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持人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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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門學科的發展都是承繼前賢、后啟新銳的結果,而新銳理論的建構又大多是建立在梳理經典研究的基礎之上的。因而,探討經典研究范式在當代的適用性,并追索由此關聯出的在進行范式的沿用、轉換、甚至重構時必須予以深思的學科認知問題。
——專欄主持人:康麗教授
主持人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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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麗,法學博士(民俗學),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師范大學民俗文化普查與研究中心主任,河北大學燕趙文化高等研究院特聘教授。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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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夢圓,陜西咸陽人,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文學院中國民間文學專業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故事學。
民間傳說的聚合結構——以倉頡傳說為例
【摘要】民間傳說在文本的生成與講述中呈現出圍繞核心母題的向內聚合,以及逐漸有序的向外擴散的雙向動態結構,可以概括為“聚合結構”。聚合結構的核心母題即“核心人物+核心地點+核心事件”,也可以視為同一系列傳說的基本標志。在系列傳說的情節聚合結構中,不同層級的事件因其中心與外圍的相對位置關系而展現出民間傳說既離散又集中的動態特征。與此同時,在傳說的人物和地點中,也存在著中心與外圍的聚合關系,人物和地點的聚合也會進一步影響情節的聚合結構。主要流傳于陜西的倉頡傳說,以其文本的多樣性,形成了以“倉頡造字”為核心的系列傳說群,從而能夠成為“聚合結構”模型的典型個案。
【關鍵詞】傳說研究;聚合結構;層級劃分;形態學;倉頡傳說
民間傳說在日常生活中通常呈現出集群特征或聚合狀態,學者多稱為“傳說群”。傳說集群有其穩定核心,并以此為基礎不斷生長與發展,在有序擴散中形成聚合結構。以倉頡傳說為例,其中不僅包含了關于漢字起源的造字傳說,還有關于倉頡的神異出生、偉大功績、地方風物等各類傳說。這些傳說共同構成了“倉頡系列傳說”。倉頡系列傳說始終以“倉頡在陜西造字”為核心母題,并以此為基礎進行情節的有序擴張,展現了民間傳說的動態生成機制與發展規律。因而,本文以流傳于陜西省渭南市白水縣、西安市長安區、商洛市洛南縣、延安市黃陵縣4個地方的28個民間傳說文本為例,通過中心與外圍的結構劃分,分析民間傳說在生成與講述過程中呈現出的聚合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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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圣鳥跡書碑(位于陜西省渭南市白水縣倉頡廟內)。王耀國 拍攝
一、民間傳說的聚合與擴散
民間傳說在生成與講述的過程中,會逐漸從“一個傳說”發展到“一系列傳說”。當我們說起“倉頡傳說”時,通常指的是與倉頡造字相關的一系列傳說。它們雖然都以倉頡造字為核心情節,但并不一定能擁有共同的情節基干。
