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云南“死角”的盤活實驗

只能來硬的

去年11月的一天，一份小鎮文化打造方案，呈現在易門縣領導面前。方案的主題很明確，如何用藝術賦能綠汁國家最美工業遺產。

這是信王軍團隊的第二次匯報。

第一次是在綠汁鎮，信王軍跟縣里的幾位領導講解了自己的創意和思路，大家挺驚艷，但也挺懷疑。

第二次的會上意見來得更直接，大部分人反對。有人不知道信王軍團隊是干嘛的，有人不太相信靠這么幾個藝術作品就能引爆綠汁，還有人覺得這份放了幾張圖片加幾個想法的PPT不夠嚴謹：

這也叫方案？

2020年，易門銅礦成功申報為第四批國家工業遺產。2022年，易門啟動保護活化利用工程，開始打包對綠汁整體開發進行招商。之后，曾找過不同的團隊來嘗試，但都沒成功。

會開到最后，大家還是決定干。對于一個文旅項目來說，100多萬的費用不算高，試錯成本低，如果哪些細節沒做好，后面調整的余地也大。

今年1月19日，易門綠汁穿越賽、定向賽鳴槍，1500多人參賽，但來了2萬多人。當天，后來風靡網絡的大錄音機咖啡館也開業了，爆了。

當天咖啡館營業額破萬，游客視頻發布半天，瀏覽量破百萬。

其實在前一晚，信王軍心里都還沒底。盡管之前做過的項目都運營得挺好，但綠汁還是有點特殊，最大的難點是：

交通不便。

汽車首先要進入雙柏境內，穿過綠汁江大橋和隧道后，然后在高速上調個頭，第一次去的人會以為是不是導航出了問題。

出了收費站之后，你會自動變成秋名山車神，從山頭到山腳，在七彎八拐之后才會到達鎮上。鎮里沒有公交車，長短途班車也只有幾趟。

有節慶日活動和特定賽事還好，更大的挑戰是平淡的日常。政府心里同樣沒底。

不過現在不存在了。很多人為了鳳凰花和大錄音機而來，短視頻平臺上，關于“綠汁”的話題量已經破億。

今年五一，5天的游客花費超540萬，一天100多萬；上半年，接待游客35.75萬人次，旅游花費1350萬元：

綠汁活過來了。

1

去年10月，信王軍受邀來到綠汁。

原因很簡單。2019年，他把一個同樣偏遠且不知名的村子——騰沖帕連村激活了，有拍照的女孩、騎單車的男孩、做酒的發哥等等。財哥喜歡錢，所以這輩子都忘不了其中一面墻上的幾個字：中國人民很行。

你沒看錯，是“很行”，不是“銀行”。

來到綠汁后，信王軍傻眼了：時間就像停止在八九十年代一樣。廠外江河澎湃，廠內幽草暗生。它已和世界完全隔絕。

除了幾家小餐館和便利店，沒有多少業態；不少路段都是雜草叢生、破敗不堪；即便是現在，鎮里最高檔且唯一的娛樂場所，是充滿90年代風的“小香港”KTV，除了點歌不再需要手寫交給老板，處處都是：

粉紅色的回憶。

物價也似乎靜止了。

兩三年前，米線五六塊錢一碗，現在也不過六七塊，大肉包一塊。在小香港，一打啤酒加兩三種小吃，也才60多塊。

這里曾經狠狠地闊過。

易門銅礦的開發歷史最早或可追溯至春秋，新中國成立后，它是全國“一五”時期云南省的重點工業項目。易門銅礦在1953年成立，1958年改名為易門礦務局。綠汁建鎮，則是在1987年了。

這又是一個典型的三線建設故事。

為了物資和礦石進得來出得去，5600名拓荒者用十字鎬、鋤頭、鏟子、籮筐，在易門縣和綠汁之間硬生生鑿出一條60多公里的天路，海拔落差有700多米，留下了著名的“72道拐108道彎”，數量是滇緬公路上24道拐的3倍之多。

