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一年一度的選妃,開始了。
“鑲黃旗,瓜爾佳氏,步軍統領之女……”
總管太監尖細的聲音在空氣中拉開一道口子。
一個穿著藕荷色旗裝的秀女走上前,叩頭,起身,再退下。
動作行云流水,顯然在家中演練過千百遍。
01
月見聽著一個個顯赫的姓氏和官職,內心毫無波瀾。
她知道自己不會被選中。父親的官太小了,九品芝麻,在京城簡直是抬不起頭。
她混在這群鳳凰里,不過是一只羽毛黯淡的麻雀。
選秀結束,她就能回家,回到那間有墨香的書房里。這是她唯一的指望。
時間在沉默中流逝,像沙漏里的沙。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的空氣忽然凝固了。
所有的呼吸都停滯了一瞬。月見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從前方傳來,沉重,威嚴,不容抗拒。
她知道,是皇帝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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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頭埋得更低。不敢抬頭,也無需抬頭。
那個人不是一個“人”,他是一個象征,是天,是這紫禁城里一切規矩的總和。
她只需要像石頭一樣,安靜地待在原地。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伴隨著絲綢摩擦的沙沙聲。那腳步聲經過一排排的花,沒有停留。
月見能感覺到他正從自己身邊走過。
她屏住呼吸,在心里默數。
一、二、三。
腳步聲停了。
停在了她的身邊。
月見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能聞到一股極淡的龍涎香,混雜著奏折上朱砂的味道。
一只皂靴的靴尖,出現在她的視線里。
“你叫什么?”
一個男人的聲音,不高,不低,聽不出情緒。
但僅僅是這幾個字,就讓周圍的空氣繃得更緊了。月見感覺到無數道目光,像針一樣,扎在自己背上。
她定了定神,依舊低著頭,聲音平穩地回答:
“回皇上,小女烏拉那拉·月見。”
“月見……” 皇帝似乎重復了一遍,又似乎沒有。
他沉默了片刻。這片刻的沉默,對月見來說,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她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
“抬起頭來。” 他說。
月見的身體僵住了。
這是規矩之外的要求,但她不敢違抗。
她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抬起頭。她沒有看皇帝的臉,她的目光,落在了他龍袍的下擺上,那上面繡著的,是翻涌的浪濤和山崖。
皇帝沒有再說話。
月見卻聞到了一絲異樣。
他似乎微微俯下了身,他在聞什么?
不是她身上宮里統一派發的、毫無個性的熏香。也不是其他秀女身上爭奇斗艷的花香。
他聞到的,是月見常年與筆墨紙硯為伴,不經意間染在袖口上的,那一縷極淡、極清苦的墨香。
這味道,和他剛剛批閱過的奏折,一模一樣。
“賞。”
皇帝只說了一個字,便轉身離去。
一個太監走上前來,將一枚小巧的玉如意,輕輕塞進了月見冰冷的手心。
周圍的空氣,瞬間又活了過來。
嫉妒、驚訝、不解的目光,像潮水一樣將她淹沒。
月見跪在原地,緊緊攥著那枚玉如意。
02
月見被安置在啟祥宮的東配殿。
地方不大,陳設簡單,像她的身份一樣,是這紅墻之內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入宮半月,除了每日向皇后請安,她沒見過皇帝,她也不想見。
她每日只是彈琴、寫字,試圖在筆墨的香氣中,找回一點盛京家中的影子。
這天夜里,更夫剛剛敲過一更,殿門就被輕輕推開。
一個陌生的、面無表情的老太監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兩個小太監。
他手里的拂塵一擺,聲音像被冰浸過一樣。
“烏拉那拉小主,敬事房有旨,皇上今夜翻了您的牌子。請小主沐浴更衣。”
月見正在臨帖的手,控制不住地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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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濃墨,落在雪白的宣紙上,迅速暈開,像一個無法挽回的錯誤。
她沒有喜悅,沒有激動。
一股寒意,從尾椎骨升起,瞬間傳遍四肢。該來的
終究是來了。她放下筆,跪下接旨。
“小女,領旨。”
接下來的事,不由她掌控。她像一個被抽去魂魄的木偶,任由宮女和太監們擺布。
她被帶到一間熱氣騰????的暖閣。巨大的木桶里,漂浮著玫瑰和茉莉的花瓣。
宮女們上前,沉默地解開她的衣帶,褪去她的旗裝、中衣,直到她赤身裸體,像一棵被剝去樹皮的白樺。
她被扶入水中,熱水包裹住身體,卻沒有帶來絲毫暖意。
兩個宮女拿著澡豆和絲瓜絡,開始擦洗她的身體。她們的動作很用力,很仔細,不放過任何一寸皮膚,像在擦拭一件珍貴的器物,而非一個人的身體。
月見閉上眼,感覺自己不是自己了。
這具身體,正在被洗去屬于“月見”的一切痕跡,然后打上“貢品”的印記。
沐浴完畢,她被扶出水桶,用一張巨大的、柔軟的棉巾擦干。
不等她有任何反應,一張明黃色的厚重錦被,已經在地上鋪開。
她被命令躺上去。
錦被很軟,上面繡著龍鳳呈祥的圖案,金線在燭光下閃著冰冷的光。
月見躺在中央,像一個即將被獻祭的犧牲。
兩個太監走上前,一人一邊,抓起被角,熟練地一卷。
空氣被瞬間擠壓出去。
厚重的棉被緊緊地包裹住她的身體、她的四肢。
她動彈不得,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她成了一個繭。
一個被明黃色絲綢包裹的、密不透風的繭。
她被抬了起來。
太監們的腳步很穩,沒有一絲顛簸。她被抬著穿過宮殿,穿過庭院。
她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和太監們單調的、落在石板路上的腳步聲。