“一個傳說”和“一系列傳說”的區分使得傳說研究更加精確和清晰。陳泳超指出了“關于核心名詞的一個傳說”和“關于核心名詞的一系列傳說”之間的區別,他認為“關于核心名詞的一系列傳說”屬于“概稱”,表示一種“集合狀態”。很多民間傳說會逐漸從“單個主人公,簡單的故事”發展成為“一組以這個主人公為中心的系列化傳說群”。而以某一特定歷史人物的核心事件為中心的系列傳說群在民間講述中往往能夠呈現出更明顯的集群特征或聚合狀態,如倉頡傳說、花木蘭傳說、劉伯溫傳說、魯班傳說等。
在文本內部結構上,同一系列的傳說群同時呈現出圍繞核心母題的向內聚合和自由生長的向外擴散,具體展現為內核的穩定性與邊緣的流動性。這種中心與外圍之間的互動關系,成為進一步分析民間傳說的聚合結構的理論基礎。里奧·奧本海姆曾提出“傳統流”概念:
一些文本淹沒了,其他文本加入進來;文本以一定的流量擴充、刪減、改編并被編成文獻。中心和外圍逐漸變成可辨識的結構。一些文本由于其重要性,獲得了核心地位;它們比其他文本更經常地被復制和引用,最終被視為經典,體現出規范性和形成性的價值。
雖然“傳統流”概念以書面文本為中心,主要用來說明文本經典化等相關問題,但是其中的“中心”與“外圍”的結構模式以及核心文本和其他文本之間的地位關系對于理解民間傳說的聚合與擴散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民間傳說在講述者與接受者之間存在共同的先在認知,因而傳說的生成與講述都不能脫離傳統的規則。同一系列傳說的不同文本在事件、人物、地點上都存在著中心與外圍的結構關系。例如,陜西的倉頡傳說始終以倉頡造字為核心情節,由此生發出了關于倉頡本人及相關人物的其他情節,并附著相關地方風物習俗的解釋。以倉頡為核心人物,以造字為核心事件,以陜西四個地方為核心地點,構成同一系列傳說的核心母題。
在民間傳說中,特別是人物傳說的主體敘事一般呈現為“何人在何地做了何事”,其中的“動詞要素”為特定情節,“名詞要素”則是特定人物和特定地點。因此,可以在傳說“雙核結構”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標定同一系列傳說群的公式為“核心人物+核心地點+核心事件=一系列傳說”。在民間傳說的聚合與擴散中,人物、地點、事件缺一不可,三者共同構成同一系列傳說的核心母題。例如,陜西倉頡傳說始終以“倉頡在陜西造字”為核心母題,在此基礎上傳說生長出相關情節,從而構成系列傳說群的發展模式。
民間傳說的聚合與擴散展現了其生成與講述過程中的發展演變規律,呈現出中心與外圍之間的雙向動態結構。因此,如果將傳說的核心事件與次生事件分別提取出來,就能夠通過層級劃分的結構模型展現出傳說的動態聚合。
二、民間傳說的情節聚合結構
同一系列的民間傳說在生長過程中,伴隨著新情節的進入和部分舊情節的淡出,逐漸形成一個動態的聚合結構模型。傳說的情節聚合結構既有向內聚合的向心力,使新情節逐漸向核心事件靠攏,又存在著向外擴散的離心力,使原有情節有向外圍擴散的發展趨勢。
(一)一級事件是最穩定的核心事件
倉頡傳說的核心事件是倉頡造字,這被視為一級事件,也是“標志性事件”。一級事件是所有文本講述都不能跳過的關鍵節點,也是最穩定且最深入人心的共同知識。所以,在講述倉頡傳說時,無論是何種情節鏈,都必然要經過“倉頡造字”這一關鍵節點。
陜西倉頡傳說中關于“倉頡造字”的一般講述為:倉頡觀察鳥獸足跡或自然萬物而造字。由于“倉頡造字”在地方傳說中已是深入人心的共同知識,因而在很多文本講述中,“倉頡造字”的具體過程常常無需展開細節或進行過多解釋,但同時又是不可省略或刪除的關鍵情節。例如,《鳥羽山和倉圣山的由來》的主要情節是:
