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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科學院院士葛墨林記錄過這樣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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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墨林院士)
1990年,楊振寧和幾位關系非常好的歐洲科學家吃飯。因為范圍比較小,屬于私密的聚會。葛老也在一旁作陪。
席間,有個北歐人就向楊振寧面授機宜——如果楊振寧能在公開場合否定一下中國的一些做法,肯定會對獲得第二次諾貝爾獎非常有利。
葛老在所著《我所知道的楊振寧》書中的記述是這樣的,這個北歐人說英語的時候有很大的口音問題,葛老聽得不是特別清楚,但大概意思是不會錯的。
楊振寧聽了這話當時就表示,獲得諾貝爾獎是可遇不可求的,自己是不會為了獲獎就說違心話、做違背自己本性的事的。
葛老說當時他就非常感動,覺得楊振寧是非常有原則的人,愛中國就是他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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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振寧與葛墨林,中為葛院士愛人秦世芬)
大家好,我是烏鴉。
2025年10月18日,物理學泰斗楊振寧教授在京逝世,享年103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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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清華大學官網)
那時隔多日烏鴉怎么想起來提這個故事呢,是想說評判楊振寧先生對祖國的立場、與新中國的關系,應當放到更大的歷史進程中去看,從中其實不難發現即便跳出物理學界,楊振寧也是一個足以載之竹帛的歷史人物。楊先生在時,尚可對他自己親歷的歷史說明校正;今斯人已逝,無法再以當事人的角度進行回應,有些歷史事件,咱們多說說、說明白,會減少很多誤解。
這里舉一個案例:
2020年第1期的《科學文化評論》雜志,刊登了題為《李政道楊振寧遭遇冷處理——六十多年前中國人第一次獲諾獎》的文章。
就這篇文章,楊振寧親自致信雜志編輯部澄清,他指出,文章內里內容并無大問題,但“題目中的‘遭遇冷處理’是完全錯誤的誤導性總結”。
咱就是說,2020年代了,我國專業的學術刊物,在楊振寧教授相關的歷史事件上,還可能做出需要當事人本人來指正的具有指向性的結論。這樣的事情今后還可能發生,最具信度的當事人卻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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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10月吳有訓、周培源、錢三強代表中國物理學會向楊、李發出的祝賀電文)
好,那咱們回到開頭葛墨林院士提及的那個故事。
眾所周知,像楊振寧這種頂級科學家,錢他是不缺的,不管走到哪里,政府和科學界都會將他視若珍寶;而世俗的權力對于科學家來說,既不易取,很多人亦不欲取;這就反而讓“名”這種東西,更凸顯出價值來。
能跟楊振寧說這種話的西方人,未必沒有這種(推動楊振寧再奪諾獎的)能量,可能反而是一種明示。而第二次獲得諾貝爾獎,這是多大的誘惑?
但楊振寧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這事若不是葛老記錄在書里,誰都不知道。
可能有人要質疑:就吹吧!什么西方人有這么大能量能左右諾獎?
唉,咱們也不是說他們這一兩人就能“決定”諾獎歸屬,想讓誰得誰得,想不讓誰得就得不著,但政治因素對獎項(包括自然科學的)能起到實質性關鍵的推動或者阻礙作用,這個不用懷疑。
其實楊、李二人的“第一次獲獎”也是個很好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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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說明,從楊、李的學術成就來講,能斬獲物理學獎當然是毫無爭議的,但能夠斬獲“那一屆的”諾獎卻并不尋常。
楊振寧和李政道的“宇稱不守恒理論假說”,是1956年提出的,而二人獲獎在57年10月。相對后世動輒大幾十年的諾獎印證時限,楊李二人獲獎速度之快,實屬罕見。
原因在于,在當時的美蘇爭霸背景下,蘇聯特別在乎基礎科學的突破,同時蘇聯科學家也在同一領域有相關研究,這就導致冷戰兩巨頭在這個問題上爭得很兇。
誰說諾獎沒有政治成分?楊、李兩人能在1957年獲獎,也多少受益于美蘇爭霸的大歷史背景。
所以,哪怕楊振寧最偉大的學術成就是“楊-米爾斯規范場理論”,也沒有辦法因之獲獎,原因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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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振寧與米爾斯)
還有一個不得不提到的因素,就是美國人的小九九。新中國成立之后,很多科學家響應人民政府的號召回到中國,這導致美歐在很大時間就系統性地流失了一大批科學家。這種境況既讓美歐人震驚于新中國的強大號召力,又恐怕他們的人才會進一步流失。
楊、李兩人獲獎的“宇稱不守恒理論假說”,實驗印證者是美籍華裔女物理學家吳健雄,這種“你看中國人留在歐美才能創造巨大成就”的標桿,也是當時美方重要的考量因素之一。
但這又同楊振寧的初衷相違背,因為在他心里,中國是很重的。
楊振寧的父親楊武之也是一個大科學家,還是那種“天才只是見我的門檻”級別的數學系的大宗師。
楊武之是清華大學數學家,中國第一個數學博士,也是最先響應中共號召,堅決不跟國民黨走的高級知識分子代表。
1957年,當得知自己的兒子獲得諾貝爾獎之后,楊武之非常高興。經過國家批準,他還多次到歐洲去會見兒子,闔家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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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1964年,楊振寧還是加入了美國國籍,這讓楊武之非常不高興。
有人要說了,你剛剛說楊振寧非常看重中國,但又說到他不顧父親的阻攔也要加入美國國籍,這不是矛盾嗎?
