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一年(1583 年),遼東赫圖阿拉的春日里,二十五歲的努爾哈赤以十三副遺甲起兵,身后是父祖被明軍誤殺的血海深仇,身前卻是大明帝國這座橫亙百年的巨山。彼時的建州女真,不過是遼東諸多部落中不起眼的一支,人口不足三萬,甲胄不滿千副,若貿(mào)然與明廷為敵,無異于以卵擊石。努爾哈赤深諳此理,故在之后二十余年里,始終以 “臣服者” 的姿態(tài)周旋于明廷羽翼之下,將統(tǒng)一女真各部的雄心藏于恭順的表象之中。
萬歷十七年(1589 年),努爾哈赤主動將征討女真異部的戰(zhàn)俘送往遼東都司,明廷為表嘉獎,授予其 “建州左衛(wèi)都督僉事” 之職。這份來自大明的官方認(rèn)可,成了他掩人耳目的重要憑借 —— 據(jù)《明神宗實錄》記載,他在謝恩疏中自稱 “臣努爾哈赤”,言辭謙卑如塵埃:“臣世居?xùn)|陲,蒙朝廷恩庇,得守祖業(yè),今愿率部眾恪守疆界,不敢有絲毫逾越,以報天恩。” 六年后,他又因 “保塞有功” 晉封 “龍虎將軍”,這是明廷授予女真部落首領(lǐng)的最高爵位,努爾哈赤接詔時,率部眾行三跪九叩大禮,其恭順之態(tài)被遼東巡撫奏報為 “建州夷酋,謹(jǐn)守臣節(jié),可無東顧之憂”。
除了接受封號,努爾哈赤更以 “朝貢” 為紐帶,維系與明廷的脆弱平衡。從萬歷十八年(1590 年)至萬歷四十三年(1615 年),他先后七次親赴京師或派親信入貢,每次皆攜人參、貂皮、東珠等女真特產(chǎn),且嚴(yán)格遵守明廷禮儀。《大明會典》載其某次入貢時,“至午門外,膝行而入,奏報建州歲稔民安,無擾邊境”,刻意塑造出 “安分守己” 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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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甚者,他還主動配合明廷 “以夷制夷” 的策略,萬歷二十一年(1593 年)葉赫、烏拉等九部聯(lián)軍來攻,努爾哈赤率軍大敗敵軍后,即刻將被俘的葉赫部首領(lǐng)送往遼陽,聲稱 “遵朝廷之命,討不服之夷”;萬歷三十六年(1608 年),明廷令其牽制日益強(qiáng)盛的烏拉部,他旋即率軍突襲烏拉重鎮(zhèn)宜罕山城,事后向明廷 “獻(xiàn)捷”,獲賞白銀二百兩。這種 “借力打力” 的隱忍,既讓他在明廷的眼皮底下統(tǒng)一了建州、海西女真,更讓明廷對其 “威脅性” 的判斷一再失誤,直至萬歷四十四年(1616 年),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建立后金,建元 “天命”,明廷仍將其視作 “可控的夷酋”。
后金的建立,是努爾哈赤公開決裂大明的第一步,但這位六十歲的部落領(lǐng)袖,此刻卻陷入了深深的猶豫。據(jù)《滿洲實錄》記載,他曾在貝勒會議上坦言:“大明如百年大樹,根深葉茂,我后金如新生藤蔓,若強(qiáng)行攀折,恐先斷自身。” 彼時后金總?cè)丝诓蛔阄迨f,八旗兵力僅六萬,且多為騎兵,缺乏攻城器械;而明廷遼東駐軍常年保持十萬以上,僅撫順、清河等重鎮(zhèn)便各駐兵三千,配備大炮百門、鳥槍千支。實力的懸殊,讓努爾哈赤不敢輕舉妄動。更令他焦慮的是內(nèi)部的分歧:老臣額亦都、費英東等人經(jīng)歷過與明軍的小規(guī)模沖突,深知明軍火器的威力,主張 “再待十年,待實力足備再圖大明”;而次子代善、八子皇太極等年輕貝勒則認(rèn)為 “明廷腐敗,遼東軍無戰(zhàn)力,此時不動,更待何時”。雙方爭論持續(xù)半年,努爾哈赤始終未敢拍板,只能以 “天命未顯” 為由拖延。