我跟同伴說，這里完全可以像黑河一樣，打造成新能源車的試車基地。

五湖四海的人都來了，河南的老兵、上海的醫生、東北的技工，還有蘇聯和捷克的專家，也有烏干達總理。

鼎盛期，礦區職工連同家屬在內的人口規模約5萬人。除了港澳臺，全國各省的人都有。

這里有能在當時云南排得上號的醫院，很多人不去昆明而是慕名來此，因為有兩個醫術高明的臺柱子，一個外科，一個內科。

最紅火時，礦工的收入比縣委書記的還高。當地人和周邊的人，都希望：

嫁人就嫁礦工，上班就到綠汁。

進入80年代中后期，歷史進入殘酷時刻。礦產資源逐漸枯竭，礦山漸漸沉寂。2003年，曲終人散。易門礦務局總部遷至玉溪，下屬企業進行重組，大部分工人和家屬離開綠汁。

只留下一批被時代封印的建筑，但底蘊和靈魂都在。

就這么擺爛下去嗎？不會，契機來了。

2020年，易門銅礦入選第四批國家工業遺產名錄。在云南，目前有6個被工信部認定的“國家工業遺產”，其余五個是石龍壩水電站、昆明鋼鐵廠、鳳慶茶廠老廠區、國營第二九八廠舊址和昆明電波觀測站110雷達。

易門2019年就在做工作了，修的修，補的補，總的是三大原則：大保護、補短板、活業態。這其中，最重要的目標是四個字：

活化利用。

省領導很重視，有領導因公因私都來過好幾次，每隔一段時間，都來看看進展。直接原因當然是綠汁要盡力保住“國家工業遺產”這塊牌子，不能拿了牌子不做事。更核心的原因是，這的確是一件可以做成樣板的事，一個可以拿來破局的點。

之前不是沒有人來談過，文旅行業的國企和知名民企都出過大手筆的規劃，都是超10億投資那種。

好處是可以迅速讓一個地方煥然一新，但弊端更多。

一，用錢砸出來的東西是沒有靈魂的。如果能用錢解決，那么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復制，但這個世界最缺的是創新和創意；二，地方政府要背上巨大的債務壓力，如果財力跟不上，就容易爛尾；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游客接不接受？

綠汁不是傳統的旅游目的地，必須要用非常規的手法來破局：

抄作業都沒地方抄。

從旅游的視角看，綠汁看似離昆明和楚雄都很近，但其實是一個死角。

去大理麗江，走杭瑞或昆楚大；去版納，走昆磨高速。誰會那么無聊，專程去綠汁繞一圈，除非你給他設計一個不得不來的“絆腳石”。

再從開發角度看，綠汁肯定不能走人造古鎮的路線，更不能走依賴旅行社帶團來支撐的模式，這些是十多年前的產品。還都是被動的流量，不是游客用腳投票的流量。只要是被動的：

就一定沒有生命力。

總結下來就是，綠汁要錢沒錢，要名沒名。更不要去做夢，幻想可以砸很多錢，去彎道超車老牌旅游目的地。唯一的可能是翻車。

那綠汁有什么？就只有一塊牌子，和一個記憶。

如果拼記憶，綠汁工業遺跡的規模和保存完好程度，足夠大和足夠好。

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綠汁最終選擇了一條最文旅的道路：

先做內容，再逐步迭代。

這就變成了一個雙向奔赴的工程。

易門對信王軍團隊給予無限信任，不準任何人來干涉創作，只當服務員。領導可以半夜甚至凌晨還在為項目的事溝通，現場任何事需要配合解決，專班成員隨叫隨到。

最艱難的那一步，邁出去了。四兩，撥了千斤。

2

活化利用，關鍵在于怎么盤活，怎么把最靈魂的東西抓出來，用當下的語言和視角去重新解讀那個年代。

信王軍第一次走完綠汁之后，腦子里冒出了兩個想法：一是只能用藝術來激活；二是從商人的角度來看，這里未來值不值得投資。

很多人或許不知道，中國第一個工業遺產藝術區起源于云南，也就是昆明原云南白藥廠老廠旁邊的創庫，但全國最出名的，是北京的798。

這兩個地方，信王軍都待過。都是花了很少的錢，讓藝術家進來。綠汁也可以。他也知道有很多反對意見，但越反對，他越來勁。

他把整個綠汁的場景設定在80年代，但影響的是50后到90后這幾代人。而在80年代，他記憶感最強的就是，留長發、穿著花襯衫、喇叭褲，扛著錄音機跳disco的小伙，即便長得丑，感覺也很帥。

