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漏下三更,長安城褪盡人聲。
雪片像被撕碎的簡牘,一片片貼到石渠閣的烏瓦上,發出細微的“嗤嗤”聲——仿佛連雪也怕驚動這座皇家檔案庫。
王驍踩著暗溝里的積雪,潛至閣后角門。門軸早被人在內側澆了溫酒,一推即開,毫無聲息。酒香混著松煙、簡腥、血味,撲面而來——這是“工坊”開工的信號。
今日午后廷議散場,他就被張謁者悄悄引至此處。
“石渠閣即日起封禁,專供校書郎撰史。”張謁者原話如此,眼底卻帶著賭徒分籌碼的幽光。
王驍懂:皇帝默許,太子生死,將在這間工坊里被筆墨重新雕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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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入內,景象與記憶中的“皇家圖書館”迥異。
中央天井被拆空,架起三座巨大炭爐,火焰呈暗金色,像被過濾的夕陽。爐上架銅釜,釜中滾的不是羹,而是煮軟的竹簡——殺青、去糖、防蠹,卻更像把原史“殺”死,再灌入新糖。
四周回廊擺滿長案,三十余名“書工”埋首疾書。
他們并非史官,而是少府臨時征召的刑徒、宮婢、落榜書生——字跡工整,卻無人認得他們的名字。
王驍想起現代一句廣告詞:
“用最無名的人,改最有名的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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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張謁者引他登上二樓夾層,那里被隔成一間“主控室”。
低梁、無窗,只一盞鯨脂燈,燈罩外裹黑紗,光線被壓得極低,仿佛連火也簽了保密協議。
案上攤著一卷空白帛,長七尺,寬一尺二,專候“新史”第一筆。
左側堆滿“素材”:
- 北闕火場拾回的半焦竹簡;
- 桑弘羊私鑄母錢碎片;
- 太子榮幼年的習字帛;
- 以及王驍自己昨夜寫下的血字“漢”——已被裁成指甲大,作為“引墨”。
右側,則是一排鎏金小罐,標簽用朱砂:
“悔”“懼”“怒”“憐”——罐內封存對應情緒的“引氣”,取自死囚臨刑前的喘息,由太醫令煉成。
王驍喉頭一緊:這是把人的情緒當煙油,燒進史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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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三個時辰,重寫‘太子榮’。”
張謁者伸出三根手指,指甲縫里嵌著干涸的膠泥。
“陛下要在日出前,看到‘定稿’。”
說罷,他退到陰影里,像把刀收回鞘。
王驍坐到案前,先取一片火場殘簡,指腹掠過焦痕,腦內自動彈出“檢索條”——
【檢索:太子榮原始檔案】
內容殘缺,只剩三行:
“栗姬子,諱榮,立為太子;
性寬,喜射;
無大過。”
“無大過”三個字,讓王驍胸口一悶——
沒有過錯,卻要被寫成罪人;
沒有歷史,卻要被“制造”歷史。
他想起現代一句法諺:
“沒有證據,就制造證據;
沒有記憶,就制造記憶。”
五
工坊的“算法”早已設定,他只需填槽:
- 動機——私鑄銅錢,贍結死士;
- 手段——借火鴉異象,焚毀證據;
- 結果——天火示警,罪證昭然。
情緒配比:懼 40%,怒 30%,憐 10%,悔 20%,以“憐”吊陛下父子情,以“悔”收全篇。
王驍提筆,卻遲遲未落。
他想起廷議那日,少年劉榮被拖出殿門,回頭無聲說“寫下去”。
如果“寫”是為了活下去,那“活下去”是否也包括“不造假”?