為了消解這份猶豫,后金內(nèi)部開始刻意營造 “天命歸金” 的輿論,其中最著名的便是 “萬歷噩夢” 事件。《清太祖朝老滿文原檔》(甲種本)詳細(xì)記載了這則流言:“萬歷帝夜夢一異族女子,身著紅衣,跨于帝身,以槍刺帝心,帝驚醒后,召臣問之,臣曰:‘此女乃建州努爾哈赤,將代明而興。’” 這則流言不僅在貝勒會議上宣讀,還被刻入木牌,在女真各部傳閱,甚至通過邊境貿(mào)易傳入遼東,目的是讓部眾相信 “反明乃天命所歸”。但努爾哈赤深知輿論終究是虛妄,他私下對皇太極說:“夢雖吉,然大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若無萬全之策,不可輕舉。”
這份 “萬全之策”,最終由皇太極提出。天命三年(1618 年)正月,皇太極在貝勒會議上獻(xiàn)策:“撫順游擊李永芳,貪財而懼戰(zhàn),且每月二十五日大開馬市,邊備必疏。可遣五十人扮作海西商人,攜參貂入撫順為市,摸清布防;再遣五千精銳夜伏城外,以炮為號,內(nèi)外夾擊,撫順可破。” 他還補(bǔ)充道:“撫順乃遼東門戶,撫順既下,清河、鐵嶺必恐慌,我軍可順勢進(jìn)取,且能以撫順之糧充軍餉,一舉兩得。” 努爾哈赤聽后,沉吟良久,最終拍案:“吾兒之智,遠(yuǎn)超吾所料!此計可行。”
然而,當(dāng)四月十三日大軍出征時,天公卻不作美。連綿的大雨讓道路泥濘不堪,八旗士兵的甲胄被雨水浸透,行軍速度大減,怨言四起。努爾哈赤在帳中召集貝勒,語氣中已露退意:“天降大雨,恐是上天示警,不如暫回赫圖阿拉,待雨停再進(jìn)。” 此時代善挺身而出,這位已被立為儲君的大貝勒,言辭懇切卻不失鋒芒:“父汗!我等已祭天宣讀‘七大恨’,聲言討明,若中途折返,大明必笑我后金無膽,諸部也將輕視我等,日后再難號令;且雨天明軍必松懈,我軍冒雨進(jìn)攻,正可出其不意,此乃天賜良機(jī),非示警也!” 他頓了頓,又道:“兒愿率前鋒軍先行,若有不測,甘受軍法!” 莽古爾泰、阿敏等貝勒也紛紛附和,努爾哈赤看著帳下群情激昂的諸子,終于下定決心:“好!便依爾等之言,冒雨進(jìn)軍!”
天命三年(1618 年)四月十五日凌晨,后金大軍抵達(dá)撫順城外。皇太極率正黃旗、鑲黃旗精銳為先鋒,按照既定計策,先命人點燃三聲號炮。城內(nèi)五十名偽裝商人見狀,立即在東門放火,砍殺守門明軍,將城門打開。皇太極率軍疾馳入城,正黃旗士兵主攻明軍游擊衙門,鑲黃旗士兵則迂回至西門,截斷明軍退路。據(jù)《滿洲實錄》繪圖旁注記載,皇太極 “手持鋼刀,率先登城,斬殺明軍副將二人,明軍大亂,或逃或降”。代善則率正紅旗、鑲紅旗進(jìn)攻撫順城外的撫順?biāo)|州堡,至午時,撫順及周邊堡壘盡數(shù)被后金控制。此役,后金僅傷亡百余人,卻俘獲明軍三千余人、百姓萬余人,繳獲糧食十萬石、大炮五十門,而明軍游擊李永芳,此刻正困守在游擊衙門內(nèi),陷入了兩難抉擇。
努爾哈赤深知李永芳的 “示范意義”—— 若能收服這位明廷在遼東的重要將領(lǐng),不僅能瓦解明軍士氣,更能為后續(xù)招降其他將領(lǐng)樹立標(biāo)桿。他親自提筆寫下勸降信,派使者縋城送入:“汝為撫順游擊,兵不過三千,城不過二丈,吾八旗軍六萬,炮百門,若強(qiáng)攻,撫順旦夕可破,汝命難保。然吾知汝有才智,識時務(wù),若降,吾封汝為三等副將,轄撫順原有百姓,且將吾族侄女嫁你為妻,子孫世襲官職;若不降,城破之日,汝及百姓皆斬,汝父母妻子在遼陽,吾亦會派人擒之,汝可三思。”(《清太祖武皇帝實錄》卷二)李永芳在衙門內(nèi)徘徊良久,窗外的火光與喊殺聲越來越近,他深知抵抗無望,最終選擇 “縋城而下,跪地請降”。努爾哈赤親自扶起他,解下自己的貂裘披在他身上:“汝識時務(wù),吾必不負(fù)你。” 隨后,李永芳剃發(fā)易服,正式歸降后金,成為明廷第一位投降后金的將領(lǐng)。
