鏘鏘三人行，沒他不行

? 指南作者：張九七

當下，借助媒體流量而走紅的專家教授不計其數。許子東是其中最早出圈的學者之一。

在公眾印象中，他以擅于講述文學故事和市井八卦而為人熟知；在學術群體中，他以評述魯迅、張愛玲等文壇大家而聲名顯赫。

從落難知青到網紅學者，從竇文濤的座上賓到流媒體主講人，許子東的每一次跨界都精準踩中了時代的“卡點”。

作為執教近四十年，足跡遍布兩岸三地的學術大拿，許子東已然躋身當代中國最知名甚至最重要的文藝理論批評家。

在人生的至暗時刻，他從馬丁·伊登的故事經歷中得出體悟：

“當你什么都沒有的時候，只有一樣東西可以把你所有的垃圾變成財富，那就是文學。”

如今，年逾七旬的許子東，仍在書寫文學的故事。

最近，許子東在北京開設專題講座，現場嘉賓座無虛席。

魯迅是此次活動的主題。許子東的講解，既是探討魯迅與當代社會的關系，也是為自己的系列新書（《許子東文集》《重讀魯迅》）宣傳造勢。

許子東專題講座“魯迅和我們的時代”

今年以來，許子東參加公共活動的頻率明顯上升。一會兒在香港書展，一會兒在上海書展，一會兒接受各媒體專訪，一會兒在高校開講座，“忙得不可開交”。

人過古稀，本該是退休養老的年紀，但許子東閑不下來。他在香港與內地仍然擔任教職，一邊整理文集一邊廣泛社交，精神狀態與四十多歲的高校教授無異。

二十五年前，許子東因參加《鏘鏘三人行》而走紅電視網絡，成功從校園跨界到公共媒體領域。借助媒體平臺，他得以將諸多文學概念帶到千萬大眾的熒幕前。

二十年后，他重新拾筆，開課，梳理現當代文學史脈絡，其意在成為與夏志清、洪子誠等比肩的學術大儒。

《鏘鏘三人行》中的許子東

而在許子東數十年的教書生涯中，最常打交道的無疑是國內的文學大擘。其中兩位作家的名字成了他口中的高頻詞——魯迅與張愛玲。

張愛玲與魯迅，是撐起許子東學術生涯的兩座高峰。

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曾將兩位作家的作品做過橫向比對，發表了專門的學術論文《吶喊與流言》。

許子東以“魯迅是山，張愛玲是河”為喻，給予了二人在現代文學史上不同的定位，暫時平息了輿論場上的舌戰。

許子東《吶喊與流言》| 上海文藝出版社

魯迅是中國所有知識分子的榜樣，幾乎所有的文化學者在討論現代中國的話題時都繞不開魯迅這棵大樹。年輕時，許子東曾迫切逃離魯迅留下的時代陰影，人近晚年又重新回到豫才的長衫下。

對他而言，重讀魯迅，也是重讀自己的心路歷程。

接觸魯迅是幾乎所有讀書人的必選項，而許子東遇到張愛玲卻是偶然。

九十年代初期，許子東在北美研讀文學課時，在學者李歐梵的引介下接觸到了張愛玲的小說，從此便對張愛玲的故事如數家珍。

此后二十年，他寫了一系列關于張作品的評論文章，將其自傳題名為《自己的故事》（張愛玲曾寫“自己的文章”）；甚至不惜“賣身”出鏡了這位傳奇女作家作品改編的電影（《第一爐香》）。

許子東（左一）在《第一爐香》客串富商

眾所周知，張愛玲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頗具爭議性質的人物。

左派的文人棄之如弊履，普羅大眾視之如天才，右派的學者則如獲珍寶，將其推為中國女性主義文學的扛鼎作家。

但許子東沒有這么多包袱。他是純粹的“張迷”，最初被張愛玲的文字打動，而后又被其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所吸引。