噠。噠。噠。
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上。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去乾清宮,還是養心殿。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被抬了多久。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停了。
一股濃郁的、讓人心安的龍涎香,鉆入她的鼻孔。
到了。
她被輕輕地放在一張寬大得不像話的床上。
錦被被稍微松開了一些,讓她可以呼吸,但她的身體,依然被牢牢地禁錮在里面。
太監們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殿內很安靜,只聽得見角落里自鳴鐘細微的走動聲。
月見的眼睛,慢慢適應了殿內昏暗的光線。
然后,她看見了它。
就在床腳的位置,靠著床柱,立著一根打磨得油光發亮的紫檀木棍子。
它大約三尺長,碗口粗細。
在昏黃的燭光下,它不反光,它吸收光。
那深沉的、近乎黑色的光澤,像一個沉默的黑洞,要將人的心神都吸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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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見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
她認得它。入宮時,教習嬤嬤講解過宮里的規矩。
這叫“龍床戒尺”。
為的是防止妃嬪在侍寢時,因狂喜或嫉妒而做出任何傷害皇帝的舉動。
它代表著絕對的秩序,是不容挑戰的威嚴。
它比尚未露面的皇帝,更早地等在了這里。
月見蜷縮在被子里,一動不敢動。她
門開了。
皇帝走了進來。他已經換下龍袍,只穿著一身明黃色的常服。
他沒有看床上的月見,徑直走到書案后,又翻了幾頁書,才緩緩走過來。
月見緊張得幾乎停止了呼吸。
皇帝沒有說話,他只是示意了一下。
守在帳外的太監立刻上前,將裹著月見的錦被,從腳下緩緩拉開。
月見的身體,一寸寸地暴露在空氣中。
皇帝上了床。
整個過程,安靜得可怕。沒有話語,沒有溫情,甚至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
這是一場沉默的、被規矩嚴格限定的儀式。
月見緊緊閉著眼,將臉埋在枕頭里。
她強迫自己去數枕套上繡著的蓮花有多少根絲線。
一根,兩根,三根……
她用這種方式,將自己的靈魂抽離出身體,來抵御這場冰冷的、盛大的侵犯。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起身離去。
太監們再次上前,用那床錦被,重新將她包裹成來時的樣子。
她又變回了那個“繭”。
她被抬起,被運送回去。
來時的路,和去時的路,一模一樣。
當月見被重新放回啟祥宮東配殿那張冰冷的床上時,窗外的天,已經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她獨自躺在黑暗里,一動不動。
她抬起自己的手,放在鼻尖。
那股陪伴了她十幾年的、熟悉的墨香,已經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陌生的、屬于君王的龍涎香。
03
侍寢之后,啟祥宮的東配殿并沒有迎來想象中的恩寵。
沒有賞賜,沒有晉封,甚至沒有第二次召幸。
皇帝似乎已經忘記了那個袖口上帶著墨香的女人。
月見的名字,像一顆投入大海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漣漪,然后便沉寂下去。
對此,月見求之不得。
她寧愿做一塊被遺忘的石頭,也不愿做一朵被人觀賞的花。
她依舊每日彈琴,臨帖,試圖在不變的日常中,抵御宮墻帶來的無形壓力。
但她很快就發現,在這座宮里,被遺忘,是一種奢侈。
后宮妃嬪每日需到皇后的景仁宮請安,這是規矩。
月見位分低,總是跪在最外圍。
她從不多話,總是安靜地來,安靜地走。
這日請安,眾妃嬪正閑話家常,協理六宮的佟佳貴妃忽然將目光轉向了月見。
她的聲音懶洋洋的,像一只吃飽了的貓。
“月見妹妹,進宮有時日了,可還住得慣?”
月見心中一凜,連忙叩首:“回貴妃娘娘,一切安好。”
“那就好,”佟佳貴妃端起茶碗,用杯蓋輕輕撇著浮沫,“妹妹才貌雙全,深得皇上喜愛。只是這宮里的規矩多,妹妹出身不高,怕是有些事,家里人沒教過。
往后要多看,多學,免得失了體統。”
她語氣溫和,字字句句卻像淬了毒的針,扎在月見心上。
這是敲打,也是警告。月見只能將頭埋得更低:“是,月見謹記娘娘教誨。”
她宮里的份例開始被克扣。
冬日里,內務府送來的銀炭,總是潮濕的,點起來滿屋子都是嗆人的黑煙,卻帶不來一絲暖意。
月見和她從家中帶來的唯一貼身侍女春兒,只能抱著冰冷的手爐,徹夜難眠。
飯菜也總是送到的時候,就已經涼了。
上面一層凝固的油,看著就讓人毫無胃口。
月見知道這是誰的授意,但她什么也沒說。她帶著春兒,在自己殿外的小院里,開辟了一塊小小的菜地,種些青菜蘿卜。
她對春兒說:“求人不如求己。忍一忍,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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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想得太簡單了,忍讓換不來風平浪靜。
一個月后,佟佳貴妃派人賞了她一匹云錦,說是見她衣著素凈,特意賞她做件新衣。
那云錦是上好的貢品,水藍色的底子上,用金線繡著繁復的寶相花紋,華美無比。
月見不敢不收,叩謝了恩典,讓春兒找了宮里的繡娘,做了一件旗裝。
幾天后,她穿著這件新衣去給皇后請安。
剛跪下,皇后身邊的一位老嬤嬤就臉色一變,厲聲斥責道:“大膽!烏拉那拉氏,你可知罪?”
月見茫然地抬起頭,不知所措。
那嬤嬤指著她的衣服,冷冷說道:“你可知你這寶相花的紋樣,是當年太后少女時最喜愛的花色?你一個小小常在,竟敢僭越仿效,是何居心?”
月見渾身一顫,如墜冰窟。她看向人群中的佟佳貴妃,貴妃正一臉驚訝和惋惜地看著她,仿佛在說:“妹妹,你怎么這么糊涂?”
