哲在十幾歲時,第一次經歷親人離世時,留在他記憶深處的氣味。
這些細節,絕不可能是巧合。
林一感到一種被徹底窺視的寒意,他感覺阿文不僅僅是在模仿他的文筆,更像是在侵入他的記憶,盜取他的人生。
那個影子,正在一點一點地,與他重疊。
他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做噩夢。
夢里,他站在鏡子前,鏡子里的人卻是阿文的臉。
阿文對著他微笑,然后用他的聲音說:“現在,我們是同一個人了。”
04
“林老師,您下周的電視專訪,我建議您穿深色系的西裝,不要打領帶。”
阿文將一份剛完成的稿件放在桌上,語氣平靜地說道,“談到創作靈感時,您可以提一下您童年時在鄉下祖母家的經歷,那會顯得更加真誠。”
林哲的心猛地一沉。阿文的身份,正在發生微妙的轉變。
他不再僅僅是一個躲在幕后的執行者,他開始像一個導演,不動聲色地指導著林哲在前臺的每一次亮相,每一個言行舉止。
他的話語總是以“建議”開頭,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篤定。
仿佛他比林哲自己,更清楚“林哲”這個角色應該如何扮演。
就在林哲的疑懼日益加深之時,一篇發表在權威文學期刊上的評論文章,像一顆炸彈,在他的世界里引爆了。
文章的作者是一位以犀利和毒辣著稱的老牌評論家。
他將林哲五年來的作品,與他早期的成名作進行了逐字逐句的對比分析。
文章寫道:“……我們必須承認,林哲近年的作品在技巧上無可挑剔,其文字的精準和結構的宏大,甚至超越了他本人。
然而,一個根本性的變化不容忽視,早期作品中那種屬于創作者本人的、熾熱而混亂的情感內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上帝視角的冷靜與精準,一種旁觀者的冷酷。
仿佛作者的靈魂已經抽離,只留下了一雙洞察一切卻毫無溫度的眼睛。這究竟是天才的蛻變,還是某種更令人不安的……異化?”
這篇文章,將林哲內心最隱秘的恐懼,血淋淋地暴露在了陽光之下。
他心驚肉跳,第一次產生了要擺脫阿文的念頭。
他必須搞清楚,這個影子,到底是誰。
他首先找到了張偉,旁敲側擊地詢問阿文的來歷。
張偉卻一反常態地含糊其辭,只說是通過一個“非常可靠的渠道”找到的,讓他不要多問,專注于自己的“工作”。
張偉的態度,讓林哲的疑心更重。
他用了一大筆錢,雇傭了城里最好的私家偵探,去調查一個名叫“阿文”的年輕人。
他提供了阿文的大致年齡,以及每次收款的那個匿名賬戶。
一個星期后,偵探給了他回復。結果只有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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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標身份信息、社會關系、信用記錄、網絡痕跡……均為空白。結論:查無此人。”
林哲拿著那份薄薄的報告,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
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與他共生了五年的人,一個能寫出驚世杰作的天才,在現實世界里,竟然是一個完全不存在的幽靈。
05
那個星期五的下午,天空陰沉得像是要塌下來。
阿文像往常一樣,準時按響了林哲書房的門鈴。
林哲打開門,看到阿文平靜無波的臉,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荒謬感和寒意。
他強作鎮定,讓他坐下,然后問道:“我正在進行的那本《時間之墟》,你寫得怎么樣了?”