張愛玲的文字投合了許的文學趣味，恰巧倆人都是上海人，人生軌跡又高度重疊。他性格里的溫謹與一本正經的詼諧，某些時候，和四十年代的張愛玲別無二致。

許子東《細讀張愛玲》| 上海三聯書店

多年以來，許子東以香港嶺南大學（兼港大）中文系教授的職銜安身立命，卻因長期參加電視節目而為大眾熟知，以至于后來的觀眾已經淡忘了他原有的身份標簽。

作為高校教授，許子東的足跡遍布上海、廣東和香港的校園。

盡管美譽頗多，但在許子東這里，“老師”才是他最看重的身份標識。

接受媒體采訪時，他常常以“教書匠”揶揄自己；而對于在公共空間發表的言論也時常以“書生之見，不足掛齒”一語蔽之，借此消解反對者的聲音。

許子東（左一）在講座前與同學互動

桃李春風又一年。從黃浦江邊到南加州街頭，從八十年代到今天，從寂寂無名的文弱書生到滿城桃李的明星學者。許子東已經走了四十個春秋。

今天的人們似乎很難想象，鏡頭下講話斯文風度翩翩的許老師，也曾經歷過那個曲折動蕩的艱難時代。

1954年夏，許子東出生于上海。

他祖籍浙江天臺，父親曾是上海私人醫院的院長，母親出身書香門第，家境優渥有余。

許家一共四個兒子，許子東最小。因此，童年時期，他在父母那里受到的寵愛也是最多。

五十到六十年代，社會運動如火如荼。在時代的巨變到來之前，許子東度過了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上海

小學畢業那年，文革爆發，許子東響應號召，戴上了紅袖標。

在“紅小兵”忙著給班主任和家長們戴高帽的同時，頗具戲劇性的一幕卻出現了：

十二歲的許子東并不知道父母已經被拉入了右派名單。當他興沖沖跟隨同學去市立醫院的巷弄抄反對派家的時候，鄰居家的小孩卻悄悄跑來告訴他許家被抄了。

此后幾年，許家一共被抄家三次，父親被打入反對派。許子東也因此喪失了帶紅袖標的資格。

青年許子東

1970年，許子東被下放到江西甘州公社勞動。

他在廣昌甘州公社生產隊一共待了五年時間，中間因為罹患肝炎返滬休息了一年。

這段知青經歷，極大地磨練了他的意志力，同時也讓他飽嘗了生活的艱苦。

肉體上的疲勞尚且可以修復，但最讓許子東感到絕望的是，廣昌農村一眼望不到頭的梯田。

他后來回憶起這段經歷：“我不會犁田，但插秧還算不錯，插秧需要一直往后蹲，很傷腰，稍不留神就粘了滿腿的螞蟥。”

許子東數過，最多的時候，他的腿上粘了二十八只螞蟥。

為了擺脫這黏糊糊的命運，他開始拼命讀書。

七十年代農民插秧的場景

1976年，動亂結束，許子東跟隨知青大軍返回上海。他被分配到滬鋼八廠，成了一名軋鋼工人。

第二年，全國恢復高考。

二十三歲的許子東決定報考華東師大。但由于他已在鋼廠工作期間報名讀過冶金學校，不能參加高考，因此只能以專科身份跨考研究生招生考試。

許子東在華師大授課

許子東最初想要讀歷史系，他與文學的結緣，是來自一本他在知青時期讀過的外國文學作品——杰克·倫敦的《馬丁·伊登》。

他從馬丁·伊登的人生經歷中得出體悟：

“當你什么都沒有的時候，只有一樣東西可以把你所有的垃圾變成財富，那就是文學。”

一番枕戈待旦后，他被華東師大文學系順利錄取，師從文藝理論家錢谷融。

1984年，在錢谷融的指導下，許子東完成了他的首篇文學評論暨碩士論文《郁達夫新論》。自此開始了他前后數十年的學術生涯。

許子東與導師錢谷融合影

郁達夫在生活上給許子東打開了一扇窗。文章發表同年，《郁達夫新論》獲本校科研一等獎和上海社科院優秀著作獎。

因為評獎，他被提拔為華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成為上海當時最年輕的副教授。

不過，華師不是許子東的終點。三十歲的他，還有更大的人生追求。

在上海教了五年書之后，借助訪學的契機，許子東又借道去了美國攻讀博士學位。

1991年，他受同學之邀，到香港嶺南大學任教。同年，他放棄在UCLA的學術研究，轉而投到待遇條件更好的香港大學門下，繼續攻讀博士學位。

1990年許子東（左一）與友人在香港合影

讀書都為稻粱謀。對于已經成家的許子東來說也不例外。

如果說郁達夫是許做文學評論的起點，那么張愛玲一定是他學術生涯的一座高峰。

在一邊倒“批張罵胡”的年代，許子東敏銳地發掘到了張愛玲的價值。他是最早為張愛玲“翻案”并撰寫專著的大陸學者之一。

九十年代以來，由他書寫的《張愛玲文學價值重估》《張愛玲的文學史意義》《細讀張愛玲》等系列著述，則持續擴大了張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影響力。