她瞬間全明白了。這是一個為她量身定做的陷阱。
她一個九品官員的女兒,哪里有機會知曉太后少女時的喜好?這匹布料,從一開始就是一道催命符。
她被罰在景仁宮外,頂著寒風,跪了整整三個時辰。
當她被春兒攙扶著,一瘸一拐地回到啟祥宮時,她燒得一塌糊涂。
病中,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又回到了盛京的書房,父親正手把手教她寫字。父親說:“月見,你看這‘忍’字,是心字頭上一把刀。刀懸于心,時時警醒,方能保身。”
她燒得迷迷糊糊,喃喃自語:“阿瑪,刀已經落下來了。”
04
這場病,遷延了半個多月。
月見病愈后,人清瘦了一圈,性子也愈發沉默。她不再對宮中生活抱有任何幻想。
她像一只冬眠的刺猬,將自己蜷縮起來,試圖用沉默和順從,來抵御外界的一切惡意。
她天真地以為,只要她表現得毫無威脅,佟佳佳貴妃就會失去興趣,放過她這只小小的、礙不著路的螞蟻。
然而,她還是低估了權力的傲慢和殘忍。
當一頭獅子決定要碾死一只螞蟻時,并不需要理由。
那天,佟佳貴妃在自己的儲秀宮中設宴,召了幾位妃嬪賞雪。
月見也在其中。
她坐在最末席,全程低眉順眼,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春兒跟在她身后伺候。輪到給貴妃奉茶時,一個路過的小太監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腳下輕輕一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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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兒驚呼一聲,身子一歪,手中的茶盞沒拿穩,滾燙的茶水,有幾滴濺在了貴妃的裙角上。
周圍瞬間一片死寂。
春兒嚇得魂飛魄散,立刻跪在地上,拼命磕頭:“貴妃娘娘饒命!貴妃娘娘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佟佳貴妃低頭看了看裙角那幾點并不明顯的水漬,臉上卻沒有絲毫怒意。
她甚至溫柔地笑了笑,對春兒說:“起來吧,本宮知道你不是有心的。大冷天的,別跪壞了膝蓋。”
月見心中那塊懸著的石頭剛要落下,卻聽見貴妃話鋒一轉,對身邊的掌事太監說:“不過,宮里有宮里的規矩。
咱們春兒姑娘毛手毛腳的,在這兒伺候怕是要天天提心吊膽。
這樣吧,讓她去浣衣局好好歷練歷練,學學怎么當差。等什么時候手腳利索了,再調回來。”
“浣衣局”三個字,像三道驚雷,在月見耳邊炸響。
誰都知道,浣衣局是宮里最苦的地方。尤其是在這天寒地凍的臘月,在那兒當差,等于是在冰水里泡著。
不出半月,一雙手就會徹底廢掉。
春兒嚇得渾身發抖,哭著向月見投來求救的目光。
月見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知道,貴妃的目標不是春兒,是她。
這是在用最殘忍的方式,告訴她,我不僅能讓你不好過,我還能讓你身邊的人生不如死。
她強忍著屈辱和憤怒,跪了下來,聲音沙啞:“貴妃娘娘,春兒年幼,是奴才管教不周。求娘娘開恩,饒她這一次。奴才愿替她受罰。”
佟佳貴妃故作驚訝地看著她:“妹妹這是說的哪里話?本宮這是為她好,怎么是罰她呢?就這么定了。”
說完,她不再看月見,轉頭又和別的妃嬪說笑起來,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春兒就這么被兩個身強力壯的太監,哭喊著拖了下去。
那天,月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啟祥宮的。她一個人在殿內,坐了整整一個下午,從日頭偏西,直到夜色降臨。
三天后,她用半個月的月例,買通了一個在浣衣局當差的小太監,讓她得以在深夜,偷偷地去看一眼春兒。
浣衣局里,彌漫著一股刺鼻的皂角和霉味。
巨大的木盆邊,宮女們麻木地捶打著成堆的衣物。水池里冒著白汽,但那不是熱水,那是嚴寒的冬夜里,人呼出的哈氣。
月見在角落里找到了春兒。
春兒比三天前瘦了一大圈,臉上毫無血色。她正吃力地從冰冷的水中撈起一件厚重的袍子。
月見走上前,輕輕叫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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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兒回過頭,看到是月見,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她想行禮,卻連站直身體的力氣都沒有。
月見拉起她的手。
那不是一雙手了。那是一雙被凍得紅腫、發紫,像發面饅頭一樣的東西。
上面布滿了裂開的口子,有的還在往外滲著血水。指甲縫里,全是污垢。
月見的心,像被這雙手狠狠地撕開了一道口子。
父親教她“忍”。她也一直在忍。她以為忍讓,是保全自身的智慧。
但此刻她才明白,在這紅墻之內,忍讓,不是智慧,是懦弱。
忍讓,換不來的不是平安,是得寸進尺的欺凌,是身邊人血淋淋的代價。
樹不與風爭,風便會折斷樹。
水不與石爭,石便會堵死水。
她看著春兒這雙已經不成形的手,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間變冷了。
她輕輕地、用盡全身力氣地,替春兒呵了一口熱氣。
然后,她解下自己懷里揣著的、尚有余溫的白狐毛手爐,塞進了春兒懷里。
“拿著。等我。”
月見只說了這三個字,便轉身離去。
她走回漫天風雪中,腳步很穩。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她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已經徹底死了。
而另一些東西,正在從這片死寂的灰燼中,破土而出。
那晚,啟祥宮的雪,停了。
但烏拉那拉·月見心中的雪,才剛剛開始下。
好的,我們繼續推進棋局。月見已經覺醒,現在,是她開始布局的時候。
第五章:布局
從浣衣局回來后,烏拉那拉·月見病了第二次。
這一次,不是身病,是心病。她不再哭,也不再怨。她只是安靜地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床頂的帳幔,一看就是一整天。春兒被調了回來——在她去看望春兒的第二天,佟佳貴妃或許是覺得目的已經達到,又或許是懶得再為這點小事費心,便將春兒放了回來。
春兒的手上,裹著厚厚的布條,滲出藥膏的味道。她跪在月見的床邊,無聲地流淚。