侯岡天生四目,被視為不吉——父親將其棄之山林——父母不忍,反復尋找無果——父親離世,母親繼續尋找——山梁上出現很多鳥類和一個鳥孩子——母親前去尋找,鳥兒為其引路——母親找到被神仙和鳳凰救下的孩子——孩子和母親住在了山梁上——孩子起名頡,梁取名為鳥育山,后誤傳成鳥羽山——侯岡頡長大后,做了黃帝史官,創造了文字,賜姓為倉,居住的梁被稱作倉圣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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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倉頡夢》書影。商夢圓 拍攝
該傳說文本主要講述了關于倉頡的神異出生和神鳥相救的主題,并附著上地方風物“鳥羽山”和“倉圣梁”的命名解釋。該傳說文本的最后必須 回歸“倉頡造字”并以其為講述的終點,使其聚合 到同一個系列的傳說范疇之中。以“倉頡造字”為起點的傳說文本也同樣如此。
一級事件是傳說中最穩定的核心事件,用于標定同一系列的傳說集群,同時也是傳說文本衍生的基礎。具體講述無須對核心事件進行展開或解釋,但只有圍繞核心事件生長才能夠擁有連貫性和完整性。
(二)二級事件相連構成基本情節鏈
倉頡傳說的二級事件在一級事件的基礎上進行情節擴張,從而構成了該傳說的基本情節鏈,即倉頡是黃帝的史官——倉頡結繩記事——因難以辨認的繩結而出錯——倉頡造字——四處傳播文字。(圖1)這是絕大多數倉頡傳說文本都會經過的節點,少量傳說文本雖未提及但仍構成其中的潛在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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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倉頡造字的二級事件
“倉頡是黃帝的史官”以及“倉頡造字”都是該傳說圈的共同知識,也是故事的重要前提。此外,“倉頡結繩記事”和“倉頡因難以辨認的繩結而出錯”作為一組情節單元,經常成對出現。其中的情節變化之處,多是對倉頡出錯的具體描述。例如,《倉頡造字》開篇講述了造字的起因:倉頡是黃帝的史官——結繩記事,記載史實——黃帝要和炎帝談判,命倉頡整理史實——倉頡因難以辨認的繩結而出錯,使自己部落受到損失······而“倉頡因難以辨認的繩結而出錯”這一事件也可進一步展開,通過倉頡多次出錯的重復敘事,形成更加豐富的情節鏈。例如,《倉頡造字的起因》講述了倉頡造字前的兩次出錯:倉頡成為皇帝的史官——結繩刻木記事——黃帝命倉頡記錄蚩尤的罪行——開戰時,倉頡因繩結雜亂而出錯,影響軍隊士氣——黃帝又命倉頡記錄行車路線——倉頡因分不清木片符號,錯了路程,幾乎全軍覆沒······倉頡作為黃帝的史官,在結繩記事的過程中出錯,給自己的部落帶來了損失,成為“倉頡造字”的直接原因。故而,“倉頡造字”前的三個二級事件經常一起出現,使“倉頡造字”的前因基本趨于穩定。
相較而言,“倉頡造字”之后的情節延伸更加自由,僅有“倉頡四處傳播文字”能夠構成二級事件,情節的延伸擁有更大的自由度。“倉頡四處傳播文字”事件的原因,具體可分為兩種:一是黃帝下令推廣使用文字,二是白水人民不愿學字,故而倉頡選擇外出傳播文字。“倉頡四處傳播文字”的具體過程一般展開為:倉頡先來到長安,一邊造字一邊教字,隨后去了河南、山東、河北等地興辦學堂,這也是對全國多處存在倉頡遺跡的解釋。傳承人王孝文在講述《倉頡傳播文字的故事》時就說:
他每走一處,就設臺教字,受到教化的人們都要留住不讓他走。他走了人們都很感激他,就把他傳播文字的地方保護起來,或修廟,或建祠,或栽樹,或樹碑,作為永久的紀念,作為對他創造文字的報答。因此,全國好多地方都有倉頡的遺跡。直到現在,陜西的南部、河南、山東、河北仍然保留著倉頡的紀念處。
在倉頡傳說中,文字被賦予了強大的功能。倉頡創造和傳播文字,不僅可以教化民眾,推動社會文明的發展,而且還使得黃帝戰無不勝,引來四方歸順。同時,民間傳說中還保留了文字的神秘性特征,如長安倉頡傳說《一“正”壓百邪》有“天雨粟,夜鬼哭”和“龍潛藏”的相關情節。在此基礎上,該文本在講述中還強調了“文字成了鎮妖驅魔的防護之寶”,從而展現倉頡驚天地泣鬼神的偉大功績。由此可見,倉頡崇拜和漢字崇拜在倉頡傳說中同樣具有穩定性。