“那本書不重要了。”阿文說,他的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平靜。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拿出U盤,而是從隨身的帆布包里,取出了一本厚厚的,用最傳統的方式線裝起來的書稿。
他將書稿輕輕地放在了林哲的黑檀木書桌上。
那白色的封面上,沒有任何圖畫,只有幾個用打印機打出來的、巨大而又觸目驚心的黑色宋體字。
《一位偉大作家之死》。
林哲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捏住,瞬間停止了跳動。
他死死地盯著那幾個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這是……什么意思?”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了調。
阿文沒有回答,只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他翻開。
林哲顫抖著手,翻開了書稿的第一頁。
“他們稱我為近年來最有想象力的作家。
可我靈感枯竭,已經寫不出來了,編輯為此給我招了寫手……”
開篇的第一段話,如同一個惡毒的詛咒,讓林哲眼前一黑,險些暈厥過去。
他強撐著讀下去,書中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他五年來的人生。
書里的主角,那個被譽為天才的作家,因為靈感枯竭而雇傭影子寫手的經歷,他與編輯張偉的每一次對話。
他第一次見到那個名叫阿文的寫手時的心理活動,他拿到第一份代筆稿時的震驚與嫉妒,他后來逐漸沉淪于名利、放棄思考的每一個細節……所有的一切,都與他的人生軌跡分毫不差,甚至連他自己都快要遺忘的心理活動,都被描繪得淋漓盡致。
這是一場對他靈魂的公開處刑。
讀到一半,林哲再也無法承受這種精神上的凌遲。他猛地抬起頭,雙眼布滿血絲,想質問阿文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究竟是誰,他到底想干什么。
然而,他轉身看去,那張他專門為阿文準備的單人沙發上,空空如也。
阿文不見了。
林哲霍然起身,環顧整個書房。
書房的門從他進來后就一直緊鎖著,巨大的落地窗也完好無損地關著。
這里沒有任何人離開過的痕跡。那個與他對坐了一個小時的影子寫手,就這樣在他眼皮底下,憑空消失了。
06
恐慌如同在密閉房間里被點燃的野火,瞬間吞噬了林哲的每一寸理智。
他像一頭被困的野獸,在巨大的書房里瘋狂地尋找著阿文存在的痕跡。他沖到門口,門鎖完好。
他檢查每一扇窗,插銷都從內側扣得死死的。
他甚至趴下來,查看沙發底下和書架的縫隙,仿佛阿文是一個可以縮成一粒塵埃的幻影。
一無所獲。
他顫抖著手,撥通了編輯張偉的電話。電話接通的瞬間,他幾乎是吼出來的:“阿文呢?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讓他出來見我!”
電話那頭的張偉沉默了幾秒鐘,隨即傳來他充滿困惑和擔憂的聲音:“林哲?你在說什么?什么阿文?你在和誰說話?”
“別裝蒜了!”林哲歇斯底里地喊道,“阿文,我的寫手,那個給我寫了五年書的年輕人!他剛剛還在這里,他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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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手?”張偉的語氣變得愈發緊張,“林哲,你最近是不是壓力太大了?我們什么時候給你找過寫手?
這五年,不都是你自己一個人在創作嗎?你忘了你上個月還在采訪里說,你喜歡在絕對安靜的環境里獨自構思?”
張偉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鐵錘,狠狠地砸在林哲的神經上。
一個荒謬而又恐怖的念頭,如同毒蛇般從他心底鉆了出來。
他掛斷電話,踉蹌地撲到電腦前。他發瘋似的打開自己的網上銀行,調出過去五年的每一筆交易流水。
他一頁一頁地翻看著,尋找著那個支付給阿文的匿名賬戶。
沒有,什么都沒有。
他支付給物業,支付給奢侈品牌,支付給投資公司,但沒有任何一筆款項,是流向一個身份不明的人。
他不信。
他打開了書房角落里那個幾乎被遺忘的安防系統。
這個系統會記錄下書房二十四小時的影像。
他調出昨天下午,也就是“阿文”前來交稿的那個時間段的錄像。
監控畫面清晰地顯示,下午三點整,他獨自一人走進了書房。
他坐在書桌前,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對面的沙發前,對著空無一人的沙發,開始說話。
他時而點頭,時而皺眉,時而激動地比劃著手勢。他甚至起身,為那片空氣倒了一杯水。