第三天,月見坐了起來。她對春兒說的第一句話是:“扶我起來,研墨。”
她的病,好了。
從那天起,月見變了一個人。她依舊安靜,依舊不愛說話。但她的眼睛里,多了一些東西。從前,她的眼睛像一潭靜水,映著天光云影,卻什么也留不住。現在,這潭水結了冰,冰面下,有暗流在涌動。
她不再稱病避寵。每日的請安,她去得最早,走得最晚。她依舊跪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但她不再低著頭看地上的磚縫。她開始觀察。
她觀察佟佳貴妃最信任哪個嬤嬤,哪個太監。她觀察哪位嬪妃新得了賞賜,哪位又失了恩寵。她觀察她們的眼神,她們的服飾,她們不經意間的一句抱怨或一聲嘆息。
整個后宮,在她眼中,成了一張巨大的、錯綜復雜的棋盤。而她,要做那個最耐心的棋手。
她的第一步棋,落在了那些最不被人注意的“塵埃”身上。
啟祥宮偏僻,住的大多是和她一樣不得寵的低階答應、常在。她們和她一樣,忍受著內務府的克扣和紅人的欺凌。月見開始走出自己的宮殿。
東邊住著的李答應,入宮兩年,家里送來的銀子都花光了,卻連皇帝的面都沒見過。她母親病重,她整日以淚洗面。月見主動過去,幫她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家書,又將自己為數不多的積蓄分了一半給她,讓她托人帶出去給母親看病。李答應拉著她的手,哭得說不出話。
西邊住著的王常在,為人懦弱,常被位分稍高的欺負。月見便在閑談中,用下棋打比方,不著痕痕地教她幾招避重就輕、借力打力的法子。
她還認識了幾個在敬事房和御膳房當差的小太監。他們大多不識字,家里寄來書信也看不懂。月見便在夜深人靜時,讓他們偷偷過來,她幫他們讀信,也幫他們回信。
她從不施舍金銀,她給的,是這個冰冷宮廷里最稀缺的東西——尊重和人情。她從不要求任何回報,但她知道,她撒下的每一粒種子,都會在看不見的角落里,生根發芽。
她需要眼睛,需要耳朵。而這些被踩在最底層、最渴望溫暖的人,就是她最好的眼睛和耳朵。
做完這一切,她開始走第二步棋:回到皇帝的視野里。
她不能像別人那樣去爭寵,那太愚蠢,也太危險。她要用一種獨一無二的方式,讓皇帝主動想起她。
她想起了那晚,皇帝在她身上聞到的墨香。
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三天,用盡心力,臨摹了一卷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她沒有用宮里上好的金箋,只用了最普通的竹紙。寫完后,她將它交給一個受過她恩惠、在御書房外圍當差的小太監,小安子。
她對小安子說:“過兩日,若看到皇上從書房出來,你就裝作慌張,從他面前跑過,讓這幅字‘不小心’掉出來。記住,千萬別讓他看到你的臉。”
小安子緊張得滿頭是汗,但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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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后的黃昏,皇帝批閱完一天的奏折,帶著一身疲憊,走出御書房。小安子算準時機,抱著一堆雜物,慌慌張張地從甬道另一頭跑過來。
如計劃一般,他“哎呦”一聲,摔在地上。懷里的東西散落一地,其中一卷不起眼的竹紙字畫,正好滾到了皇帝的腳邊。
皇帝本沒有在意,但那熟悉的、清苦的墨香,讓他停下了腳步。他彎腰,撿起了那卷畫軸,緩緩展開。
是《蘭亭集序》。
筆法飄逸,風骨天成,幾乎可以亂真。這不是普通的臨摹,字里行間,透著一股不爭不搶、卻又堅韌無比的風骨。
皇帝看著這幅字,怔了很久。他想起了那個在選秀時讓他停留的女子,想起了那個在龍床上沉默如石的女子。
“李德全,”他對身邊的總管太監說,“去查查,這是誰的東西。”
當天深夜,啟祥宮的宮門,再次被敬事房的太監敲響。
月見跪在地上,聽著太監宣讀侍寢的旨意。她臉上古井無波,心中卻一片清明。
敬事房的牌子,又一次被翻開了。
上一次,是命運。
這一次,是計謀。
第六章:初鋒
這一次侍寢,與上一次截然不同。
沒有那床令人窒息的錦被,也沒有那段屈辱的、被當成物品搬運的路程。皇帝破例,允許她自己沐浴更衣后,由宮女陪著,走到養心殿。
那根紫檀木棍子依然立在床腳,像一個沉默的判官。但月見再看它時,心中已無半分恐懼。她平靜地走過去,甚至對它微微屈膝,行了一個禮。仿佛在說:我們又見面了。
皇帝早已等在那里。他沒有批閱奏折,而是手里拿著那卷《蘭亭集序》,靜靜地看著她。
“這字,是你寫的?”他問。
“回皇上,是奴才閑時涂鴉,難登大雅之堂。”月見的聲音依舊平穩。
“難登大雅之堂?”皇帝笑了笑,“朕看滿朝文武,能有這般風骨的,不出五人。”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你想要什么?”
他看穿了她的計謀。但他不在意。他見慣了后宮女子爭寵的種種手段,那些手段大多拙劣又相似。而眼前這個女人,卻用一卷書法敲開了他的門。這讓他覺得新奇,甚至有趣。
月見跪下,叩首:“奴才不敢有所求。奴才只求,能像在家中時一樣,有一方書桌,幾卷舊書,便心滿意足。”
這個回答,再次出乎皇帝的意料。她不要位分,不要賞賜,只要書。
皇帝沉默了許久,最后說了一句:“起來吧。今晚,你給朕磨墨。”
那一夜,龍床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同時有了君王,女人,和那根棍子之外的第四樣東西——筆墨。
自此,月見圣眷日隆。皇帝時常召她去養心殿,有時是讓她侍寢,但更多的時候,是讓她陪著讀書、下棋、談論書法。她從不主動提及朝政,也從不為誰求情。她像一泓清泉,為皇帝煩悶的宮廷生活,帶來了一絲清涼和慰藉。
她的地位,水漲船高。內務府送來了最好的銀炭,御膳房的飯菜總是熱的。宮人們看她的眼神,從鄙夷變成了敬畏。
這一切,自然也落在了佟佳貴妃的眼里。
貴妃的眼中,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殺意。從前的打壓,是貓捉老鼠的游戲。而現在,她發現這只老鼠,似乎有咬斷牢籠的本事。
機會很快就來了。
冬至家宴,皇后設宴于坤寧宮,后宮稍有位分的妃嬪皆在列。皇帝一時興起,讓眾人以“長城”為題,詠詩作對。
這本是文人雅士的樂事,卻成了后宮的修羅場。妃嬪們大多出身名門,略有文采,紛紛吟詠出一些“北國風光,千里冰封”之類的應景之作。
輪到月見時,佟佳貴[妃忽然笑著說:“烏拉那拉妹妹才情最高,想必定有傳世佳作,讓我等開開眼界。”
這是捧殺。所有人都知道月見出身不高,若作得太好,是“顯擺”,若作得不好,是“欺君”。
月見站起身,不卑不亢地對皇帝行禮:“回皇上,奴才淺薄,不敢作詩。”
貴妃立刻接口:“哦?妹妹這是瞧不上我等姐妹的拙作嗎?”