二級事件在一級事件的基礎上進行了簡單的擴散,在這里已經形成了傳說的較為穩定的基本情節鏈,同時仍然具有向前溯源和向后延伸的空間,成為傳說集群進一步擴張的基礎。
(三)三級事件使情節進一步豐富和擴散
三級事件進一步向前溯源和向后延伸,使倉頡傳說更加豐富多變。新的事件主要用于解釋兩方面的問題:一是倉頡如何成為黃帝的史官又如何開始造字;二是倉頡造字和傳字之后形成了何種影響。(圖2)三級事件是較少的傳說文本會經過的節點,使故事情節進一步豐富和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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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倉頡造字的三級事件
“倉頡造字”前的二級事件已經形成了較為穩定的結構,因此三級事件的擴張空間變小,主要有三個重要事件。一是“黃帝和蚩尤交戰”,多數傳說文本是倉頡成為黃帝史官之后才有黃帝與蚩尤交戰,如《石樓溝的傳說》;少數傳說文本也有黃帝與蚩尤交戰不下故而請倉頡出謀劃策而后才成為史官,如《黃帝戰蚩尤的故事》。二是在成為黃帝史官之前,“倉頡曾是陽武的國君或部落首領”,有著大量治理陽武國的卓越功績。例如,在《黃帝三請侯岡頡》中,倉頡曾幫助國家打敗入侵部落、因精通鳥獸語而帶領百姓躲避水災、通過精明的治理而使國家興旺繁榮,這些功績吸引黃帝三次請倉頡出山相助,最終倉頡被封為史官,成為黃帝的得力助手。三是倉頡見到“靈龜負書”從而創造了文字。烏龜在陜西倉頡傳說中是經常出現的角色,但“靈龜負書”這一事件多見于洛南的倉頡傳說,而在其他地區較為少見。洛南的倉頡傳說中多講述為:倉頡造字困難,天帝托夢讓他前去洛水河畔,倉頡在水邊遇見靈龜,龜背上刻有符號,便以此為模板造出了文字。此情節可能源于文獻《河圖玉版》:“倉頡為帝,南巡,登陽虛之山,臨于玄扈、洛汭之水。靈龜負書,丹甲青文以授之”,并結合了民間傳統中的“神諭”敘述與“天書”母題,從而增強了造字過程的神圣性。白水和長安的倉頡傳說則多是說倉頡在造字之后,將所造的字刻在龜背上,龜逃跑一年后返回,龜背上的字跡仍然清晰,從此以后便以龜甲作為記載文字的工具。雖然烏龜這一角色在不同講述中都有著重要的作用,但不同之處在于,洛南的烏龜更具靈性和神性,用于解釋造字的原因,而白水和長安的烏龜則更多的是自然屬性,成為記載和傳播文字的工具。“靈龜負書”只在洛南地區流行,故而是三級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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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南民間故事精粹》書影。商夢圓 拍攝
“倉頡造字”后的延伸情節更為豐富。一類是黃帝對于倉頡的獎勵與關心,包括“黃帝賜姓”“修建土樓或石樓”“為倉頡或其母親治病”等;尤其是修建石樓的情節在白水較為常見,修建石樓的人有時不是黃帝而是天帝,如在《倉頡造字的故事》中,天帝為倉頡修建用于藏字的石樓,但由于母親在石樓建造過程中違禁闖入,導致石樓未能建全,從而成為地方風物石樓溝誕生的解釋。另一類是倉頡造字和傳字后的影響。首先是對其他民族文字的解釋,一般是說倉頡或黃帝將多余的字送到邊遠地方,從而使少數民族或外國人擁有了文字;其次是故事最后對于百姓感念倉頡功績為其修廟并每年祭祀的解釋與說明,使歷史想象與現實生活之間擁有了更為緊密的聯系。例如,《關于倉頡曬書臺的傳說》:“每年春天,在倉頡出發傳播文字的日子,都有成群結隊的村民打著長錢,拿著香紙,到曬書臺紀念倉頡,紀念他創造文字、傳播文字的不朽功績。”
三級事件的擴散使情節更加多樣,賦予了倉頡造字以更加清晰且豐富的前因后果,體現了民間傳說在生成與講述中的創造力和自由度,而這些在四級事件中會進一步展現。
(四)四級事件展現了傳說變異的自由度