許子東關于張愛玲的文學作品

不過，與其學術聲譽相比，公眾對許子東的了解，更多是源自他在電視熒幕上“得理不饒人”的書生形象。

許子東與觀眾的結緣，要歸功于梁文道。

2000年的某個周末，混跡電視臺多年的梁文道給許子東撥了一個電話，邀請他做一期專題訪談。

此時的“鏘鏘”聲量不大，雖然出道三年，但每期嘉賓都不固定。許子東樂呵呵地跑到電視臺，以為竇文濤要找他做一期文學訪談，沒多想就簽了出鏡協議，等上座了才知道被“下套”了。

自此，三人成行，許、竇、梁組成的草臺班子完成搭建。許子東從此成了鳳凰電視臺的釘子戶。

《鏘鏘三人行》組合

竇文濤回憶初次見面當事人時的印象：“（許子東）小眼睛瞇縫著，看著像奸臣。”

事實上，早在節目開播之初，“鏘鏘”策劃人曹景行就曾找過許子東。此時，正值壯年的許子東憑借兩座大學的教職（港大、嶺南大學）和一票學術文章，早已在名嘴遍地的香港站穩了腳跟。

然而，最初的邀請都被作家以“形象不佳”、“我要上課”為理由光明正大的拒絕了。梁文道的巧言善辯和竇文濤的俏皮圓滑，讓稍顯羞澀的許子東徹底卸下了心防。

在這檔存續二十年的文化節目中，他們陪著嘉賓侃天說地，談古論今。

聊文學，聊電影，聊明星，聊世貿，聊奧運會，聊大閱兵，聊韓寒郭敬明，聊楊冪小時代，聊魯迅張愛玲......文學藝術，市井八卦，家國大事，明星緋聞。“鏘鏘”的話題幾乎無所不包。

《鏘鏘三人行》中的許子東（左一）

在層層監管的縫隙里，這檔夜間節目盡可能地映射到更廣更深的社會面。

上千期的節目錄制下來，曾經“不善言語”的許子東已經練就了唇槍舌劍。有鏘迷曾總結許竇梁三人的說話風格：

“文濤輕薄，文道淵博，許老師刻薄。”

“牙尖”的許子東，總是能在眾人聊興正酣的時候適當地澆一瓢“冷水”，將節目拉到正常觀眾能夠接受的尺度。

但更多時候，他只是充當傾聽者的角色。

許子東

對于媒體，許子東有自己的看法。他曾對來訪的記者抱怨：“上電視看著輕松，其實最不自由、最難表達。”

在他這里，電視節目更多表現的是“風花雪月”，是以大眾趣味為主導的八卦視聽，缺乏書本那樣必要的深度和廣度。

而在路人和學生眼中，文學出身的許子東，身上難免帶著沉重的“知識分子包袱”。

著書立言，是他和梁文道一貫的道德追求。

不過，與強調“出名趁早”的張愛玲相映，許子東也從不掩飾自己要躋身名流的企圖。

鏘鏘和竇文濤將他從三尺講臺拉到了千萬觀眾跟前，為他后來跨界宣講搭建了橋梁。他對此也毫不避諱。

2017年夏，《鏘鏘三人行》宣布停播，引發無數觀眾與讀者惋惜。

不久之后，竇文濤重新攢人，將許子東、馬家輝、梁文道等昔日舊友悉數拉回了圓桌派的圓桌。

與鏘鏘時代相比，《圓桌派》顯得圓融、收斂了許多，內容也更往娛樂和年輕化方向靠攏。

然而，進入流媒體時代，公眾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被嚴重稀釋。想要做出像《鏘鏘》《曉松奇談》一類的現象級清談節目，幾率微乎其微。