“奴才不敢,”月見轉向貴妃,目光清澈,“奴才只是覺得,詠長城的千古名句,前人都已作盡。奴才再作,也是拾人牙慧,貽笑大方。”
皇帝來了興趣:“哦?那你且說說,你最喜哪一句?”
月見朗聲回答,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她念完,殿內一片寂靜。這句詩氣魄雄渾,誰都知道。但由她一個女子念出,卻別有一番風味。
佟佳佳貴妃嗤笑一聲:“妹妹倒是會取巧,拿前人的詩句來搪塞。”
月見卻不看她,只看著皇帝,緩緩說道:“奴才以為,長城之雄偉,不在磚石,而在守衛它的人。有良將鎮守,長城便是銅墻鐵壁。若無良將,長城,不過是一道高些的土墻罷了。奴才人微言輕,不敢妄議家國大事,只能借前人之詩,抒心中對皇上、對大清的敬畏。”
這一番話說完,滿座皆驚。
她不僅點出了詩句的精髓,更在無形中,將“龍城飛將”,比作了當今的皇帝。馬屁拍得不露痕跡,又顯出自己的見識和胸襟。
皇帝的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他看著月見,就像發現了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
他哈哈大笑:“好!說得好!長城之雄偉,在人而不在墻!” 他轉頭對佟佳貴妃說,“貴妃,你的詩,是辭藻。月見的詩,是風骨。你,輸了。”
佟佳貴妃的臉,瞬間血色盡失。
那一天,月見在眾人的注視下,平靜地走出了坤寧宮。她知道,從今天起,她和佟佳貴妃之間,再無轉圜的余地。
05
從浣衣局回來后,烏拉那拉·月見病了第二次。
這一次,不是身病,是心病。她不再哭,也不再怨。她只是安靜地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床頂的帳幔,一看就是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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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兒被調了回來,在她去看望春兒的第二天,佟佳貴妃或許是覺得目的已經達到,又或許是懶得再為這點小事費心,便將春兒放了回來。
春兒的手上,裹著厚厚的布條,滲出藥膏的味道。她跪在月見的床邊,無聲地流淚。
第三天,月見坐了起來。她對春兒說的第一句話是:“扶我起來,研墨。”
她的病,好了。
從那天起,月見變了一個人。她依舊安靜,依舊不愛說話。但她的眼睛里,多了一些東西。
她不再稱病避寵。每日的請安,她去得最早,走得最晚,她依舊跪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但她不再低著頭看地上的磚縫,她開始觀察。
她觀察佟佳貴妃最信任哪個嬤嬤,哪個太監。
她觀察哪位嬪妃新得了賞賜,哪位又失了恩寵。
她觀察她們的眼神,她們的服飾,她們不經意間的一句抱怨或一聲嘆息。
整個后宮,在她眼中,成了一張巨大的、錯綜復雜的棋盤。
而她,要做那個最耐心的棋手。
她的第一步棋,落在了那些最不被人注意的“塵埃”身上。
啟祥宮偏僻,住的大多是和她一樣不得寵的低階答應、常在。
她們和她一樣,忍受著內務府的克扣和紅人的欺凌。月見開始走出自己的宮殿。
東邊住著的李答應,入宮兩年,家里送來的銀子都花光了,卻連皇帝的面都沒見過。她母親病重,她整日以淚洗面。
月見主動過去,幫她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家書,又將自己為數不多的積蓄分了一半給她,讓她托人帶出去給母親看病。
李答應拉著她的手,哭得說不出話。
西邊住著的王常在,為人懦弱,常被位分稍高的欺負。
月見便在閑談中,用下棋打比方,不著痕痕地教她幾招避重就輕、借力打力的法子。
她還認識了幾個在敬事房和御膳房當差的小太監。
他們大多不識字,家里寄來書信也看不懂。月見便在夜深人靜時,讓他們偷偷過來,她幫他們讀信,也幫他們回信。
她從不施舍金銀,她給的,是這個冰冷宮廷里最稀缺的東西——尊重和人情。
她從不要求任何回報,但她知道,她撒下的每一粒種子,都會在看不見的角落里,生根發芽。
她需要眼睛,需要耳朵。而這些被踩在最底層、最渴望溫暖的人,就是她最好的眼睛和耳朵。
做完這一切,她開始走第二步棋:回到皇帝的視野里。
她不能像別人那樣去爭寵,那太愚蠢,也太危險。她要用一種獨一無二的方式,讓皇帝主動想起她。
她想起了那晚,皇帝在她身上聞到的墨香。
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三天,用盡心力,臨摹了一卷王羲之的《蘭亭集序》。