四級事件在三級事件的基礎上進一步向外擴散,主要體現為對每一個環節的具體解釋與追溯延伸。四級事件最大限度地體現了傳說的變異性與自由度,它們一般處于較為游離的邊緣狀態,但是種類十分豐富,每個種類的文本數量都很小,往往只在一至兩個文本中出現,一方面是民間故事無序生長的表現,另一方面也展現了民眾豐富的創造力與想象力。(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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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倉頡傳說的四級事件及情節聚合結構模型
倉頡傳說的四級事件可以歸納為三個主要方面。第一,關于倉頡的神異出生。例如,“倉頡天生四目”是倉頡神異出生的標志,這一情節在中國古典文獻中較為常見,但在民間口頭敘事中并不多見,只在白水和長安各一個文本出現了“倉頡天生四目”事件。第二,關于倉頡創造力的延伸想象。倉頡創造文字的功績讓人們相信倉頡擁有強大的創造力,這種創造能力使倉頡發揮著更大的影響力,因此附著有“倉頡創造土窯洞”“倉頡創造龍圖騰”等相關事件,特別是在《倉頡創造龍圖騰的傳說》中,倉頡以其超凡的創造力,畫出了新的動物并將其命名為“龍”,從而使倉頡成為促進中華民族大團結的偉大英雄。第三,倉頡與其他人物的交往與影響。白水擁有“四圣故里”的稱號,因而在白水的倉頡傳說中還出現了“蔡倫祭拜倉頡造紙”“雷祥給倉頡治病中造碗”“杜康給倉頡治病中造酒”等事件。這些事件仍以神奇的創造能力為主題,雖然主體敘事已經轉向他人的創造功績,但是在講述時依然要強調倉頡在其中發揮的重要作用,從而進一步提升倉頡的文化影響力。
隨著情節的向外擴散,會生長出越來越多的遠離核心事件的次生事件。四級事件雖然沒有進入傳說情節的中心區域,但是它在更大程度上展現出了傳說變異的自由度。
(五)情節的聚合結構
如果我們將陜西倉頡傳說視為一個星系,那么作為核心事件的“倉頡造字”就是一顆穩定的恒星,各個次生事件是可以移動的行星,每顆行星被恒星的引力所吸引并環繞在恒星周圍。不同的次生事件位于不同的層級,越靠近中心越穩定,越處在邊緣越游離。與此同時,這種聚合結構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動態的。每一次文本講述或新的生成都會產生一次新的引力,將事件引向中心,因而呈現出動態的結構特征,而越游離于邊緣的事件,引力越弱,所以也就越容易被遺忘甚至脫落。有些相對獨立的事件也有可能會進入另一個傳說星系中,例如“雷祥造碗”“杜康造酒”“蔡倫造紙”等事件就很有可能被其他傳說星系所吸引,特別是《蔡倫祭倉頡造紙在白水的傳說》,主要講述了蔡倫在白水祭拜倉頡的過程中受到啟發從而發明了紙的故事,這既可以屬于倉頡的系列傳說,也可以屬于蔡倫的系列傳說。“蔡倫造紙”這一事件正處于倉頡傳說星系與蔡倫傳說星系之間,被兩邊的引力同時吸引著。(圖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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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倉頡傳說與蔡倫傳說的交叉互動
作為整體的民間傳說就像一個龐大的宇宙,由圍繞著不同恒星而形成的諸多星系共同構成。各個星系在不斷運轉的過程中,有的行星被恒星吸引越來越向中心靠近,有的行星則越來越游離或被別的恒星所吸引。如果將同一系列的傳說視為一個星系,那么就可以看到核心事件與次生事件在相互作用下形成的既離散又集中的動態結構。
除此之外,在聚合結構模型中,還暗含了一個情節發展的先后邏輯。在圖3中有一條貫穿“倉頡造字”的水平線,造字前的情節位于水平線的上方,造字后的情節位于水平線的下方,從而展示了傳說情節的向前溯源性和向后延伸性。相較而言,在倉頡傳說中,造字前的情節比造字后的情節更加穩定,造字后的想象空間更大且附著性更強,故而造字后的情節更加豐富多樣。因此,倉頡傳說的情節在“倉頡造字”的基礎上可以向上溯源和向下延伸,但始終不能離開核心事件,即所有事件必須回歸中心點并遵守其穩定不變的運轉規則,否則將有可能游離于聚合結構之外。
