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老張,你看那是什么?辦公樓前頭怎么白茫茫的一片,跟下雪了似的?”剛到鎮政府上班的年輕人小王,端著泡了枸杞的保溫杯,一臉驚奇地指著窗外。
旁邊工位上的老張頭都沒抬,呷了一口濃茶,慢悠悠地說:“下什么雪,八月流火的天。那是鴨子,活的。”
“鴨子?!”小王差點把杯子掉地上,他湊到窗邊,眼睛越瞪越大,“我的天,真是鴨子!成百上-千只!這是誰家的鴨子跑出來了?不對,這方向……它們是沖著咱們辦公大樓來的!”
老張這才放下茶杯,走到窗邊,看了一眼就立馬變了臉色,他一把拉住小王,壓低聲音說:“別看了,快,把大廳的玻璃門從里面鎖上!這哪是鴨子跑出來了,這是有人把鴨子趕過來了!看這陣仗,今天得出大事!”
小王還懵著,只聽樓下已經傳來人群的驚呼聲和密集的鴨叫聲。他顫抖地問:“老張,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張嘆了口氣,眼神復雜地看著樓下那個被鴨群簇擁著的、脊梁挺得筆直的干瘦身影:“還能是怎么回事,八成是那個叫王建國的養鴨戶。前兩天聽說他在路邊賣鴨子,被綜合執法隊開了張三萬塊的罰單。你說說,這不是把老實人往絕路上逼嗎?現在,人家帶著他全部的身家性命,來找咱們‘講道理’了。只是他不知道,今天市里的大領導正好下來視察,這會兒……恐怕正在跟咱們的新主任陳立民在大廳里交接工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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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2018年的夏天,南方的暑氣像一床浸了水的棉被,密不透風地蓋在青瓦鎮的每一寸土地上。
王建國的鴨場里,這股暑氣更是混雜著鴨糞和飼料發酵的酸味,熏得人頭昏腦漲。
他蹲在鴨棚的陰影里,吧嗒吧嗒地抽著兩塊錢一包的劣質香煙,煙霧繚繞,卻驅不散他眉心那擰成疙瘩的愁緒。
眼前的三千多只白羽肉鴨,已經到了出欄的最佳時機。
這些鴨子,每一只都像是他的孩子,從鴨苗開始,吃喝拉撒,哪一樣不是他親力親為?
為了讓鴨子肉質好,他咬著牙不用催肥的混合飼料,愣是把玉米、豆粕、菜葉子一口口喂大了它們。
鴨子們長得油光水滑,個頂個的肥碩。擱往年,販子們早就開著車在門口排隊了。
可今年也不知道撞了什么邪,先是上半年一場不大不小的禽流感風聲,嚇得城里人談“禽”色變,市場行情一落千丈。
好不容易熬到風聲過去,飼料價格又跟坐了火箭似的往上躥。
“建國啊,不是哥不幫你。”電話那頭,常年合作的收購商老劉的聲音帶著幾分無奈,“現在市場就這樣,到處都是鴨子,價格都快跌破地心了。我這一車拉過去,刨掉油錢、人工,說不定還得往里賠。這樣,我最多給你八塊一斤,而且只能拉走一半,再多我真吃不下了。”
“八塊?!”王建國捏著手機的指節瞬間發白,手背上青筋暴起,“老劉,你這是往我心口上捅刀子啊!我這鴨子,光飼料成本都合到七塊多了,再加上水電、防疫、我這大半年的功夫,八塊錢賣出去,我連褲衩都得賠掉!你上次來不還說得好好的,至少十一塊嗎?”
“此一時彼一時嘛,建國。行情這東西,誰說得準呢?我也得養家糊口不是?你要是覺得價格不合適,就再問問別人吧。”老劉說完,不等王建國再開口,就匆匆掛了電話。
聽著手機里的忙音,王建國感覺一股血氣直沖頭頂,太陽穴突突地跳。
他把手機狠狠地摔在地上,那部用了五六年、屏幕上布滿裂紋的老人機,這次終于壽終正寢,碎成了好幾塊。
“當家的,跟誰發這么大火啊?”妻子李秀蓮端著一碗綠豆湯從屋里走出來,看到地上的手機碎片,臉上頓時沒了血色,“你這是干啥呀!本來就夠難的了,還把手機給摔了!日子還過不過了?”