咱們平時說聽其言觀其行,但其實也有個前提,就是你要對這個對象有著持續穩定的觀察,哪怕是做不完全歸納,也需要足量的樣本。
早在1957年兩人獲獎的時候,新中國就派出科學家參加了諾獎頒獎典禮,還極力促成兩人歸國。但一個背景咱們也要交代清楚,1957年發生了“反右”運動并很快擴大化,導致一批科學家受到了運動的波及。
李政道就明確表示:“我在國內的老師和同學都被劃成了右派,我們回去也有可能當右派,因此,不再考慮回國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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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家也是人,他們也有自己的個人考量。兩人當時選擇不回國,不管從當時看還是后世看,都沒有問題。
再加上當時參加各種國外高級物理實驗室都有國籍限制,兩人最終加入了美籍。
作為對比的是,當時敗退到臺灣島的國民黨政府曾經大肆宣揚楊李兩人獲獎的成就,還把這當成對蔣70歲生日的賀禮。并且一再派高官和學者向兩人當面慶賀,并邀請兩人“返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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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李兩人同樣沒有接受。
在大時代的背景下,個人的命運有時真的無法琢磨。如果要評判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就要回到歷史中去,看他們遇到真正可以把握的具體事件時,是怎么做的。
這個時間點很快就到了。
在那個時刻懸在危險線上的20世紀后半葉,有影響力的人,哪怕你是科學家,你想遠離政治,也未必能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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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5月,美國以“聯合國亞洲經濟委員會”的名義,在臺灣海峽以北進行海底石油勘探。到了第二年,日本就開始以科學勘探的名義,介入釣魚島海域的油氣資源勘探開發中,并趁機宣稱“尖閣群島(中國釣魚島)屬于日本”。
當時,楊振寧就積極參與了最早也是上世紀最大規模的“保釣運動”。
1971年,在美學生和華人就在美國多地舉行抗議游行,反對美國在釣魚島的歸屬問題上采取“中立態度”。
事件發酵以后,陳省身等在美科學家開始積極行動,聯絡全美華人科學家開始對美國政府施壓,楊振寧就是最積極的參與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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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振寧與陳省身)
1971年,保釣同仁們在《紐約時報》刊登了“致尼克松總統公開信”,這讓美國朝野出現了震動。當時,英國駐華盛頓大使就傳情報回國內,指出,“公開信有3000名以上的中國學術界人士參加,其中有一些是學術界重量級人物。”
這個“學術界重量級人物”,楊振寧就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1971年10月29日,美國參議院外交委員會舉行 “返還沖繩” 公開聽證會,楊振寧等四人出席了聽證會,并在證詞中指出,釣魚島是中國的,這是毫無疑問的。這也引起了會場美國政要和日方代表的極大關注。
這并不是說其他參與者不重要,而是影響力大的人天生就有巨大的輿論權重。反過來說,影響力巨大的人,需要審慎利用自己的這種能力,其中很多是“愛惜羽毛”不愿出頭的,像楊振寧這樣多年來注意避免卷入政治的人物,如果不是對中國的一片真心,何必頂著壓力當這個出頭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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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4月,楊振寧得知美國公民不可以到中國旅行的禁令解除,他第一時間向中國駐法大使館申請了訪華簽證。
同年7月9日,基辛格秘密訪華。而10天之后的7月19日,楊振寧就從法國回到了闊別26年的祖國,進行了一個月的訪問,還收到周恩來總理的親切接見。
雖然楊振寧是超頂尖科學家,但應該沒人相信美國會把基辛格訪華這樣的機密行動通知他吧。因此他那一趟行程,絕非望風而動的投機行為;反倒是在當時美蘇都對華壓迫的那個時間節點,先人一步起到了旁人難以企及的巨大作用。
從中國回到美國之后,楊振寧在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演講,公開闡述了他對新中國的印象。主要內容是:跟26年前的中國相比,今日中國已經呈現出一副新氣象,中國人認真地了解并擔負起對這個國家及全世界人類的責任。自1960年后,中國已經由一個依靠輸入的國家轉變成為一個自給自足的國家。過去10年( 1960-1970年),工業產品在量的方面或沒有驚人增加,而在質的方面卻有巨大的成就。過去不能做的,做不好的,現在都可以自己生產,越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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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振寧的演講對在美國的留學生和華人影響巨大,這也是新中國再次打破“成見”堅冰的一次巨大突破。《紐約時報》在9月23日,就對此次演講予以報道。楊的演講也獲得了多種刊物的全文轉載,這進一步引起了轟動。
當然,從那時起,楊振寧就開始“具有巨大爭議了”,為什么呢?就因為他講了新中國的好話。當時一個叫王以理的就懷疑楊振寧受到了共產黨的騙,并認為“這些都不是出于楊振寧之口”。