撫順陷落的消息傳至遼陽,遼東總兵張承胤又驚又怒。這位曾多次擊敗蒙古部落的總兵,自恃麾下有一萬大軍,攜帶大炮百門、小炮千門,遂率軍急馳撫順,欲 “收復(fù)失地,擒殺努爾哈赤”。然而,這支看似強(qiáng)大的明軍,卻早已腐朽不堪。據(jù)《明史?張銓傳》記載,張承胤與副將頗廷相、參將蒲世芳互不統(tǒng)屬,行軍時 “隊列散亂,士兵或沿途劫掠百姓,或擅自離隊”,皇太極登高望見明軍陣型,對努爾哈赤笑道:“此等軍隊,雖多無益。”
后金大軍在撫順東南的薩爾滸山谷設(shè)伏,當(dāng)明軍進(jìn)入伏擊圈后,努爾哈赤下令總攻,八旗騎兵如潮水般沖向明軍,明軍 “未戰(zhàn)先逃者過半,大炮未及架設(shè)便被后金士兵奪取”。最終,張承胤、頗廷相、蒲世芳戰(zhàn)死,明軍全軍覆沒,而后金僅陣亡兩人。事后,明御史張銓上疏萬歷皇帝,痛陳遼東軍政之弊:“承胤無謀、無法、無勇,此非一人之過。遼東將官克扣軍餉,士兵多為老弱,器械朽壞,戰(zhàn)馬瘦弱,如此軍隊,怎能御敵?” 萬歷皇帝看后 “震怒不已,卻無對策”,只能下令 “加強(qiáng)遼東防務(wù)”,但此時明朝的遼東防線,已如紙糊一般,瀕臨崩潰。
李永芳的投降,如同一顆投入滾油的火星,迅速點燃了明廷遼東將領(lǐng)的 “投降情緒”。努爾哈赤對他極為倚重,不僅兌現(xiàn)了 “三等副將”“撫順額駙” 的承諾,更授予他 “管轄遼東漢民” 的大權(quán)。李永芳也不負(fù)所望,天命四年(1619 年)清河之戰(zhàn)中,他親至城下勸降守將鄒儲賢:“吾降后,后金待我甚厚,汝若降,官職必高于我,若頑抗,撫順之禍必重演。”
雖鄒儲賢最終戰(zhàn)死,但清河城內(nèi)三百余名明軍士兵 “因李永芳之言,開城投降”;天命五年(1620 年),努爾哈赤進(jìn)攻遼陽,李永芳提前聯(lián)絡(luò)遼陽明軍千戶陳良策,策動其獻(xiàn)城投降,使后金兵不血刃占領(lǐng)遼陽。據(jù)《滿文老檔》記載,努爾哈赤曾在貝勒會議上公開稱贊:“李永芳雖為漢人,卻比許多女真貝勒更忠于后金,諸人當(dāng)效之。” 為了強(qiáng)化他的 “標(biāo)桿地位”,努爾哈赤還特賜 “免死三次” 特權(quán),這一殊榮,即便是代善、皇太極等貝勒也未曾享有。
在李永芳的影響下,明朝遼東將領(lǐng)投降現(xiàn)象愈發(fā)頻繁:天命六年(1621 年),沈陽守將何世賢戰(zhàn)死,副將尤世功投降;天聰七年(1633 年),登萊總兵孔有德、耿仲明率部降清,攜帶大炮百門;崇德元年(1636 年),旅順守將黃龍戰(zhàn)死,副將尚可喜降清。這些降將的到來,不僅為后金(清)帶來了先進(jìn)的火器技術(shù)和軍事人才,更瓦解了明廷在遼東的統(tǒng)治基礎(chǔ),而李永芳,無疑是這一切的 “開端”。
李永芳共生育九子,除早逝者外,多在清朝為官:長子李延庚任鑲藍(lán)旗漢軍都統(tǒng),曾隨多爾袞入關(guān);次子李率泰任閩浙總督,順治年間平定鄭成功部將金聲桓叛亂,被譽為 “清初漢軍第一能臣”;四子李崇善任鑲紅旗漢軍副都統(tǒng),參與平定三藩之亂。至康熙年間,李氏家族已成為 “漢軍勛貴” 的代表,而其玄孫李侍堯的崛起,更將這份家族榮光推向了頂峰。
乾隆二十一年(1756 年),李侍堯任鑲黃旗漢軍副都統(tǒng),因整頓旗務(wù)、平定湖南苗亂有功,乾隆帝欲提拔其為湖廣總督(一品大員),卻遭到吏部的強(qiáng)烈反對。據(jù)《嘯亭雜錄?李昭信公》記載,吏部奏疏稱:“我朝祖制,漢軍非軍功卓著者,不得任總督、巡撫等封疆大吏。李侍堯雖有才干,但出身‘降將之后’,且無重大軍功,若破格提拔,恐違祖制,引發(fā)滿臣不滿。”