王建國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插進干枯的頭發里,聲音嘶啞地把老劉的話學了一遍。
李秀蓮聽完,眼圈也紅了,她把綠豆湯遞到丈夫嘴邊,哽咽著說:“喝口湯,消消火。要不……要不就賣了吧。八塊就八塊,一半就一半。總比全砸在手里強。這三千多張嘴,多養一天,咱們就得多虧一天的錢啊。”
“不行!”王建國猛地抬起頭,眼睛里布滿血絲,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我不能就這么認栽!我這大半輩子的積蓄,還有跟你弟借的十萬塊,全投在這鴨場里了。這一批要是虧了,咱們家就徹底完了!兒子下學期的學費上哪兒湊?你常年吃的降壓藥上哪兒買?”
他站起身,在院子里煩躁地來回踱步。鴨子們的嘎嘎叫聲此刻聽在他耳朵里,不像是豐收的喜悅,倒像是催命的符咒。
突然,他想起了鄰村的趙老四。去年趙老四家的幾百只雞也是賣不掉,他自己弄了個小牌子,拉到通往縣城的國道邊上,現殺現賣,價格比市場便宜點,一天下來也能賣個幾十只,一個月不到就全清空了。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一根火柴,瞬間點亮了王建國絕望的心。
“秀蓮,你去把冰柜里那幾只凍鴨拿出來,再幫我把后院那輛三輪車拾掇拾掇。”他掐滅煙頭,眼神里透出一股豁出去的決絕。
“建國,你……你想干啥?”李秀蓮心里咯噔一下。
“我去路邊賣!我就不信了,我這清水養大的好鴨子,還沒人識貨!”王建國咬著牙說,“我就不信,這天底下,還能沒有我們老實人的活路!”
通往縣城的國道,是青瓦鎮的交通命脈。車來車往,卷起一陣陣塵土。王建國選了一個相對開闊的路肩,把他的三輪車停好。
車廂里,一百多只處理干凈的白條鴨整齊地碼放著,旁邊一個大盆里,裝著早上剛殺的幾只,還帶著新鮮的血氣。
一塊硬紙板上,用歪歪扭扭的毛筆字寫著:“自家生態鴨,十五一斤,假一罰十”。
起初,并沒有多少車停下來。王建國心里有些打鼓,但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
他只是默默地守著自己的鴨子,像一個守著陣地的老兵。
02
中午時分,一輛回鄉探親的黑色小轎車停了下來。
車主是個城里人,大概是圖個新鮮,下車問了幾句。
王建國不善言辭,只是撈起一只鴨子,讓對方看鴨子皮下那層薄薄的、淡黃色的脂肪。
“城里老板,你瞅瞅,我這鴨子,吃谷子長大的,不肥不膩,燉湯最香。”
那人掂了掂,覺得確實不錯,一口氣要了四只。收到了第一筆錢,王建國緊繃的神經稍微松弛了一些。
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附近的村民、過路的大車司機,看到價格公道,鴨子又新鮮,紛紛停車購買。
一個下午的時間,竟然賣出去了三十多只。王建國心里盤算著,照這個速度,不出十天,就能把這一車鴨子賣完,雖然辛苦,但至少不會虧本了。
正當他心里燃起希望的時候,一陣刺耳的剎車聲撕破了這份短暫的安寧。
一輛印著“綜合執法”的白色皮卡車,穩穩地停在了他的三輪車前。
車上下來四個穿著制服的年輕人,為首的一個看起來二十出頭,臉上還帶著幾分稚氣,但表情卻異常嚴肅。
“誰讓你在這里擺攤的?不知道這是國道嗎?占道經營,懂不懂法?”年輕的隊長走到跟前,用手指著王建國的紙板招牌,口氣很是嚴厲。
王建國心里一慌,趕緊陪著笑臉站起來,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皺巴巴的煙遞過去:“同志,行個方便。我也是沒辦法,家里的鴨子賣不掉,才想著來這兒碰碰運氣。你看,我就占了這么一小塊地方,礙不著事的。賣完這點,我立馬就走。”
年輕隊長手一揮,并不接他的煙:“少來這套!規定就是規定,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這國道不成菜市場了?趕緊的,東西收起來,跟我們走一趟!”
“別啊,同志!”王建國急了,“我這都是小本生意,您高抬貴手,讓我把今天這幾只賣完行不行?”