她沒有用宮里上好的金箋,只用了最普通的竹紙。
寫完后,她將它交給一個受過她恩惠、在御書房外圍當差的小太監,小安子。
她對小安子說:“過兩日,若看到皇上從書房出來,你就裝作慌張,從他面前跑過,讓這幅字‘不小心’掉出來。記住,千萬別讓他看到你的臉。”
小安子緊張得滿頭是汗,但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兩天后的黃昏,皇帝批閱完一天的奏折,帶著一身疲憊,走出御書房。小安子算準時機,抱著一堆雜物,慌慌張張地從甬道另一頭跑過來。
如計劃一般,他“哎呦”一聲,摔在地上。懷里的東西散落一地,其中一卷不起眼的竹紙字畫,正好滾到了皇帝的腳邊。
皇帝本沒有在意,但那熟悉的、清苦的墨香,讓他停下了腳步。他彎腰,撿起了那卷畫軸,緩緩展開。
是《蘭亭集序》。
筆法飄逸,風骨天成,幾乎可以亂真。
這不是普通的臨摹,字里行間,透著一股不爭不搶、卻又堅韌無比的風骨。
皇帝看著這幅字,怔了很久。他想起了那個在選秀時讓他停留的女子,想起了那個在龍床上沉默如石的女子。
“李德全,”他對身邊的總管太監說,“去查查,這是誰的東西。”
當天深夜,啟祥宮的宮門,再次被敬事房的太監敲響。
月見跪在地上,聽著太監宣讀侍寢的旨意。她臉上古井無波,心中卻一片清明。
敬事房的牌子,又一次被翻開了。
上一次,是命運。
這一次,是計謀。
06
這一次侍寢,與上一次截然不同。
沒有那床令人窒息的錦被,也沒有那段屈辱的、被當成物品搬運的路程。
皇帝破例,允許她自己沐浴更衣后,由宮女陪著,走到養心殿。
那根紫檀木棍子依然立在床腳,像一個沉默的判官。
但月見再看它時,心中已無半分恐懼。她平靜地走過去,甚至對它微微屈膝,行了一個禮。仿佛在說:我們又見面了。
皇帝早已等在那里。他沒有批閱奏折,而是手里拿著那卷《蘭亭集序》,靜靜地看著她。
“這字,是你寫的?”他問。
“回皇上,是奴才閑時涂鴉,難登大雅之堂。”月見的聲音依舊平穩。
“難登大雅之堂?”皇帝笑了笑,“朕看滿朝文武,能有這般風骨的,不出五人。”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你想要什么?”
他看穿了她的計謀,但他不在意。他見慣了后宮女子爭寵的種種手段,那些手段大多拙劣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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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眼前這個女人,卻用一卷書法敲開了他的門,這讓他覺得新奇,甚至有趣。
月見跪下,叩首:“奴才不敢有所求,奴才只求,能像在家中時一樣,有一方書桌,幾卷舊書,便心滿意足。”
這個回答,再次出乎皇帝的意料。她不要位分,不要賞賜,只要書。
皇帝沉默了許久,最后說了一句:“起來吧。今晚,你給朕磨墨。”
那一夜,龍床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同時有了君王,女人,和那根棍子之外的第四樣東西——筆墨。
自此,月見圣眷日隆。
皇帝時常召她去養心殿,有時是讓她侍寢,但更多的時候,是讓她陪著讀書、下棋、談論書法。她從不主動提及朝政,也從不為誰求情。
她像一泓清泉,為皇帝煩悶的宮廷生活,帶來了一絲清涼和慰藉。
她的地位,水漲船高。內務府送來了最好的銀炭,御膳房的飯菜總是熱的。宮人們看她的眼神,從鄙夷變成了敬畏。
這一切,自然也落在了佟佳貴妃的眼里。
貴妃的眼中,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殺意。
從前的打壓,是貓捉老鼠的游戲。而現在,她發現這只老鼠,似乎有咬斷牢籠的本事。
機會很快就來了。
冬至家宴,皇后設宴于坤寧宮,后宮稍有位分的妃嬪皆在列。皇帝一時興起,讓眾人以“長城”為題,詠詩作對。
這本是文人雅士的樂事,卻成了后宮的修羅場。妃嬪們大多出身名門,略有文采。
輪到月見時,佟佳貴[妃忽然笑著說:“烏拉那拉妹妹才情最高,想必定有傳世佳作,讓我等開開眼界。”
這是捧殺。所有人都知道月見出身不高,若作得太好,是“顯擺”,若作得不好,是“欺君”。
月見站起身,不卑不亢地對皇帝行禮:“回皇上,小女子淺薄,不敢作詩。”
貴妃立刻接口:“哦?妹妹這是瞧不上我等姐妹的拙作嗎?”
“奴才不敢,”月見轉向貴妃,目光清澈,“女子只是覺得,詠長城的千古名句,前人都已作盡。奴才再作,也是拾人牙慧,貽笑大方。”
皇帝來了興趣:“哦?那你且說說,你最喜哪一句?”
