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煙花闖入眾神的宮殿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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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9月19日傍晚,西藏江孜縣熱龍鄉,海拔5500米的喜馬拉雅山脊,一串爆破聲劃破寂靜。蔡國強與戶外品牌始祖鳥合作,點燃三幕煙花,金色火蛇沿著山體蜿蜒升騰,形成所謂“升龍”奇觀。主辦方稱,這是“致敬東方龍文化”、“人與自然的對話”。在雪山之巔,藝術何以越界?當人類的狂徒試圖以火藥在雪山上作畫,當爆破聲撕裂亙古的寂靜,當化學煙霧染指冰川的純粹,這是所謂的“藝術盛宴”嗎?不,這是以藝術之名的褻瀆,是人類中心主義的極致表演,映照出的是人類對“神圣之物”日益稀薄的敬畏,以及一種近乎傲慢的自我迷戀而已。
爆破的回聲尚未散去,爭議已如雪崩般涌來。始祖鳥環保營銷與實際行為的沖突,正被消費者用腳投票——天貓旗艦店已涌入數千條差評,“穿始祖鳥,炸始祖山?”環保主義者憂心忡忡地列出數據:火藥殘留物將如何滲透進千年冰川,驚擾脆弱的高原生態。高原土壤靠真菌與苔蘚固著,爆破會摧毀它們,恢復需“數十至數百年”。而雪豹、巖羊、鼠兔等動物對爆炸聲極為敏感,一次驚擾可能導致遷徙路線中斷,甚至幼崽夭折。而在當地居民眼中,這更是一種精神上的冒犯——他們世代敬畏的雪山,突然變成了藝術家個人表達的畫布。藏地傳統中“敬山神、忌巨響”,重大活動需提前三月祭山,用爆炸聲對話山神,這是對信仰的傲慢。
為什么一個商業品牌加一個明星藝術家,就能在國家級生態屏障核心地帶,拿到燃放審批?為什么“藝術”二字,成了繞過環評、繞過公眾知情權的通行證?藝術曾被視為“自由的最后堡壘”,但當它與資本合謀,把創作建立在對公共資源的占用與破壞上,它就背叛了自由,也背叛了藝術本身。蔡國強的煙花藝術,就其本意,或許是試圖以人類易逝的創造,去映襯自然的永恒。然而,在實踐的層面,它無可避免地淪為一場盛大的侵擾。轟鳴聲撕裂了亙古的寧靜,化學物質飄散于地球最純凈的空氣,人類的喧囂闖入了本不屬于人類的神秘領域。
喜馬拉雅并非尋常的風景啊,她是地球的屋脊,是無數文明的精神源頭,是超越人類尺度的存在。她的冰川哺育著大江大河,她的寂靜蘊含著宇宙初開的奧秘。在那里,空氣稀薄,星辰低垂,時間以地質紀年的節律流淌。藏人稱之為“神山”,并非浪漫的比喻,而是對一種凜然、絕對之存在的體認。這種存在不因人類的注視而增輝,亦不因人類的忽視而減損。她本自具足,無需人類的煙花為其加冕。
在公眾的憤怒背后,藏著人類與自然關系史上一個深刻的悖論。我們為何對某些景觀懷有近乎神圣的情感?因為,人類進入大自然,尤其是開發程度比較低的地方,應和自然有一種默認的契約。人類不打擾,不破壞,守好自己的本分,做一個謙卑的過客,大自然才因此接納人類,不是因為你勇猛敢與天一斗高下,而是它的慷慨和寬容才讓你平安上山、平安下山。我們從來沒有征服自然,區區人類不過是億萬年地球的臨時住客。那些“非人間之物”——遠離塵煙的永恒雪山,高高在上的星辰,是冥冥之中無法言說的力量——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人類有限性的一種提醒。