面對這一質(zhì)疑,乾隆帝在朝堂上公開駁斥:“李永芳在天命年間,率先歸降,為我朝取撫順、定遼東立下首功。彼時若不是他勸降漢民、提供明軍情報,我朝統(tǒng)一遼東至少要多費十年之力。此等功績,豈能與普通漢軍相比?” 他進(jìn)一步強(qiáng)調(diào):“我朝賞罰分明,功臣后代若有才干,當(dāng)破格錄用,此非違祖制,而是‘繼往開來’—— 鼓勵后世子孫銘記功臣,為國效力。” 最終,乾隆帝力排眾議,任命李侍堯為湖廣總督,后又調(diào)任云貴總督、閩浙總督。李侍堯任云貴總督期間,整頓云南銅政,每年為朝廷增加銅產(chǎn)量二十萬斤;任閩浙總督期間,擊敗臺灣林爽文起義,被譽為 “乾隆朝第一能臣”,而這份榮耀的源頭,無疑是百年前李永芳的 “識時務(wù)” 之舉。
乾隆四十三年(1778 年),李侍堯因貪腐案入獄,乾隆帝念及其 “李永芳之后” 的身份,最終免其死罪,僅革職留任。事后,乾隆帝對軍機(jī)大臣說:“李永芳之功,惠及子孫,李侍堯雖有罪,然不可忘其先祖之功。” 這份 “特殊對待”,不僅是對李永芳 “開國之功” 的認(rèn)可,更是清朝對 “降將群體” 的一種姿態(tài) —— 通過表彰李永芳,向天下傳遞 “只要為清朝效力,無論出身,皆可獲重用” 的信號,從而鞏固統(tǒng)治。
回望努爾哈赤決裂大明的歷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位被后世譽為 “滿洲太祖” 的英雄,并非始終 “一往無前”。從十三副遺甲起兵時的隱忍,到建立后金后的猶豫,再到撫順之戰(zhàn)前的退縮,他的每一步都充滿了掙扎與權(quán)衡。而皇太極的 “撫順奇謀”、代善的雨中勸進(jìn),如同兩把鑰匙,打開了后金決裂大明的大門;李永芳的投降,則如同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塊,引發(fā)了明廷遼東防線的崩塌。
這段歷史告訴我們,偉大的歷史轉(zhuǎn)折,往往不是 “英雄獨自決斷” 的結(jié)果,而是 “猶豫者的突破” 與 “追隨者的推力” 共同作用的產(chǎn)物。努爾哈赤的猶豫,是對實力差距的清醒認(rèn)知;諸子的推力,是對歷史機(jī)遇的精準(zhǔn)把握;李永芳的選擇,是對時代趨勢的順應(yīng)。三者交織,最終促成了后金(清)與大明的決裂,也為后來清朝入主中原埋下了伏筆。
如今,赫圖阿拉的古城墻早已斑駁,撫順的薩爾滸山谷已綠樹成蔭,但那段關(guān)于 “猶豫” 與 “推力” 的歷史,卻依然值得我們深思:在時代的轉(zhuǎn)折點上,個人的選擇如何影響歷史的走向?隱忍與決斷、機(jī)遇與風(fēng)險,又該如何權(quán)衡?或許,努爾哈赤、皇太極、代善、李永芳等人的故事,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
史料附錄
- 《明神宗實錄》卷五百二十六(萬歷四十三年正月條)、卷五百八十七(萬歷四十七年三月條)
- 《大明會典》卷一百零七(朝貢三?女真)
- 《清太祖朝老滿文原檔》(甲種本,天命三年四月條)
- 《滿洲實錄》卷四(天命三年四月條)
- 《清太祖武皇帝實錄》卷二(天命三年四月條)
- 《明季北略》卷一(撫順城陷)
- 《明史》卷二百七十一(張承胤傳)、卷二百九十一(張銓傳)
- 《清史稿》卷二百三十一(李永芳傳)、卷三百二十三(李侍堯傳)
- 《滿文老檔》(天命五年七月條、天聰七年六月條)
- 《嘯亭雜錄》卷八(李昭信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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