月見朗聲回答,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她念完,殿內一片寂靜。這句詩氣魄雄渾,誰都知道。
但由她一個女子念出,卻別有一番風味。
佟佳佳貴妃嗤笑一聲:“妹妹倒是會取巧,拿前人的詩句來搪塞。”
月見卻不看她,只看著皇帝,緩緩說道:“奴才以為,長城之雄偉,不在磚石,而在守衛它的人。有良將鎮守,長城便是銅墻鐵壁。
若無良將,長城,不過是一道高些的土墻罷了。
奴才人微言輕,不敢妄議家國大事,只能借前人之詩,抒心中對皇上、對大清的敬畏。”
這一番話說完,滿座皆驚。
她不僅點出了詩句的精髓,更在無形中,將“龍城飛將”,比作了當今的皇帝。馬屁拍得不露痕跡,又顯出自己的見識和胸襟。
皇帝的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他看著月見,就像發現了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
他哈哈大笑:“好!說得好!長城之雄偉,在人而不在墻!” 他轉頭對佟佳貴妃說,“貴妃,你的詩,是辭藻,月見的詩,是風骨。你,輸了。”
佟佳貴妃的臉,瞬間血色盡失。
那一天,月見在眾人的注視下,平靜地走出了坤寧宮。她知道,從今天起,她和佟佳貴妃之間,再無轉圜的余地。
她贏了一場對弈。
但從此,棋盤之上,便是刀光劍影,你死我活。
07
坤寧宮的那場詩會,是一道分水嶺。
從那天起,佟佳貴妃再也沒有找過月見的麻煩。她甚至會在請安時,對月見點頭微笑,溫和得像一位慈愛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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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月見知道,平靜的湖面下,往往藏著最致命的漩渦。
貴妃越是平靜,她心中的警惕就提得越高。
她不動聲色,每日依舊讀書、寫字,陪伴君王。但她通過小安子和其他眼線,像一張蜘蛛網一樣,將觸角延伸到了儲秀宮的每一個角落。
她知道,佟佳貴妃不會讓她活過這個冬天。
一場無聲的戰爭,在暗中進行。一方在等待時機,另一方在等待陷阱。
機會,在臘月十八,皇后生辰的前三天,來了。
那天深夜,月見已經睡下。
窗外傳來一聲極輕的、模仿貓頭鷹的叫聲。這是她和她安插在儲秀宮當差的一個小太監,“塵埃”之一,約好的信號。
月見立刻起身,披上外衣,走到殿外。
那個名叫小祿子的小太監,正縮在墻角,凍得瑟瑟發抖。他看到月見,便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顫抖著遞給她。
“小主……貴妃娘娘……讓她的心腹吳總管,今晚子時,把這個東西,藏到您寢殿的床板第三根橫梁下……” 小祿子嚇得話都說不囫圇,“奴才……奴才聽他們說,是什么‘厭勝之術’……”
月見打開油紙包。里面,是一個用黑布縫制的、巴掌大小的人偶。
人偶身上,用朱砂寫著皇帝的生辰八字,后心處,還插著一根銹跡斑斑的鋼針。
巫蠱之術。
這是宮中第一等的大罪,一旦查實,凌遲處死,誅滅九族。
好狠的計謀。
月見的心,沒有一絲波瀾。她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
她看著小祿子,輕聲說:“你做得很好。回去吧,就當沒見過我。從今往后,忘了這件事。”
她回到殿內,關上門,將那只人偶放在燭光下。
她看著那丑陋的、散發著惡意的娃娃,眼神平靜得可怕。春兒在一旁,嚇得臉色慘白。
“小主,我們……我們把它燒了,或者……或者趕緊稟報皇上!”
“沒用的,”月見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現在去報,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我們沒有證據,只會說是我畏罪心虛,自己銷毀了罪證。”
她靜靜地坐著,像一尊石像。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子時將近。
她忽然對春兒說:“把你之前給我縫的那個香囊拿來。”
春兒不明所以,但還是從箱底翻出一個香囊。
那是月見讓她用之前貴妃賞賜的那匹云錦的邊角料做的。
月見拿到手里,卻看也不看,直接用剪刀剪開。
她從香囊的夾層里,取出了一片小小的、指甲蓋大小的碎布。
那塊碎布,也是云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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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它的花紋,卻和賞賜的布料有細微的差別。
這是當初春兒去取布料時,無意中從貴妃心腹嬤嬤袖口上勾下來的一絲布頭。
春兒當時覺得好看,就偷偷收了起來,后來縫進了香囊的夾層。
月見拿起那片碎布,對著燭光。
在那極其復雜的寶相花紋中,隱藏著一個用金線繡成的、小得幾乎看不見的“佟”字,她就是要用這個幾乎看不見的字,讓佟佳再也無法翻身。
這是佟佳氏家族的私印。非嫡系近親,不得使用。
月見拿出縫衣針,小心翼翼地挑開人偶背后的縫線,將這片帶著私印的碎布,塞進了人偶的棉絮深處。
然后,她又用一模一樣的針法,將線腳恢復得天衣無縫。
做完這一切,她將人偶放回油紙包,親自走到床邊,將它塞進了第三根橫梁的縫隙里。
她對春-兒說:“去睡吧。記住,從現在起,無論發生什么,你都什么也不知道。”
第二天,皇后生辰。眾妃嬪齊聚景仁宮,向皇后賀壽。
一片歡聲笑語中,佟佳貴妃忽然從座位上站起,面帶憂色地對皇后和皇帝說:“啟稟皇上、皇后娘娘,臣妾有要事相告。此事關乎皇上龍體安危,臣妾不敢隱瞞。”
皇帝皺了皺眉:“何事?”
貴妃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的狠毒,她指向月見,厲聲道:“臣妾昨夜夢見有小人作祟,驚擾龍體。后經人查訪,發現啟祥宮近日多有鬼祟。
臣妾懷疑,烏拉那拉氏心懷怨懟,私自行巫蠱之術,意圖詛咒皇上!”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月見“驚慌失措”地跪倒在地,臉色慘白:“臣妾沒有!臣妾冤枉!”
貴妃冷笑一聲:“有沒有,搜一搜便知!請皇上和皇后娘娘下旨,搜查啟祥宮,以證清白!”
皇帝的目光在月見和貴妃臉上掃過,最終緩緩點了點頭:“準。李德全,你帶人去。”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開往啟祥宮。
月見被人押在中間,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佟佳貴妃跟在皇帝身邊,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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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仿佛已經看到,月見被拖出去亂棍打死的凄慘下場。
到了啟祥宮,太監們沖進去,翻箱倒柜。月見的心腹太監吳總管,直奔寢殿,熟門熟路地從床下橫梁里,搜出了那個用油紙包著的人偶。
他高舉著人偶,大喊:“搜到了!皇上請看!”
李德全將人偶呈給皇帝。皇帝看到上面自己的生辰八字和那根鋼針,龍顏大怒。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利劍一樣,射向跪在地上的月見。
“烏拉那拉氏!你還有何話可說!”皇帝的聲音,冷得像冰。
月見癱在地上,不住地搖頭,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佟佳貴妃走上前,眼中閃著勝利的光芒。她從李德全手中接過人偶,對皇帝說:“皇上息怒。此等妖物,污穢不堪。待臣妾將它毀去,以消邪祟!”
