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一只穿山甲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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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廣西十萬大山一條被桉樹榨干的支脈。那一夜,月亮像一枚被啃薄的鱗片,漂浮在天上。我的甲片那時還是軟的,半透明,帶著臍帶未干的潮氣,如初春的嫩葉。母親用尾巴卷住我,像卷住一只濕漉漉的問號。她把我貼在肚皮上,那里沒有鱗,只有心跳,一下一下,像地底最柔軟的鼓。
這是我們祖先傳下的智慧:不進攻,只堅守。那天,落葉被掀開,一只豹子的瞳孔,躍進我的視線——就像兩枚金黃的釘子。母親沒喊“跑”,她喊“卷”。卷成球,是我們族群求生的技能。世界瞬間變成一條黑暗的縫,尾巴尖抵住鼻尖,我聽到自己的心跳在甲片內側來回撞,像一粒被囚的骰子。豹子叼住我們,又甩又咬,來回撥拉,甲片與齒尖擦出冷白的火。我聞到母親身上散出的鐵銹味——那不是血,是甲片被刮出的粉末。幾分鐘后,豹子厭倦了,吐我們于一堆蕨類叢中。過了好久好久,母親慢慢松開了,她的甲片邊緣缺了半圈,像被月亮啃過。她舔我的鼻尖,告訴我:“記住,卷得夠緊,死亡就撬不開。”
在茂密的森林中,我慢慢長大,一身柔軟的鯪片,在成長的過程中逐漸變得堅硬和結實。我的鎧甲在夜色里泛著青黑的光,像是從大地深處淬煉出的鐵。這身鱗甲,一片壓著一片,緊密如遠古的象形文字,鐫刻著生存的全部秘密。當危險來臨,我們會瞬間化作鐵球,任獅子的利齒在鱗片上打滑,讓豹子的爪子無處著力。但其實,在這看似堅不可摧的盔甲之下,藏著的,卻是一顆怯懦的、易于驚懼的心。我的武器,從來不是爪牙,而是沉默,是蜷縮,是將整個柔軟的內里深深藏起。
我最安寧的時刻,是在一片幽暗的森林里,用我尖長的吻,輕輕搗開一個蟻穴。那是我生命的儀軌。我的舌頭,如一枚柔軟的、帶有黏性的標槍,倏地射出,又迅速收回,將成千上萬只白蟻卷入腹中。你們以為我在吃飯,不,我是在給森林續(xù)命。350畝林子,只要留我一只,就能讓百年古木免于坍倒。我沉默地履行著大森林賦予我的職責,一只穿山甲,一年便是700萬只白蟻的終結者。我行走過的地方,樹木的根系得以保全,森林的肌體得以康健。我以此為傲,盡管這驕傲,無聲無息。
我曾以為,我這身由大地鍛造的甲胄,足以抵御世間一切鋒芒。獅子焦躁的利爪,豹子森白的牙齒,在我蜷成的鐵球面前,都成了無可奈何的武器。它們圍著我一籌莫展的模樣,曾讓我在恐懼的深處,生出一絲卑微的安然。我將頭深深埋入腹下,尾巴嚴密地蓋住臉龐,整個世界便被我關在了外面。我以為,這便是最安全的堡壘了。直到,我遇到了那種可怕的兩腳獸——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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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見到人,是在雨季將盡的山脊。他們披著雨衣巡山,像一群會走路的沼澤。他們的到來,帶著一種截然不同的氣味,那不是野獸的腥臊,而是一種冰冷的、鋼鐵的氣味。當他們安下的鐵夾,“咔噠”一聲咬住我后腿時,我本能地卷成球,卻卷不走那陣鉆骨的疼。他們把我拎起來,晃動,像晃一只未熟的果實。“三斤七兩,夠燉兩鍋。”我被扔進蛇皮袋,和另外兩只同類撞在一起。黑暗里,我們彼此用鱗片的邊緣互相確認:“你還活著嗎?”袋口偶爾漏進一線光,我看見其中一只的腹部鼓脹——她懷了崽,鱗片的縫隙間透出粉嫩的胎動。那一刻,我第一次想:卷成球,原來也有護不住的東西。