同一個系列的傳說在情節上形成了擁有共同核心的聚合結構,體現了民間傳說所具有的穩定性與自由度。雖然對于不同事件的層級劃分只是一種理想模型,但是它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展現出民間傳說既離散又集中的情節特征與生長規律。
三、民間傳說在人物和地點上的聚合關系
在民間傳說中,名詞性因素與動詞性因素同樣重要,因而在情節聚合結構的基礎上,還要進一步考慮民間傳說在人物和地點上的聚合關系,這些名詞性因素的聚合關系會進一步促進動詞性因素的聚合結構。
(一)民間傳說在人物上的聚合關系
主人公倉頡是傳說中的核心人物,在情節中發揮著最穩定的角色功能,對于推動情節的發展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并且,以倉頡本人為行動施事者的情節要比他作為受事者的情節更加穩定。例如,在“倉頡是黃帝的史官”“倉頡結繩記事”“倉頡因難以辨認的繩結而出錯”“倉頡四處傳播文字”這些二級事件中,倉頡都是作為行為的主動發出者,而在“黃帝和炎帝談判”“倉頡被神仙和鳳凰救下”“天帝降下谷子雨”“蔡倫祭拜倉頡造紙”等四級事件中,倉頡并不是行為的主動發出者,這些情節更容易發生變動或者被忽略。
相對于主人公,配角的身份往往是不穩定的,它們經常可以被替換或被省略。在同一系列的傳說中,配角與主人公之間的關系越密切,在情節中越能發揮其重要功能,在傳說的講述中也就會越經常出現。由此,我們依然可以通過將主人公與配角通過層級劃分的方式來展現人物之間的聚合關系。
二級人物是與主人公關系最密切的配角,通常與主人公之間構成了較為穩定的人物關系,因而發揮著穩定的角色功能。在倉頡傳說中,黃帝與倉頡母親都在倉頡造字前后發揮著穩定的功能,構成了傳說的二級人物。例如,黃帝在造字前常常是以造字任務的出題者或派遣者的身份出現,有時也會成為神奇助手,為倉頡造字提供一些幫助;在造字后,黃帝或是成為獎賞的贈與者,又或是成為新的傳字任務的派遣者,促使情節的進一步延伸。與此同時,黃帝在中華文明中本身具有重要地位與文化意義,因而倉頡傳說需要在倉頡與黃帝的互動中獲得其歷史定位與文化價值,所以“倉頡是黃帝的史官”也就成為穩定的共同知識,甚至在黃陵縣的《倉頡造字》中會將倉頡傳說作為黃帝傳說的一部分而進行講述,這也體現了不同傳說系列之間的交叉融合。在倉頡造字前,除了少數文本會有倉頡母親為他出謀劃策以外,多數文本中的倉頡母親都是攪局者,因違禁闖入石樓或土樓而為造字增加困難;在造字后,倉頡母親因生病而成為黃帝提供獎賞的一部分,黃帝派神醫為倉頡母親治病或倉頡請黃帝為其母親治病,從而進一步派生出新的情節。然而,為倉頡建造石樓的神奇助手也不一定是黃帝,有時是天帝,這并不會對情節本身造成實質性影響,但是石樓一定是為了倉頡造字、藏字而建的。同樣,違禁闖入而導致石樓未能建成的攪局者有時也會被替換為倉頡的妻子。但是,天帝和倉頡的妻子在傳說中只能成為三級人物,因為他們并不像黃帝和倉頡的母親那樣,在更多的情節中發揮功能,因而三級人物容易被取代或忽略。四級人物雖然數量更多,但只在更少的文本中出現,如風后、雷祥、杜康、蒙恬等。這些四級人物在人物關系上離主人公倉頡很遠,像蒙恬、李斯、梁善長等人和倉頡根本不在一個時代,只是作為展現倉頡造字影響力的歷史敘事的一部分,并沒能在倉頡造字的主體敘事中獲得穩定的功能,也就沒能進入系列傳說的核心情節基干當中。如果人物關系過遠,則很難促成情節的聚合,所以傳說文本的數量較少,或難以形成完型敘事的傳說文本。例如,《倉頡鳥跡書碑的來歷》實際上就是一則非完型敘事的傳說文本,故事情節之間缺少連貫性。該傳說大致講述的是倉頡鳥跡書碑在歷史上不斷被損毀又反復重刻的故事,其中說到兩個重要事件:刻有二十八個古字的倉頡鳥跡書遺跡破壞嚴重,蒙恬前往石樓溝用毛筆臨摹于石板上,請人刻成石碑并放置在倉頡廟內;后來書碑再次被損壞,在清代乾隆年間,梁善長任白水縣官時,不辭辛苦,潛心仿制,最終使倉頡鳥跡書碑重立于白水倉頡廟內,被稱為是白水歷史上最好的一位縣官。蒙恬和梁善長兩人在其他倉頡傳說文本中就很少出現。因而,蒙恬和梁善長只能成為倉頡傳說中較為邊緣的四級人物,僅作為倉頡書碑的歷史性敘述中的一部分出現,并沒能進入倉頡傳說集群的中心。(圖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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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 倉頡傳說在人物上的聚合關系模型