歷史上,人類曾本能地懂得為自然保留一片不可觸及的圣地。藏族同胞繞神山轉經,絕不踏足峰頂;日本人在神圣的森林前設立鳥居,劃定人神界限;古希臘人將奧林匹斯山奉為眾神居所,凡人止步。這些界限不是阻礙,而是一種智慧——通過承認有些領域不屬于人類,我們反而獲得了精神上的提升。喜馬拉雅不只是一道地理景觀,更是人類集體意識中的一座精神堡壘。它的不可抵達性,正是其神圣性的來源。
然而現代性的巨輪碾碎了這些無形的界限。我們帶著無人機飛越每個頂峰,用潛艇探測最深的海溝,連宇宙深處也要留下人類的印記。這種“抵達一切”的沖動,某種程度上源于啟蒙運動后膨脹的人類理性——弗朗西斯·培根“知識就是力量”的宣言,逐漸異化為“征服即是權利”的傲慢。我們將世界徹底客體化、對象化,忘記了有些事物本應是主體,是值得我們沉默仰望的“他者”。當我們使世界變得完全透明、完全可知時,那些引導我們超越自我的神秘坐標也隨之消失。
蔡國強的煙花,在這種語境下成為一個意味深長的隱喻。它象征著人類最后邊界的消失——連最后一片凈土也要被打上我們的印記,連最后一片寂靜也要被我們的聲音填滿。我們仿佛急切地想要證明:看,沒有哪里是我們不能到達的,沒有什么是我們不能改變的。這種證明的背后,其實藏著一種深層的存在性焦慮。蔡國強曾在采訪里說,他想“在粗糲與神圣之間找到平衡”。可是,“神圣”不是舞臺布景,它先于人類存在,先于藝術發生。把火藥埋進高原的土壤,把山脊當引線,把雪山當背景板,這不是對話,這是單方面宣告主權。這哪是蔡國強所稱的“人與自然的對話”?真正的宇宙對話是雪山靜默、星辰輪轉,而非人類強行插入的喧囂煙火。
蔡國強不是第一次玩火。從泉州到佛羅倫薩,從卡地亞到奔馳,他用火藥炸出“宇宙”,也炸出品牌聯名。但這一次,他炸的是世界屋脊,是亞洲水塔,是14億人仰望的“不能被打擾的事物”。那些不能被打擾的事物,恰恰構成了人類精神世界的天際線。它們像遠方的燈塔,提醒我們存在中還有比日常更廣闊的維度。對它們的敬畏,不是倒退,而是一種更高級的文明形態——它要求我們承認界限,懂得節制,學會在適當的時候停下腳步。
蔡國強曾在火藥畫里說:“我想把宇宙帶回家。”但宇宙不是家的延伸,家是宇宙的暫住證。藝術家可以仰望,可以追問,可以悲慟,但不能占有。愿下一次,當有人想在雪山點燃什么時,會想起這場風波,想起那些被驚擾的巖羊、被污染的水源、被背叛的信仰——然后,放下打火機,后退一步,把寂靜還給寂靜,把永恒還給永恒。在離天堂最近的地方,人類憑什么敢用火藥與星辰對話?
當最后一顆煙花在雪山上空熄滅,留給我們的不應只是爭議,更應是一場關于界限的集體反思。喜馬拉雅不需要人類用火藥證明存在,它的神圣性,恰恰在于那份不容驚擾的、億萬年沉淀的寂靜。它不屬于任何構圖,不被任何敘事收編。它用低溫、缺氧、雪崩、冰川,劃出一道“人類止步”的線。敬畏不是口號,是承認這條線的存在。真正的“對話”,是站在山腳,仰望星辰,承認自己的有限;不是把山脊當畫布,把爆破當修辭,把“升龍”當祝福。雪山不需要祝福,它只需要被尊重。
對自然最深的敬畏,不是用藝術“升華”它,而是讓它繼續沉默、壯麗,且永不被打擾。真正的永恒之美,存在于我們能夠欣賞卻不擁有、向往卻不抵達的微妙平衡中。喜馬拉雅依然在那里,它亙古的沉默,本身就是對浮躁人間最深刻的藝術批判。在眾神的宮殿里,最好的藝術是虔誠的靜默。因為那些引導我們窮盡一生去熱愛、仰望的,正是我們深知不該、也不能打擾的神圣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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