那就把錄音機放大100倍吧，不能自嗨，還要想陌生人會不會為此而來，來了又能得到什么，那就把錄音機的肚子變成咖啡館，頂部變成舞臺。

一個元素還不夠，得勾起更多回憶，就有了巨大的熱水瓶、大哥大、相機，和小香港旁邊鑿出來的鄧麗君墻畫。

何況原來的建筑本來就是“作品”。幾十年歷史的“新華書店”其實是一家開了30年的燒烤；當時就配了升降電梯的蘇聯專家樓，被改造成了綠汁文化博物館；還有刻意被還原成80年代的墻體，不僅有斑駁感，還有粗糙的水漬印。

差點讓財哥流下眼淚的是，他們還貼心地為我準備了一棟樓，上面寫了四個大字：

單身9幢。

人熙熙攘攘地來了，就連老年人都要專門跑這兒來買杯咖啡、拍張照，對他們而言，這是一件很酷的事。在80年代的舊場景里，幾代人的愛好就這么突然統一了。

易門官方的數據是，收益最可觀的錄音機咖啡館投入18萬，年預計實現營收60萬，投入產出比為1比3.3，遠超國內飲品業的1比0.6~0.75。

在1月19號的賽事當天，僅餐飲和農產品銷售兩項，商戶銷售收入就超10萬。到了五一，一位羊湯鍋店的老板告訴信王軍，一天收入9萬。

還有那些老廠房，隨便一個都幾千平，要是作為辦公室，你得需要一輛車。要把它填滿，肯定不是靠桌子椅子，得靠內容。

信王軍發起了藝術共創計劃，給一群全國的藝術家提供吃住和繪畫材料，讓他們專心創作作品就行，一件、兩件……100多件，加上從四面八方透射進來的光線，這里就是一個天然的美術館、一個巨大的文化符號。

他還干了一件事，請了100多個藝術家，點了一把火，搞了個大趴。頭發多的和頭發少的，都在那里跳起了蹦嚓嚓。

所以，不只是隨便放個大錄音機就會火，綠汁的每一個藝術作品，都是從骨子里長出來的，和很多網紅作品不一樣。要長紅：

得靠背后精心的運營。

3

綠汁只能靠自己，還有許多問題需要一步步解決，比如吃和住，尤其是住。

為此，易門縣曾去招商引資，但又遇到一個難題：很多企業還在觀望。他們怕的是，鳳凰花開和節假日的人流多，淡季咋辦？

信王軍想過這點，所以一開始就在研究淡季怎么生存的問題。項目呈現至今8個月，他不斷通過自己的自媒體集群發聲，不僅團隊養得住，人流基本也沒斷過，尤其周末更明顯。

他大概估算過，在鳳凰花季，引流的主要功臣是鳳凰花。其余時候，主要是大錄音機。

無論是他還是易門縣，都在努力往下一個方向努力：

讓更多的商家看到希望，賺到錢。

這其實是一個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商家在等更穩定的客流出現，游客在等更多的民宿和業態建好。