香港的《明報月刊》也故意歪曲楊振寧之前的各種說法,報導稱楊振寧回答 “中國人民覺得臺灣沒有民族氣概”,周總理 “對臺灣有些卑視的態度”。對此,楊振寧予以公開的、堅決的否認。
周培源院士當年參加了毛主席和周總理對楊振寧的會見活動,他的評價就很中肯:
“楊振寧是美籍華裔科學家訪問中國的第一人,也是架設起中美之間科學家友誼和交流橋梁的第一人。光是這方面的貢獻,楊振寧的成就,就是無人能及的。”
這種評價足夠客觀、也足夠能說明楊振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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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后,楊振寧就成為新中國對美關系的一面旗幟。而相對這些大事,楊振寧也做了很多具體但更加讓人欽佩的“小事”。
1973年,受楊振寧邀請,新中國首次派學者赴美參加會議。
1977年發起的“全美華人協會”致力于中美關系正常化,自費8000美金在《紐約時報》做《致美國卡特總統的公開信》呼吁兩國建交。
楊振寧和他的父親楊武之都是清華人。為了籌備清華大學的研究中心,楊振寧帶頭捐了他和夫人杜致禮在美國的部分積蓄,后來又捐了一部分美國房地產,以及他來清華工作前期的全部工資。
當清華大學高等研究中心成立,楊振寧一次性捐助100萬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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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高研院楊振寧緬懷室外排隊前來吊唁的人群,圖源見水印)
葛墨林回憶說,南開大學物理研究中心開的很多會,都是楊振寧從香港募集,然后直接把錢帶回來。有一次怕他們換不開錢,都把錢換成一捆捆的20美元面值的美元。
葛老回憶說,“有一次我特別感動,那時候我還在美國,他妹妹來找我,她說你看楊先生又開車自個兒去了,到紐約,到China town,就華人城去演講,我說干嘛,她說捐錢去了,我說那有什么,她說他還發著燒,還發著高燒,自個兒開車,因為人家香港那些有錢人來了,趕緊去開著車給人家談啊怎么捐錢。 當時我就很感動。”
而對華中科技大學物理學教授楊建鄴來說,他關于楊振寧最深的記憶,就是1996年參加楊振寧一場演講。當主持人介紹楊振寧于1957年獲得諾獎時,楊馬上舉手說:“那時我持的是中國護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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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振寧于2015年4月1日放棄了美國國籍,回歸中國國籍,完成了父親的心愿。2017年,中國科學院將楊振寧、姚期智由“外籍院士”,正式轉成中科院院士,這是中國科學界前所未有的大事。
當時的輿論環境大家也知道,社會上對于楊振寧的指責和明嘲暗諷就沒有停過,有些人更下作的對楊振寧各種歪曲和胡說八道。甚至有人編造翁帆父親娶了楊振寧孫女的謠言——這一謠言出現時,楊振寧的孫女才7歲。
葛墨林氣不過,寫了一篇文章辟謠。但這文章卻被楊振寧自己壓了下來。
楊振寧說:“除了討論物理,其他的事都不要管,我一輩子挨罵挨多了!”
從1970年開始,臺灣方面和親臺的華人罵他,“體制批評者”也罵他。網上罵他,2016年,他反對中國建大型粒子對撞機,很多昔日的學生同仁也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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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欠誰的,也不在乎。
在一場專訪中,楊振寧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想從整個宇宙結構講起來,人類的生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個個人的生命那更是沒有什么重要的。”
看來很多頂尖的科學家,都能夠放到無限的時空范疇上去考慮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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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實際上,即便把視角放回人類社會乃至個人,楊振寧先生也完全可說是問心無愧的。
“共同途”的典故很多人都知道。當年好友鄧稼先送給他那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同途”,按楊振寧自己的說法:“當時我看了信以后沒有看懂這句話。‘千里共同途’是什么意思呢?”他說,自己是后來才逐漸明白,自己的后50年才可說兌現了好友的囑望。
但縱觀楊振寧先生一生,即便說他一開始并未理解字面上的“共同途”,可在實際的所思所行上,始終是踐行著“共同途”的軌跡,不負好友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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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葛墨林:《我所知道的楊振寧》
黃慶橋:《科學背后的政治競爭:1957年圍繞宇稱不守恒理論的國際爭奪戰》
何玉:《海外 “保釣運動” 中的楊振寧》
人物:《楊振寧:已6年未去美國 不敢離醫院太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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