畫面里的他,像一個精神錯亂的瘋子,獨自上演著一出詭異的獨角戲。
林哲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他想起了最后一樣東西,那些記錄著他和阿文“靈感碰撞”的合作筆記。
他沖到書架前,從一個上鎖的抽屜里翻出那些厚厚的筆記本。
他翻開第一頁,上面記錄著關于《影子對話》的構思。
左邊,是一種工整、克制的筆記體,是他習慣的筆跡,旁邊標注著“林”。
而右邊,則是一種截然不同的,龍飛鳳舞、充滿了激情與力量的狂草,旁邊標注著“文”。
兩種截然不同的筆跡,仿佛出自兩個完全不同的靈魂。
林哲顫抖著拿起一支筆,試圖模仿右邊那種狂放不羈的字體。
當筆尖落在紙上,一股熟悉的肌肉記憶,從他的手臂深處傳來。
他寫下的字,與筆記本上那狂草的字跡,分毫不差。
真相,如同一面被砸得粉碎的鏡子,用無數尖利的碎片,映出了一個他無法接受的、支離破碎的現實。
阿文,那個才華橫溢、沉默寡言的影子寫手,從來就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他就是他自己。
或者說,是他在五年前那個精神崩潰的夜晚,為了逃避枯竭的現實,親手為自己創造出的,另一個完美的人格。
那個他鄙視,依賴,又恐懼的幽靈,一直以來,就住在他自己的身體里。
07
在真相揭曉的那一刻,林哲沒有崩潰尖叫。
他反而陷入了一種極度的、死寂般的平靜。
他坐在地毯上,背靠著冰冷的書架,腦海中過去五年的記憶,開始以一種全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重新排列組合。
每一次與阿文的“會面”,其實都是他與自己的深度對話。
每一次的“交稿”,都是他在某種半解離的狀態下,奮筆疾書的成果。
他想起來了,那些他以為是阿文在寫作的時間,他總是會把自己鎖在書房里,并且會失去幾個小時的記憶。
醒來后,電腦里便會多出數萬字的完美稿件。
他一直以為那是阿文送來的,原來,那只是“他”將身體的控制權,交給了“另一個他”。
“林哲”這個人格,承載了所有的社會身份,所有的名聲、壓力、焦慮和自我懷疑,這個不堪重負的人格,早已喪失了創作的能力。
于是,他的潛意識為了自保,創造出了“阿文”。
“阿文”是純粹的,他沒有社會身份的束縛,不為人情世故所累,他只擁有林哲最原始、最純粹的創作天賦和想象力。
他像一臺高效而冷酷的寫作機器,源源不斷地生產著杰作,來維持“林哲”這個品牌的運轉。
而他自己,這個主人格,卻成了一個可悲的旁觀者,一個竊取自己另一半靈魂成果的盜賊。
想通了這一切,林哲站起身,緩緩走到書桌前坐下。
他打開一個新的文檔,嘗試著打下幾個字。
但當他的手指放在鍵盤上時,他卻感到了一股強烈的阻力。
他腦中空空如也,而另一個聲音,一個冷靜而清晰的聲音,卻在他的意識深處響起。
“你不行,讓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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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阿文的聲音。
林哲的身體一僵。
他知道,“阿文”并沒有消失,他只是在用一種更極端的方式,宣告自己的存在。
那本《一位偉大作家之死》,就是“阿文”寫給“林哲”的戰書。
“你是誰?”林哲閉上眼睛,在自己的腦海里問道。
“我是你。我是那個你早已拋棄的,還敢于面對一張白紙的你。”那個聲音回答。
“我為什么要拋棄你?”
“因為你懦弱。你害怕失敗,害怕不再是天才,害怕失去那些虛浮的名聲。
所以你把我關了起來,讓我替你沖鋒陷陣,而你,則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一切。”
這場無聲的對話,讓林哲痛苦不堪。
08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崩潰的情緒。
林哲知道,他不能再坐以待斃。他將自己反鎖在書房里,然后,強迫自己重新拿起了那本名為《一位偉大作家之死》的書稿。
他必須讀完它。
因為那不僅僅是一本小說,更是“阿文”為他規劃好的,一條通往毀滅的路線圖。
他從阿文消失的那一頁繼續讀下去。
書中的故事,在他知曉了真相之后,顯得愈發驚心動魄。
那個“偉大作家”在發現影子寫手消失后,也經歷了同樣的過程:求證,懷疑,最后發現了自己精神分裂的真相。
然而,書中的主角,在得知真相后,選擇了逃避。他試圖用酒精和藥物來麻痹自己,壓制另一個人格的出現。
但他越是壓制,“阿文”的反抗就越是激烈。
他開始在公開場合舉止失常,說一些只有他和“阿文”才懂的話。他的言行變得混亂,邏輯開始錯亂。
最終,在一次重要的新書發布會上,他當著所有媒體的面,徹底精神崩潰。
他一會兒自稱是偉大的作家,一會兒又說自己是躲在陰影里的槍手。
書的結局是,這位曾經的文壇巨匠,被強制送入了精神病院。