《圓桌派》節目劇照

曾經的“鐵三角”組合，紛紛謀求轉型。

梁文道借助播客的東風，開了《八分》《一千零一夜》等專題系列，小心翼翼經營自己的“山頭”；

竇文濤除了深耕主持的老本行，也開始試水脫口秀等即興表演節目；

許子東則不然， 他沒有媒體人貫有的流量焦慮。上節目對他來說只是工作之余的玩票，他的主業，一直是教書。

他曾對來訪的記者表示：“我從來不迎合電視，電視也從來沒改造過我。無論在節目里還是節目外，我都是一個教授，無論談什么，三句話不離老本行。”

許子東在香港嶺南大學講座

對許子東來說，傳道授業，才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媒體或平臺，只是宣揚他學術思想的工具而已，跟他一貫的表達并不沖突。

他最喜歡的稱謂，不是作家演員主任教授，而是學生口中的“許老師”。

最近五年來，許子東多次受到平臺方邀請，并在相關媒體的策劃下開設了《許子東的現代文學課》《20世紀中國小說一百講》等文學課程，將他多年來整理的講義精要搬到了線上。

許子東與《現代文學課》

同時，他緊跟梁文道后腳，與“看理想”合作推出了當代小說音頻專題（《從先鋒到守望者：21世紀中國小說》），詳細敘述了余華、莫言等當代作家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內在聯系。

這些網播課程（節目）的上架，既吸引了當下眾多文學愛好者的視線，也增進了年輕一代對魯迅、茅盾、沈從文、張愛玲、余華、莫言等現當代文學大家的深入了解。

好菜不恨油鹽少。上述活動的開展事實上也增加了作者的經濟收入，對平臺、觀眾與主講人來說實現了三贏。

為讀者簽名的許子東

最近兩年，許子東很忙。

忙著參加老友的節目，忙著整理講義資料，編撰文集，錄制文學課；還忙著參加各地書展、座談會，為自己的新書宣講造勢。

這種緊張且匆忙的行程下，讓他得以迅速跟上時代的腳步，有更多機會與當下的年輕一代對話。

他不斷地“越界”，不斷更換平臺，更換場地；在輸出陳舊觀點的同時，吸納一些新鮮的、別樣的聲音。

他在談話中不時露出的機鋒，以至于讓大家都忘了，這位眼袋耷拉的“老學究”，比他的老朋友梁文道大了整整十六歲。

曾經那個戴過標，插過秧，留過洋，輾轉兩岸三地的文弱男書生，今年已經七十一歲了。

許子東（左二）新書對談會

在以往的節目中，竇文濤曾問在座嘉賓：如果知道自己一年以后會死掉，那最后一年里你會做什么？

許子東的答案是去寫書，寫他人生最后一本書。

“去得罪一些人，寫一些活著時候不能說的話，寫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他這段話的指向，正好映射了公眾人物在媒體環境下“有話不能明說”的窘境。但書寫往往能讓創作者擁有最大尺度的表達自由。

因此，即便已經出版了十卷本的文集，錄制了近百期的課程，許子東仍舊覺得有些話沒有講完、說透。

許子東

在他看來，文學這條道路永遠沒有終點，因為時代不會停下腳步。

時至今日，這位越界者仍在繼續書寫。

參考資料：

1.《許子東談魯迅與張愛玲：我們生活在 <吶喊> 到 <流言> 的時代》檻外記；李煦；

2.《 為我的“問題”，找到合適的“方法”——許子東教授訪談錄》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李浴洋、易彥妮；

3.《那張熒屏上談笑風生的側面，遠不能勾勒許子東的全部輪廓》環球人物；許曉迪 ；

4.《從魯迅張愛玲到大灣區文學，解鎖當代文學的流量密碼》南都文化；朱蓉婷。

內容策劃：夏夜飛行 翟晨旭

排版設計： 蕾蕾 洛溪

文學雜志小傳

轉載、商務、作者招募合作丨請后臺聯系，凡本平臺顯示“原創”標識的文章均可聯系編輯轉載，未經授權轉載視為抄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