基于故事生產的“儉省原則”,人物數量會盡可能地減少,不重要的人物會逐漸被省略或遺忘。這種省略或遺忘往往是從邊緣開始,層級越低的配角,他們不僅在人物關系上越遠離主人公,而且在傳說中承擔的角色功能也越弱,因而也總是越會被優先省略或遺忘。但系列傳說通常是從邊緣向外生長的,因而邊緣也有可能會吸引新的人物進入,關于“白水四圣”的傳說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民間傳說中,人物關系與情節結構之間也可以具有雙向的聚合關系。例如,可以通過主人公的交友行為,將相關人物串聯在一起,從而生長出新的情節。在白水的倉頡傳說中,有一則《四圣緣的故事》,其主要情節如下:
倉頡在白水造出象形文字——黃帝前來巡視,發現倉頡身體不好,派雷祥治療——雷祥因此和倉頡成為好朋友——雷祥給倉頡治病過程,認識了杜仲寧——兩人在討論倉頡病情中,杜仲寧發明了圣水神藥,雷祥發明了特殊器皿——雷祥和杜仲寧成為好朋友——倉頡喝下圣水,沉睡三天,容光煥發——有病的鄉親喝下圣水后也重獲健康——倉頡給圣水造字為“酒”,給杜仲寧起名為“康”,從此有了“杜康酒”——三人結下不解之緣,被奉為圣人——東漢蔡倫到白水拜謁倉頡廟和墓——蔡倫在槐溝河邊創造紙,促進文字和文化的傳播——從此白水被稱為“四圣故里”。
該傳說文本講述了倉頡與雷祥、杜康、蔡倫在交友互動中分別造字、造碗、造酒、造紙的故事。在講述過程中,仍以“倉頡造字”作為核心事件,通過倉頡的交友活動將其他三人的偉大創造串聯起來,從而共同形成了“白水四圣”關于創造力的地方傳說,使倉頡系列傳說進一步拓展。
在同一系列的傳說集群中,人物也形成了聚合關系,并在情節結構中發揮著聚合作用。隨著系列傳說的生長與變異,位于中心的人物愈加穩固,位于邊緣的人物可能會被省略或者遺忘,而人物關系的聚合也可能會吸引來新的邊緣人物,從而拓展出新的情節,使系列傳說進一步向外擴散并自由生長。
(二)民間傳說在地點上的聚合關系
倉頡傳說主要集中分布在中原地區,尤其是在黃河及其支流渭河與洛河沿線。其中,陜西省渭南市白水縣的倉頡傳說文本最為多樣,地方紀念物和紀念活動也更為豐富,今天的白水縣依舊會在每年谷雨時節舉行大型的倉頡祭祀活動以及相關文化系列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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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辰年谷雨祭祀倉頡典禮,2024年4月19日,王耀國 拍攝
渭南市白水縣、西安市長安區、商洛市洛南縣、延安市黃陵縣四個地方的陜西倉頡傳說可以被視為一個較為統一的整體進行討論,這不僅因為它們同屬黃河流域并且地理位置相對接近,而且更重要的是,這四個地方的倉頡傳說之間存在著互動關系,可以視為同一個較大的“傳說圈”。柳田國男將“一個個傳說流行著的處所”稱為“傳說圈”,并且“同種類,同內容的傳說圈相互接觸的地方(甚至有重疊著的部分區域),雙方的說法,后來趨于統一”,因而“這使傳說的吞并和同時共存,都產生相對困難”。