“不行!馬上收走!”年輕隊長顯得很不耐煩,他大概是新官上任,急于做出點成績來證明自己。他對著身后的隊員一揮手:“把他的東西都暫扣了!”
兩個隊員立刻上前,一個去搬那盆鴨子,一個去推王建國的命根子——那輛三輪車。
王建國徹底慌了,他一把撲過去,死死地抱住車把,幾乎是在哀求:“同志,求求你們了!車不能扣啊!這車扣了,我剩下的鴨子可怎么賣啊!我這一家老小都指著這個活呢……”
“放手!再不放手我們可要強制執行了!”年輕隊長厲聲喝道。
雙方拉扯之間,那個裝著鴨子的大盆被撞翻在地,幾只光溜溜的鴨子滾在塵土里,瞬間變成了“泥鴨”。
王建國看到這一幕,眼睛都紅了。這不僅僅是幾只鴨子,這是對他辛勤勞動的踐踏,是對一個農民尊嚴的無情羞辱。
他猛地推開身前的隊員,吼道:“你們這是執法,還是搶劫?!”
這一推,徹底激化了矛盾。年輕隊長臉色一沉,認為王建國是在暴力抗法。
他從文件包里拿出一張空白罰單,刷刷地寫了起來,然后一把撕下,狠狠地拍在三輪車的車座上。
“暴力抗法,妨礙公務,非法占道經營,造成環境污染!這是給你的罰單,三萬塊!限你三天之內,到鎮政府交齊!否則,后果自負!”
“三……三萬?!”王建國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撿起那張輕飄飄的紙,看著上面那個刺眼的阿拉伯數字“30000”,感覺整個天都塌了下來。
他聽過別人被罰,多是幾百塊,頂天了一兩千。這三萬塊,簡直就是個天文數字。
“你們憑什么罰我三萬?你們這是敲詐!”他渾身顫抖,聲音里帶著絕望的嘶吼。
“憑什么?就憑你剛才推人!就憑你不服從管理!”年輕隊長冷笑一聲,帶著隊員,揚長而去,留下王建國一個人,和一地的狼藉,還有那張足以壓垮他整個家庭的罰單。
夕陽的余暉把王建國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他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塑,在國道邊站了許久。過往的車輛依舊飛馳,卻沒有一輛為他停留。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李秀蓮看到丈夫失魂落魄的樣子和車里所剩無幾的鴨子,還以為賣得不錯,剛想開口問,就看到了丈夫手里捏著的那張罰單。
當她看清上面的數字時,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昏過去。
“三萬……建國,他們怎么能這么狠心啊!這是要逼死我們啊!”李秀蓮的哭聲,像一把鈍刀子,在王建國本已千瘡百孔的心上來回地割。
03
王建國一言不發,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從天亮坐到天黑。他想過去鎮上找領導申訴,可轉念一想,自己一個泥腿子,人微言輕,誰會聽他的?
說不定還會被當成“刺頭”,罪加一等。他也想過找親戚朋友借錢,可這幾年大家日子都不好過,東拼西湊也湊不齊這筆巨款。
更何況,這錢交得冤枉,他咽不下這口氣!
那個夜晚,王建國一夜沒睡。他在鴨棚里走來走去,聽著鴨子們無知無覺的叫聲,心里像是被無數只螞蟻在啃噬。
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腳下很快就堆滿了一地煙頭。
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他眼中的迷茫和絕望,漸漸被一種冰冷的、瘋狂的火焰所取代。
他想通了。
你們不是說我影響市容,污染環境嗎?你們不是覺得我的這些鴨子礙眼嗎?你們不是高高在上,看不到我們這些底層人的死活嗎?