說著,她不等皇帝發話,便用她帶著長長護甲的手,狠狠地撕開了那只布偶。
她要讓所有人,都看清月見的蛇蝎心腸。
黑色的棉絮,四下飛散。
忽然,一片小小的、帶著金線的碎布,從棉絮中,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它落在地上,那么小,那么不起眼。
但皇后身邊眼尖的老嬤嬤,卻“咦”了一聲,走上前,將它撿了起來,呈給皇后。
皇后看了一眼,臉色劇變。她將碎布遞給皇帝。
皇帝接過那片碎布。他的手指,在那片云錦上摩挲。他的目光,定格在了那個隱藏在花紋中的、小小的金色“佟”字上。
整個庭院,瞬間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佟佳氏的私印。
是只有佟佳貴妃的母家,才有資格使用的標記。
一個可怕的、無法解釋的問題,出現在所有人心中:烏拉那拉·月見,一個九品官的女兒,是如何得到這個東西,并將它縫進人偶里的?
答案,只有一個。
她根本不可能得到。
皇帝緩緩抬起頭,他的目光,沒有看地上的月見,而是死死地盯著佟佳貴妃。那目光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失望。
佟佳貴妃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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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那片碎布,像是看到了鬼一樣,臉上的血色,在一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不……不是我……”她語無倫次地后退,“是她!是她陷害我!皇上!是她陷害臣妾!”
皇帝沒有說話。他只是將那片碎布,輕輕丟在了她面前。
那片輕飄飄的碎布,落在地上,卻發出了比千鈞還要重的聲音。
“拖下去。”皇帝轉過身,聲音里不帶一絲感情。
“打入冷宮,無詔,不得出。”
08
佟佳貴妃被拖下去的時候,沒有哭喊,也沒有求饒。她只是死死地盯著月見,眼神里沒有了狠毒,只剩下一種空洞的、被徹底擊潰的茫然。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輸。她明明掌握著絕對的權力,卻輸給了一只她隨手就可以碾死的螞蟻。
風波很快平息。
皇帝以雷霆手段,徹查了佟佳氏一族。貪贓枉法,結黨營私,樁樁件件,觸目驚心。佟佳貴妃的父親被革職下獄,其家族勢力被連根拔起。
這堵曾經看似堅不可摧的高墻,在頃刻間,便化作了飛灰。
后宮,也被清洗了一遍。那些曾經依附于佟佳貴妃、對月見落井下石的嬪妃,或被降位,或被禁足。整個紫禁城,都感受到了這場風暴帶來的寒意。
風暴的中心,啟祥宮,卻是一片平靜。
半個月后,圣旨下達。烏拉那拉氏·月見,性情溫婉,品行端莊,克昭淑慎,晉為貴妃,賜號“靜”,賜居長春宮,協理六宮事。
長春宮,正是曾經佟佳貴妃居住的儲秀宮,換了一個名字而已。
搬進長春宮的那天,天氣很好。陽光透過琉璃瓦,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這里比啟祥宮大了數倍,雕梁畫棟,富麗堂皇。宮人們跪了一地,山呼“靜貴妃娘娘千歲”。
月見走在其中,神色平靜。
春兒跟在她身后,臉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悅和激動。在她看來,苦盡甘來,小主終于成了這宮里最尊貴的女人之一。
月見卻聞不到這宮殿里名貴香料的味道。她聞到的,仿佛還是多年前,佟佳貴妃身上那股甜膩的、富有攻擊性的氣息。
她屏退了所有人,獨自一人,走進了寢殿最深處。
那里,擺著一面巨大的西洋水銀鏡。鏡面光潔如水,能照出人最細微的表情。
這是當年佟佳貴妃最珍愛的物件,她曾無數次在這面鏡子前,梳妝打扮,顧盼生姿。
月見緩緩地走到鏡前,坐了下來。
她看著鏡中的那個女人。
穿著一身只有貴妃才有資格穿的,繡著五爪金龍團紋的朝服。
頭戴九鳳朝冠,珠翠環繞,流光溢彩。面容依舊清麗,但眉宇間,卻再也找不到一絲從前那種淡泊和不爭。那雙眼睛,沉靜如古井,井底深處,藏著無人能懂的籌謀和寒意。
她贏了。
她活了下來。
她保護了自己,也保護了春兒。
她讓那些曾經欺辱她的人,付出了最慘痛的代價。
可是,她為什么沒有一絲喜悅?
她伸出手,輕輕觸摸著鏡中人冰冷的臉頰。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盛京的書房里,父親曾對她說:“月見,人心如鏡,要時時擦拭,莫讓它蒙了塵。”
她的鏡子,是什么時候開始蒙上塵埃的呢?
是從克扣的銀炭開始?是從那件藏著陷阱的云錦旗裝開始?還是從看到春兒那雙被凍爛的手開始?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為了活下去,她學會了算計,學會了布局,學會了利用人心。她用最冷靜的頭腦,設下了最致命的陷阱。她親手將對手推下了萬丈深淵,而自己,則踩著她的尸骨,登上了權力的頂峰。
她贏了這場棋。
卻發現,自己變成了曾經最厭惡、最恐懼的那個人。
那個在詩會上咄咄逼人、恃強凌弱的佟佳貴妃。
那個用最殘忍的手段,去摧毀另一個女人的佟佳貴妃。
她們用的是不同的手段,但她們的心,在某一刻,是不是一樣的冰冷,一樣的狠絕?
月見閉上眼睛。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被裹在錦被里,送往龍床的夜晚。她又看到了那根立在床腳的、油光發亮的紫檀木棍子。
它代表著規矩,代表著不容挑戰的秩序,代表著這宮墻之內冰冷的生存法則。
從前,她怕它。
后來,她懂它。
而現在……
她睜開眼,看著鏡中那個陌生的、強大的、孤獨的自己,忽然明白了。
她沒有戰勝那根棍子。
她只是學會了如何握住它。
最終,她自己,也變成了那根棍子的一部分。堅硬,冰冷,不帶感情。
長春宮外,陽光明媚。
但烏拉那拉·月見知道,從今往后,她的世界里,再無晴天。
她撫摸著冰冷的鏡面,第一次發現,鏡中人的眼神,和過去那狠辣的佟佳貴妃,竟是如此的相像。
這場戰爭,原來沒有贏家。
只有一個幸存者,和無數個死去的靈魂——包括曾經的,那個烏拉那那·月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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