六
鯨脂燈“啪”地爆了個燈花,像催促。
陰影里,張謁者輕咳一聲,指節敲柱,節奏三長兩短——暗號意為“圣上耳目在側”。
王驍掌心滲出冷汗,傷口未愈,血痕與墨汁混成褐色。
他忽然想起導師講過的一條校勘鐵律:
“凡偽書,必留破綻;
留破綻,為后人證偽。”
于是,他在心底默念:
“我可以寫偽史,但我要在里面埋一條暗線,讓未來的我,能親手拆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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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筆落。
墨里摻了“懼”氣,筆畫微顫;
“怒”氣撒在轉折,竹帛幾欲裂;
寫到“悔”字時,他換淡墨,筆鋒收斂,像替誰留一條生路。
寫罷,他偷偷在行間加了一個極細的“脫文符”——
漢簡時代,校對者用“?」”標出漏字,后世稱“奪文”。
他把符號拆成三筆,分別藏進“榮”“鑄”“火”三字末畫,肉眼難辨,卻在紅外下顯影(他賭未來會有人用光譜掃描簡牘)。
這是他與未來自己的“量子糾纏”暗號:
若符號完整,說明原文被整體保留;
若缺失,說明史書被二次篡改。
“留暗記,是給真相留一條縫。”
八
第一遍帛書完成,情緒濃度卻未達標。
張謁者取“懼”罐,開蓋,一縷灰白霧氣飄出,被燈焰一烤,散成無形。
書工們吸入后,手速明顯加快,字跡開始扭曲,橫平豎直里透出顫抖。
王驍亦吸入,瞬間耳鳴,眼前浮出幻象——
少年劉榮被鎖鏈拖過丹墀,回頭對他笑,笑容裂至耳際,嘴里滿是銅錢。
他咬舌,劇痛逼退幻覺,提筆寫第二遍。
這一遍,筆勢愈發凌亂,卻暗合“驚懼”心境,堪堪通過“情緒儀”校驗——
那是一臺青銅小衡器,帛書放上去,砝碼對應“憐”“懼”等刻度,指針指中,即合格。
九
子夜,定稿出爐。
帛長七尺,血墨混用,共一千二百零七字,題為《太子榮私鑄始末》。
尾段“悔辭”如是寫:
“臣榮昧死言:臣素性寬柔,豈敢造逆?徒以母氏栗姬久患風眩,藥資巨萬,遂起私鑄之念。今刀鋸在前,百口莫辯,唯愿陛下慈憫,保全骸骨,以終母子余年。”
情緒配比精準,連王驍自己讀后都鼻頭發酸——
他知道這是假的,可“假”里摻了真:劉榮確實“寬柔”,確實“孝母”,確實“百口莫辯”。
真與假的縫隙,就是暗門。
十
張謁者收帛,滿意點頭,又取出一枚烏木小匣。
匣內是“太子璽”缺眼的那枚玉印——如今眼已補好,用的正是王驍掌血調膠,嵌了一顆極小赤玉。
“蓋印,以成定讞。”
王驍捧印,手微抖。
玉印落下那一秒,他聽見“咔”輕響,像骨骼復位,也像骨骼斷裂。
帛上血紅印文:“皇太子榮”——
從此,這四個字,被官方認證為“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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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印畢,張謁者揮手,兩名書工捧帛退至炭爐旁。
爐焰轉藍,溫度驟降,帛書被平置鐵網,文火慢烤,水分蒸騰,字跡定型。
隨后,另一名工師取來“石渠閣赤繩”,將帛卷成簡狀,以繩十字捆扎,繩結處滴火漆,壓印“御史大夫章”。
至此,偽史完成物理封裝,等待送入皇帝御案,再下發丞相、廷尉、太常——
成為真正的“國家記憶”。
十二
工坊鐘聲三響,示意散值。
書工們依次退出,臉被炭火烤得通紅,眼神卻空洞,像被抽走靈魂的打字機。
王驍最后一個下樓,腳步虛浮。
轉角暗處,有人輕拽他衣袖——是小枝。
她臉色比紙還白,遞上一片指甲大的焦簡:
“你落下的。”
簡上,是他偷偷刻的“奪文符”碎片。
小枝低聲:“我替你藏了,若有一日……你要翻案,來掖庭找我。”
王驍心頭一震,卻不敢多言,只把焦簡攥進掌心,血與墨再次交融。
十三
出角門,天已微亮。
雪停了,東方泛起蟹殼青,像被煮軟的竹簡。
王驍回頭望,石渠閣的烏瓦上,積了一層新雪,雪下隱約飄出淡藍煙——那是烤帛后的水氣,亦似無數被蒸發的真相。
他忽然想起現代圖書館的標語:
“知識就是力量。”
而此刻,他明白了下半句:
“力量,也可以把知識變成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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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袖中,那片奪文符碎片像一塊火炭,燙得他幾乎握不住。
他握拳,對著將亮未亮的長安,低聲道:
“我會回來,
帶著未來的光譜,
把你親手燒掉的字,
一寸寸找回。”
雪色映在他眸里,浮起一層極細的、像被火烤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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