好。
那我就把我的全部“家當”,我所有的“麻煩”,我這一年的“問題”,原原本本地、一只不少地,全都擺到你們面前!讓你們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走出鴨棚,臉上帶著一種赴死般的平靜。
他對剛剛起床的李秀蓮說:“秀蓮,別哭了。去做飯吧,多做點,今天……是個大日子。”
李秀蓮被丈夫反常的樣子嚇到了,但她什么也沒敢問。
王建國拿出那個摔壞的手機,從里面摳出電話卡,裝進鄰居家半大孩子淘汰下來的一個舊手機里,開始挨個給村里有農用貨車的人打電話。
他的聲音異常沉穩:“柱子,你那輛東風車今天有空嗎?幫我拉一趟貨……去鎮上……對,鎮政府。錢少不了你的……出了事?哼,出了事,我王建國一個人擔著!你只管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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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連打了四五個電話。村里人雖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都了解他的為人,知道他不是個無理取鬧的人,再加上王建國許諾了不菲的運費,幾個人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上午九點,四輛半舊的農用貨車,突突地冒著黑煙,停在了王建國的鴨場門口。
王建國打開了所有的鴨棚,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開始把他那近三千只鴨子,往車上趕。
鴨子們不明所以,嘎嘎大叫著,亂作一團,整個鴨場像是炸開了鍋。
李秀蓮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她想上前阻止,卻被王建國那不容置喙的眼神給逼了回去。
裝車的場面混亂不堪,鴨毛滿天飛,叫聲震天響。
但王建國就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只是機械地、堅定地,把一只又一只鴨子趕上車廂。
當最后一只鴨子被塞進車里,王建國跳上第一輛車的副駕駛,對著身后幾位司機,沙啞地吼了一聲:“走!去鎮政府!”
四輛滿載著鴨子的貨車,組成了一支奇怪而悲壯的隊伍,浩浩蕩蕩地朝著青瓦鎮的中心駛去。
一路上,引來了無數村民驚愕的目光。他們不知道,王建國此行,將在青瓦鎮掀起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
青瓦鎮政府是一座三層高的白色小樓,樓前有一個不大的廣場,中央豎著一根旗桿,五星紅旗迎風飄揚。
這里平日里總是安安靜靜,只有前來辦事的群眾輕聲細語的交談聲。
今天,這份寧靜被徹底打破了。
四輛農用貨車連成一排,幾乎是橫沖直撞地停在了辦公樓前的廣場上,發動機的轟鳴聲像野獸的咆哮。
沒等門衛反應過來,王建國就從第一輛車上跳了下來。他面無表情,徑直走到最后一輛車的車廂后,拉開插銷,猛地一腳踹開了擋板。
“嘎——嘎——嘎——!”
仿佛是壓抑已久的洪水找到了宣泄口,數不清的白色鴨子尖叫著,連滾帶爬地從車廂里傾瀉而出。
它們擠作一團,像一道白色的浪潮,瞬間鋪滿了整個廣場地面。緊接著,第二輛、第三輛、第四輛車的擋板也相繼被打開。
04
一時間,近三千只鴨子,形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海洋”。
它們受到了驚嚇,四處亂竄,有的撲騰著翅膀想要飛起來,有的則本能地朝著唯一看起來像是出口的辦公大樓一樓大廳沖去。
大廳里,正在排隊辦事的群眾和坐在窗口的工作人員,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爆發出一片尖叫和混亂。
“我的媽呀!哪來這么多鴨子!”
“快關門!快把門關上!”
“誰的鴨子!快管管啊!”
然而,一切都晚了。鴨群的前鋒已經涌進了敞開的玻璃門,瞬間占領了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
它們在大廳里橫沖直撞,嘎嘎的叫聲在封閉的空間里被放大數倍,震耳欲聾。
辦事窗口的文件被撞得散落一地,群眾的腳邊到處都是驚慌失措的鴨子,有人為了躲閃,不小心撞翻了飲水機,水和紙杯滾了一地。
整個鎮政府一樓大廳,在短短幾十秒內,就從一個莊嚴肅穆的辦公場所,變成了一個混亂不堪的“養鴨場”。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王建國,就那么靜靜地站在廣場中央,站在鴨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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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一尊風干的雕像,任由那些白色的精靈沖刷著他的褲腿,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辦公大樓的門口,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就在這時,鎮政府的旋轉門被推開了。
走在前面的是一個頭發微白、氣度不凡的中年男人,他正是下來視察工作的市領導。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斯文儒雅的男子,他叫陳立民,是青瓦鎮新上任的辦公室主任,今天是他和即將調離的老鎮長進行工作交接的最后一天,也是他作為副鎮長候選人接受市領導考察的關鍵時刻。
陳立民正一臉謙恭地向市領導介紹著鎮里的工作情況,兩人有說有笑,氣氛融洽。
可當他們一步跨出大門,臉上的笑容瞬間就凝固了。
眼前,是白茫茫一片、活生生的“鴨海”。腳下,是橫沖直撞、嘎嘎亂叫的鴨群。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禽類騷味。莊嚴的政府大院,此刻變成了一個荒誕的舞臺。
市領導的臉色由錯愕轉為震驚,再由震驚轉為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