我被販往廣東的半路,警車追來。人把蛇皮袋扔進高速邊的排水溝,倉皇逃竄。我爬出來,甲片缺了十幾片,像被撕碎的地圖。另外兩個同伴,一個后腿斷了,它用前爪扒泥,用腹部拖出長長一道血痕,實在爬不動了叫我快走。另一個蜷縮成球,在滾出蛇皮袋時,落入高速飛馳的往來車輪中,瞬間便消失了影蹤。我回不到母親生我的那座山了,只能重新尋找棲息地。隱入深山的路上,在一個洞口,我聞到一股腐甜——那原來是我的一個同類啊,它被獵殺后,尸體在雨里發(fā)了酵,甲片被剝得七零八落,像一堆被拆散的鎧甲。我決定以后盡量孤獨穿行,避開我的穿山甲同類——不是天性孤僻,而是怕聚集的蹤跡會引來更快的毀滅。我蜷縮著、警惕著,不只是為了防護這副皮囊,更是為了守護一個古老種族最后的、微弱的火種。我們的心跳曾與恐龍共振,在冰河世紀也未停歇,如今卻要在文明的夾縫里尋找生路。
我時常想起自己第一次跟著母親外出——她把尾巴彎成搖籃,我緊緊扒著那片移動的鎧甲,在月光下的森林里搖晃。我想到將來,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它初生時,那樣小,那樣粉嫩,像一團透明的肉球,連身上的鱗片都還是柔軟的,帶著乳香。我每日外出覓食,它便緊緊攀附在我的尾巴上,仿佛那是它全部的天地。歸巢時,我將它裹在懷中,用我堅硬的背脊,為它筑起一個安全的空間。我須得寸步不離,因為我知道,我那甲胄未成的孩子,在這危機四伏的森林里,決計活不過幾個晝夜。我最深的恐懼,并非源于自身生命的消逝,而是我怕有天,我蜷在洞穴深處,用溫熱的長舌輕撫懷中幼子。空氣中突然混入陌生的氣息。我立即卷成球將它護在中心,就像母親曾經(jīng)保護我那樣。但是,那只人類的大手,能夠輕而易舉地撬開我們——一根鐵棍插進鱗片縫隙,劇痛讓我不由自主地舒展身體。在失去意識前,我看見孩子從我的懷抱里被扯走,它柔軟的鱗片在月光下閃著淚光。
有時在洞穴里屏息凝神,能聽見地面?zhèn)鱽硗宓陌Q,那些鱗片被生生剝離的聲音,比牙齒啃噬巖石更讓人戰(zhàn)栗。我這一身百獸退避的鱗甲,原來在人類面前不堪一擊。他們甚至不屑于用蠻力,只消用些我看不懂的器具,便能輕易地將我苦心經(jīng)營的球形世界打破、拉直。月光依舊清冷地灑在我的鱗片上,可這森林,這我曾以為堅不可摧的家園,已然四面楚歌。我原本是森林的守護者啊,現(xiàn)在,整片森林都在失去它的守夜人。每只穿山甲都是移動的堤壩,用長舌阻擋白蟻的洪流。我們每一次彎腰覓食,都是對這片土地最古老的承諾。我不明白,我們以沉默守護森林,為何換不來一片立錐之地?我們這源自上古的、笨拙的生存之道,為何在人類的文明面前,竟成了一條絕路?
每當夜色漸濃,我依然出門覓食。月光照在鱗片上,泛起青灰色的光。我在夜色中前行,長舌掃過松軟的泥土。白蟻的腥味在腐木里發(fā)酵,像一條細線,牽著我的舌頭。經(jīng)過被摧毀的蟻穴時,白蟻正重建家園——它們尚且能在廢墟上重生,我們這些活過千萬年的古老種族,難道真要在這個時代畫上句號?人類啊,若你們能聽懂這月光下的沉默,請放過我們吧。不僅僅是為了我們這一身嶙峋的骨甲,更是為了我們身后,那片需要我們去守護的、你們也同樣賴以呼吸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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