不能永遠等下去，政府先帶頭做試點。

易門縣進行了試探性小投入，把國有的和鎮里私人手里愿意出讓的閑置房屋，全部收過來進行整體盤活。該加固的加固，該裝修的裝修。

但在這個環節上，易門又想得很清楚，政府和市場的邊界要厘清，哪些事政府不能做。

比如建酒店，如果政府來干，就可能會弄成四平八穩的行政商務風，但：

游客接不接受？

就算弄個五星級酒店，但游客為什么不在昆明、大理、麗江住，何必大費周章跑來綠汁。

那么來綠汁住什么？住八九十年代懷舊風的酒店，燈的開關可能都不會是電子感應式，而是一根拉繩。當然，這只是一個思考，但最終還是市場說了算。

為了搞得更清楚，甚至有縣領導還把父母妻兒都帶來綠汁，沒作過多介紹，只是到處看了看，然后在吃晚飯時，就開始提問了。他想聽到最真實的聲音。

聲音有三種：父母很激動，這里就是年輕時工作生活的環境，一定要保留好、運營好；妻子說挺好，但就是住不了，吃的也很一般；孩子才6歲，歷史聽不懂，但喜歡一些老物件。

他最后得出兩條結論：給老人精神寄托，要活化利用就要有流量，而流量主要來自于年輕人，就要融入現代元素。一老一小，都得提供情緒價值。

那就要搞點什么，比如機車巡游，比如未來在廠房里搞T臺秀、時尚展，比如把綠汁這個影視基地再升級成短劇領域的橫店，做明星粉絲的文章，吸引他們來探班。

在這里，已完成了三部電視劇的拍攝，比如王鶴棣主演的《黑夜告白》，梅婷的《好好的時代》、周也的《紅舞鞋》，陸續都會上映。

易門不愿雁過不留痕，他們為劇組提供免費場地，只有一個條件，劇里一定要體現兩個字：

綠汁。

不能再像以前《我的團長我的團》，只知劇名不知騰沖；而要像《芳華》，大家都知道了碧色寨。

既要把綠汁通過影視宣傳出去，又要把人重新請回到上世紀的電影院。老式禮堂、連排木椅，這是綠汁正在進行的二期改造核心場景之一。最有意思的是，電影院椅子的數量很神奇：

剛好1314個座位。

都一生一世了，簡單，出門對面，就是領證的地方。當然，進去之前，建議喝杯82年的咖啡冷靜一下先。

4

所有被設計的作品都是讓你奔赴綠汁的理由，但最重要的還是人。

易門和信王軍都想把這里變成一個全員NPC的體驗之地。

NPC是游戲中的非玩家角色，他們按照編好的固定程序執行命令，沒有情感，沒有情緒。

按照他們的想法，除了有十多處可以打卡的地方，你還能看到所有的商家都換上七八十年代的衣服，變成群演。下午六七點，你或許還會看到有“礦工”在大街上走，然后唱著一首歌。

你如果想吃飯，可以去礦工食堂拿兌換來的飯菜票打飯，容器是熱血年代用的鋁飯盒。

目前鎮里的職工和村民都參與了進來。自力更生在江邊手搓了一個口袋公園，旺季的時候會出來擺攤賣特產，甚至服務游客。

已打出名氣的是24小時都不關門的綠汁派出所。這可能是全中國最open的一個派出所，游客自由進出，想拍照可以穿上七八十年代的警服，然后派出所還專門設立了劇本殺：

帶你抓小偷，帶你破案。

在大錄音機的江對岸，陡峭的山體之下，有好幾個清晰可見的礦洞入口。這是綠汁引流的下一個切入點：研學。

易門是云銅的固定培訓基地，每年有幾萬人會在縣里培訓，但少了一個東西：實地操練。那么綠汁的這些礦洞就有了重生的可能，到時候每個人可以戴上礦帽、拿上工具，坐上礦車去現場體驗。

當然，除了他們，還可以是學生。既感受歷史，又學習技能。

人都來了。許多礦工及后代返回尋根，部分外遷的礦工又重新搬回綠汁，還有那些追求冬暖夏涼來旅居的人，有河北的、山東的、東北的。

還有一些年輕人跑來提前抄底，一個來自大理的小姑娘租了一個院子：

1600元一年。

傳奇的故事話語喧囂，往日的單純更像童話。綠汁正在重現這個童話。

不像工業可以立竿見影，做文旅是個苦差事，而且還不是一個政府說了就算的事，而是游客認不認。

前段時間看了羅永浩與李想的對談，李想總結了卓越企業的三個特質。第一條，選得準；第二條，選得長；第三條，迭代快。

他們能接受一件事很長時間才會有結果，而出結果的時間越短其實越有問題。但真正關鍵的是第三點，在一個長而正確的賽道里，以極高頻率地迭代。

文旅行業正是如此，它必須長期主義，卻又不能刻舟求劍地做長期規劃。

或許你下次去綠汁時，又會發現一些新的驚喜。一路唱著去:

時光的河入海流終于我們分頭走沒有哪個港口是永遠的停留腦海之中有一個鳳凰花開的路口有我最珍惜的朋友。

一口氣唱完，真是累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