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東坡作為杭州太守的時候,有一位僧人和他相從甚密,這位僧人便是道潛。蘇軾與詩僧道潛(參寥子)的相交,堪稱宋代文壇一段佛緣詩心的佳話。
據《宋史》及東坡文集等相關史書記載,二人志趣相投,道潛具有高深的佛學思想,而且寫詩作文清新有力,為蘇軾所推崇,二人之間既有禪機互叩的玄妙,又有詩酒唱和的灑脫。
道潛和尚,可謂蘇軾的真朋友。蘇軾被貶黃州之時,道潛和尚不遠兩千里之遙,前往黃州去探望蘇軾數年,可見二人友誼之深。
而在兩人詩詞唱和的篇章中,這首《八聲甘州·寄參寥子》堪稱上佳之作。
元祐六年(1091年)時,蘇軾自杭州召還汴京任翰林學士,臨別之際寫下此詞送給了好友道潛(即題目中的參廖子),既為酬答摯友,亦為抒寫半生襟懷。
雖然蘇軾表現了人生的空漠之感,但整首詞充滿了豪氣,讀來毫無頹唐和消極,只有恢宏之氣和蕩氣之腸。
我們先來看一下原詞,然后逐句解之,以見東坡之才情。
八聲甘州·寄參寥子
蘇軾
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
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
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
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
約它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
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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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我們就來逐句分析一下東坡的這首妙詞!
“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
起筆如驚雷破空,以錢塘江潮喻人世聚散。
蘇軾詞“善攝天地浩氣入詞”,此句正見其魄力。
“有情”與“無情”的對舉,非止于擬人,更暗含佛家“緣起性空”之思:潮來潮去本是自然之道,而東坡以“情”字喻之,使天地之力與人心悲歡交融。
同樣是寫錢塘潮,相比之下,柳永《望海潮》的“怒濤卷霜雪”就只有氣勢上的妙處了,蘇軾則直抵神髓,將離別升華為宇宙規律的具象呈現。
“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
“問”字領起時空追憶,跌宕生姿。
西興浦口為觀潮之地,“幾度斜暉”既寫共賞夕陽的往昔,又暗合李商隱“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蒼茫感。
然而東坡不落哀婉窠臼,反以問句提空往事,令畫面在光影流動中化為永恒。此處“問”字便是將物理的時空轉化為心理的時空。
以問句的形式,寫物無情但人有情,同時襯托兩人的友誼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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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
承上啟下,由景入理。“俯仰”二字出自《蘭亭集序》,暗含對歷史興替的洞察。
蘇軾卻以“不用思量”截斷古今之嘆,與王羲之“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的悲慨形成對照,可見其超然態度。
這一句帶有著強烈的哲理色彩和人生際遇的抒發,意思是面對社會人生的無情,不用為古人傷心,也不用為現實憂慮,要做到超凡脫俗。
“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忘機”語出《列子》,昭示自身脫盡塵垢之心。李白“我醉君復樂,陶然共忘機”有醉態的天真,蘇軾則以“白首”加重滄桑意味,在自嘲中見傲骨。
此句看似平淡,實則筋骨內斂,與“白發空垂三千丈”之類的詞句,激憤異曲而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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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
下片以“記取”定格最美時光,如展開一幅青綠山水。
“空翠”二字極妙,既寫春山氤氳之色,又暗含禪宗“色空不二”的玄理。
王維《山中》詩有“空翠濕人衣”之語,以觸覺寫虛景,蘇軾則融視覺與哲思于一爐,更顯空靈。畫境與禪境合一,此三句堪稱典范。
“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
直抒胸臆而力重千鈞,“稀”字既贊參寥詩才(蘇軾曾評其詩句“清絕似韋應物”),更強調知音難遇。
白居易“金石膠漆,未足為喻”的友情書寫稍顯直露,東坡這里則以“算”字略帶沉吟,添幾分歷經世事的感慨。
“約它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
用謝安東山再起卻志在歸隱之典,暗喻自己雖應召入京而初心不改。
據記載,謝安東山再起后,仍然時時想歸隱,但最終卻病逝于西州門,羊曇自謝安死后,立誓不走西州門,但有一次他喝醉了,無意中經過了西州門,等知道后便放聲大哭而去。
謝安之憾在于雅志未酬,東坡此愿實為對功名羈絆的警惕。
此處典故與蘇軾當時處境(新舊黨爭夾縫中)密合無間,使個人承諾具歷史厚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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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
化用羊曇過西州門慟哭謝安之事,卻反其意而用之:堅信自己必能歸隱,以慰藉友人悲慟。
結句如鐘磬余音,托于淡然一語中。
陸游《訴衷情》有句曰“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堪稱沉痛,蘇軾以“不應”展現其曠達,正是于絕望處生希望的東坡本色。
這首詞語言平實,以江潮起、以湖山收,中間貫穿著佛理、詩心、史識,而友情如金線貫穿始終,表現的感情十分深厚,氣勢豪邁,意境渾然。上片闊大如潑墨山水,下片清麗如工筆,張弛之間,見蘇軾駕馭長調的功力。
鄭文焯評此詞“云錦成章,天衣無縫”“從至情中流出,不假熨貼之工”,實為知音人。
蘇軾此作,以超凡學問為骨,至情至性為魂,將離別的私人情感升華為對生命本質的叩問,同時,也以超然的曠達心態,將交織著人生矛盾和豪邁的感情抒發了出來,給我們帶來震撼的同時,也帶來深刻的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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