陜西內部的各地倉頡傳說之間存在著競爭與吞并、妥協與共存,最終形成共同的聚合,呈現出“相斥力”和“相容力”兩種表現形式。第一,核心事件的發生地必然相斥。白水、長安、洛南、黃陵的倉頡傳說之間存在的文本競爭主要是對于核心事件的競爭,即四地都認為“倉頡造字”必須在本地發生,從而在核心事件上形成“相斥力”。第二,次生事件的發生地可以相容。四個地方的倉頡傳說在倉頡的出生地上達成了一定的共識,都認為倉頡出生于白水或者索性不提出生地,所以在次生事件上可以存在“相容力”。例如,在《倉頡造字元扈山》中說,“傳說,倉頡原姓侯岡,陜西白水人”,又說“倉頡受軒轅黃帝委托,巡視天下,來到洛南”。同時,這樣的地方互動與交叉融合在不同的倉頡傳說的地方講述中經常出現。其中,石碑作為最能提供信實性的紀念物,在白水、長安、洛南三地的傳說之間都常常被講述。例如,長安倉頡傳說中的《倉頡觀鳥獸跡造文字》和《倉頡廟碑》都專門講述了西安碑林的“倉頡廟碑”從白水倉頡廟移來的歷史經過。正如柳田國男所言:“唯獨一個折中主義的辦法,就是把故事的中心人物變成超群的旅行家。”倉頡在白水、長安、洛南、黃陵,乃至全國各地傳播文字和文化的行為,既是對倉頡的偉大功績及其影響力的想象,同時也是對全國多地存在的倉頡傳說與倉頡遺跡的合理化解釋。然而,四地的倉頡傳說之間仍存在一些區別。從整體而言,白水的倉頡傳說在信仰活動與祭祀儀式的影響下始終保持并不斷強化神圣且嚴肅的倉頡形象,而這種神圣性在長安、洛南與黃陵的倉頡傳說中則相對有所減弱。可見,陜西倉頡傳說在其內部的四個地區之間仍具有地方性特征。這些倉頡傳說因其互動交叉而能夠被視為一個較為統一的整體,因而可以將陜西作為該“傳說圈”的核心地點。但由于“地方之內還有地方”,所以如果進一步考慮較小的“傳說圈”,則可以將白水、長安、洛南、黃陵作為較小范圍的核心地點,甚至在白水縣的楊武村和史官村還分別講述著倉頡在本村造字的傳說,所以也可以再進一步將兩村分別作為更小的核心地點。因此,核心地點的劃分是相對的。(圖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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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 陜西倉頡傳說在地點上的聚合關系模型
民間傳說的地方性特征決定了在地點與情節之間同樣存在著雙向聚合。傳說通過描述和解釋從而成為地方知識的一部分并賦予地方紀念物以合理性,同時在傳說內部的地方與地方之間的交叉互動也能夠促進傳說之間的情節聚合與擴散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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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頡出生地地貌示意圖,該圖片源于:王孝文《我的倉頡夢》,三秦出版社,2016年。
結語
綜上所述,民間傳說在生成與講述的過程中形成了圍繞核心母題而有序擴散的系列傳說集群。其中,人物、地點與事件在民間傳說的聚合結構中同樣重要,因而可以將“核心人物+核心地點+核心事件”視為同一系列傳說的核心母題與基本標志,這也是構成一般性敘事文本的基本單元。
民間傳說的聚合結構呈現出雙重動力機制:一方面通過向內聚合而不斷強化中心結構的穩定性,另一方面又會向外擴散從而催生出新的生長與變異。在中心與外圍的層級結構中,同時呈現出向心力與離心力的互相作用,從而揭示了民間傳說在穩定性與變異性之間的張力與平衡。民間傳說的活態發展決定了其聚合結構必然呈現出動態性的特征,每一次文本的生成與講述都產生一次新的引力,而這種聚合結構類似于宇宙中不同星系的運轉規律,同一系列的不同傳說就像是屬于同一星系的各個恒星與行星,而不同系列的民間傳說共同構成了星系眾多且仍在擴張的閃耀宇宙。因此,通過將同一系列的民間傳說的生成機制與講述規則概括為“聚合結構”,可以充分展現出民間傳說在穩定性與變異性之間所具有的有序生長規律和強大生命力。
注釋及參考文獻參見原文,感謝作者及原刊的支持

文章來源:《民族藝術》2025年第3期
圖片來源: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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