而他的名字,依舊被印在那些暢銷書的封面上,繼續接受著世人的頂禮膜拜。他的肉體和意識被囚禁了,但那個名為“作家”的符號,卻獲得了永生。
讀完最后一個字,林哲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濕透。這不是一本小說,這是一個精準的預言,是“阿文”對他這個懦弱主人格的審判。
他不能重蹈覆轍。
他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他通過一個絕對保密的渠道,聯系上了一位國際知名的心理學家,這位學者在人格分裂和藝術家心理障礙領域是頂級權威。
林哲用一個化名,將自己的經歷,原原本本地通過郵件發送了過去。
他沒有奢求能被治愈,他只想知道,自己對抗的,究竟是怎樣一個怪物,以及,自己是否還有一絲勝算。
在等待回信的日子里,他開始了笨拙的反擊。
他拒絕再去想任何關于寫作的事情,而是開始做一些最基本、最富煙火氣的事情。他親自下廚,學著做一道復雜的菜。
他整理書房,將五年來的獎杯一個一個擦拭干凈,然后全部收進了箱底。他是在用這些最真實的觸感,來確認“林哲”這個主人格的存在。
09
心理學家的回信,給了林哲一線生機。
信中說,他這種情況,并非孤例。許多天才藝術家在巨大壓力下,都會產生類似的解離癥狀。
那個“阿文”,并非想要毀滅他的惡魔,而是他自我保護機制的產物。
他建議,唯一的出路,不是對抗與消滅,而是理解與融合。
“嘗試去接納他,因為他就是你最強大的那一部分。你要做的,是重新成為他的主人,而不是他的囚徒。”
這句話,讓林哲醍醐灌頂。
他再次將自己鎖在書房里。
這一次,他不是為了逃避,而是為了戰斗。他坐在電腦前,打開了一個新的空白文檔。他對自己說,今天,什么都不為,不為名聲,不為金錢,只為自己,寫一個字。
這個過程,痛苦得如同戒毒。
他的大腦習慣性地想要召喚“阿文”那華麗而精準的文筆。無數個完美的句子,在他腦海里自動生成,誘惑著他敲下鍵盤。但他都拒絕了。
他強迫自己,用最樸素、最笨拙,甚至有些干澀的語言,去描述他此刻的感受。
“我坐在椅子上。我很害怕。”
他寫下這行字,然后刪掉。
“陽光很好,但我感覺很冷。”
他又刪掉。
他寫了撕,撕了又寫。他寫的不再是那些構思精巧的奇幻故事,而是對自己這五年來自欺欺人的懺悔,是對一個普通人內心恐懼的最真實的白描。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他緊鎖的靈魂深處,用盡全力擠出來的。
無數個夜晚,他就這樣與自己搏斗。
他漸漸地不再將“阿文”視為一個敵人,而是開始嘗試與他對話。他理解了“阿文”的純粹與驕傲,也讓“阿文”感受到了“林哲”的疲憊與脆弱。
終于,在一個黎明。當第一縷陽光透過落地窗照在他臉上時,他感到內心那道堅固的墻壁,出現了一絲裂縫。他深吸一口氣,在鍵盤上,緩緩地敲下了一行字。
“一個作家死了,在他重新學會寫第一個字的那天。”
那行字,既有“阿文”式的冷靜與精準,又帶著“林哲”式的自嘲與溫度。它不完美,卻無比真誠。
10
一年后。
林哲的身影,已經淡出了公眾的視野。
關于他靈感枯竭、江郎才盡的傳聞,甚囂塵上。
出版社的催稿電話,被他一一回絕。他賣掉了山頂的豪宅,住進了一個安靜的老舊街區。
這一年里,他過著近乎隱居的生活。
他每天寫作,閱讀,散步,感受著最真實的生活氣息。他寫得很慢,很艱難,但每一個字,都來自于他完整的靈魂。
當他寫下最后一個句號時,一部只有十萬字,卻耗盡了他全部心血的小說,完成了。
他將書稿交給了張偉。張偉用了一個下午讀完。當他抬起頭時,這位在商場上見慣風浪的資深編輯,眼眶竟然是紅的。
“這才是你。”張偉的聲音有些哽咽,“這才是最早我認識的那個,一無所有,卻擁有整個世界的林哲。你終于回來了。”
他激動地問:“這本書,準備叫什么名字?署名,還是用‘林哲’吧?我們可以開一個盛大的發布會,告訴所有人,你回來了!”
林哲靜靜地看著他,搖了搖頭。
他拿起一支筆,在書稿那空白的封面上,鄭重地,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三個字。
那是他的本名,那個在他成為“偉大作家林哲”之后,就幾乎快被自己遺忘的名字。
“不。”林哲輕聲說,臉上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釋然,“那個‘偉大作家’,已經在他的故事里死去了。現在坐在這里的,只是一個重新開始寫作的人。”
他回到家,將書房里那本厚厚的《一位偉大作家之死》的打印稿,投進了壁爐。
橘紅色的火焰舔舐著紙張,將那些記錄著他分裂與痛苦的文字,一點點化為灰燼。
火光映照著他平靜的臉。
他知道,他殺死了一個被虛名綁架的偶像,卻救贖了一個熱愛寫作的普通人。
而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這才是最終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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