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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之大,何人續問?
一
夏天,103歲的楊振寧為49歲的翁帆過生日,在自家客廳演《牡丹亭》。
翁帆挽發絲,換青袍,昆曲咿呀,楊振寧坐在沙發上安靜聽著,沙發邊放著黑色拐杖。
研究大半生的物理法則仿佛失效,老人身邊的時間粘稠如粥。贊譽、爭議、緋聞、好奇,恍如低語,如煙如塵。
一年前,拍他的紀錄片在中關村首映,片中,美國物理泰斗如是評價:楊振寧是繼愛因斯坦、狄拉克之后20世紀物理學的卓越設計師。
首映禮上,清華大學教授朗誦了那首《天真的預言》,楊振寧最愛的小詩:
“從一粒細沙中窺探世界,在一朵野花里尋覓天堂。掌中握無限,霎那成永恒”。
蝴蝶從野花飛出,越過時間的滄海。
他出生在一個世紀前的長夜,幼年最深記憶,是全家跑到醫院躲避軍閥混戰,回家在角落看到彈孔。
中學時,16歲的楊振寧隨家人逃難,從清華園去合肥,再經漢口、香港、越南,在硝煙中到達昆明。
在昆明,楊家租住小屋被日軍炸成廢墟,楊振寧用鐵鍬,挖出幾本能用的英文書。
他受過屈辱,也得過榮耀。在美國買房時,因是華人,房東拒絕將房子賣他;獲諾貝爾獎時,瑞典國王親自頒獎,楊振寧走在得獎者最前列。
他更改過國籍,卻從未忘過祖國。七十年代,楊振寧第一次回國訪問,推動科學的春天到來;他和其他科學家的建議發展教育,促成了科大少年班。
為了籌錢資助中國科教,他四處奔走,曾發燒開兩小時車去紐約唐人街演講;他也曾在美國參議院聽證會上,高呼釣魚島是中國領土的事實。
人們罵他回國養老,毫無貢獻時,80多歲的他還在實驗室做研究,發表SCI論文30多篇,參與建設60多個頂級物理實驗室,將冷原子、凝聚態物理科研水平提高了幾十年。
他是20世紀最偉大的物理學家之一,愛因斯坦之后的大師,最正常的天才,34歲就獲得諾貝爾獎。
1956年10月,楊振寧和李政道發表論文提出“宇稱不守恒”,行至世界之秘最前沿。
哥倫比亞大學開記者會,《紐約時報》頭版登消息。楊振寧登場時,會場爆滿,一些人就差沒爬上大廳的吊燈。
諾獎在當年就頒給了兩人,這是頒發最快的一次,記錄迄今未被打破。
他和搭檔提出的楊—米爾斯理論,直接統一了除引力外的三種基本力,丁肇中稱這是20世紀物理里程碑,堪比相對論和量子力學。
美國歷史最悠久的富蘭克林學會,將楊振寧的工作,與牛頓、麥克斯韋和愛因斯坦相提并論。
楊振寧喜歡名聲,也似乎早知會出名。傳記作家找他訪問時,發現他保留了大量過往照片和筆記,甚至連西南聯大時期的記錄也留著。
獲得諾獎后,因署名前后之爭,他和李政道多次爭吵,最終決裂。奧本海默大罵,說他應該去看精神醫生。
晚年時,他又反過來替另一搭檔正名:米爾斯的貢獻被人忽視了,他沒有得到應有的榮譽。
穿過一個世紀的楊振寧,幾經風云,人生多面,然而人們依舊試圖用幾個詞匯,為他蓋棺定論。
二
晚年時,有學生看到詆毀他的言論,氣不過想去辟謠。
他回應:除了討論物理,其他的事不要管。
聯大求學時,他和同班的黃昆、張守廉并稱“西南聯大三劍客”,三人常在街邊茶館辯論。
有次黃昆問楊振寧:“愛因斯坦最近發表的那篇文章,你覺得如何?”楊振寧手一揮道:“毫無創新,是老糊涂了吧。”
幾人常從白天辯到深夜,有時入睡后,楊振寧會想著想著興奮起床,點蠟燭查閱物理著作。
畢業后,楊振寧報考庚款留學項目,物理項目,全國只有他一人考上。
1945年,剛到美國的他,興沖沖去找偶像費米,四處打聽卻跑了個空。原來費米正在研發原子彈,行蹤保密。
就在他猶豫是否要研究黑洞時,得到了費米要去芝加哥大學的消息,他追到芝大拜師。
芝大物理系是戰后世界物理學中心,匯聚了原子能之父費米、氫彈之父泰勒等一流學者。
以費米為中心,他們常圍桌而坐,從星體結構討論到黎曼幾何學,再到廣義相對論。
費米說他最好的學生就是楊振寧,出差也讓楊振寧代課。
一次,泰勒建議楊振寧將一個證明寫成博士論文,兩天后楊振寧交了。
一開始論文只有3頁,經泰勒要求加到7頁、10頁,最后泰勒不再堅持,說這是他審過最短也最優秀的一篇論文。
1949年,楊振寧初訪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院長是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20多位終身教授里有愛因斯坦。
楊振寧決定留在普林斯頓,后來李政道也加入,同事斯諾回家興奮地和太太說,院里來了兩個絕頂聰明的中國物理學家。
兩人在草地上散步討論,用手指凌空計算。奧本海默說,他最喜歡看到的畫面,就是楊、李走在普林斯頓的草地上。
1954年,楊振寧探望病重的費米,費米說:“我把物理留給你們了。”
同年,楊振寧和搭檔米爾斯發表了楊-米爾斯規范場論。
在規范場論發表之前,人類物理學剛親歷了黃金時代,時代、空間、運動的奧秘被揭開,楊振寧說,那是人類認知宇宙的英雄詩。
此后半個世紀,他成為那首詩孤獨的作者。
人類對萬物的認知,停步在他構建的模型處。
此后,有6個數學界最高獎研究規范場論而來,有7個諾貝爾物理獎直接利用規范場論拿到,此外還有幾十個諾獎跟楊振寧的理論有關。
至2021年9月,他的論文已被學術引用32103次。
晚年時,他依舊沉浸在物理學中。
半夜有靈感他會起床記下;后輩請教問題,他滿屋的演算稿里多半已有記錄;100歲住院,他躺在病床上架著平板看論文。
2012年,楊振寧90歲壽辰,清華大學送了一個黑色大理石立方體作生日禮物。
上面刻有楊振寧在物理學4個領域的13項重要貢獻,包括統計力學、凝聚態物理、粒子物理和場論。
除此外,還有一句杜甫的詩: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三
2022年9月,楊振寧百歲壽宴。相聚皆是后輩,環顧已無老友。
“不在了”是他回憶時常說的詞。舊日同事派斯不在了,合寫論文的崔曼不在了,熟識的物理學家斯諾,也不在了。
他抄下畢加索說的“我們要趕快,相談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寄給老友熊秉明,沒等到回信熊便去世。
他在西南聯大的同學,翻譯泰斗許淵沖離世前要尋接班人,對后輩說“你要接我的班”,答復卻都是:我做不到。
他自己同樣深感歲月蕭寒。衣服只要穿少一點,受一點涼,身上就會有地方疼。因身體關系,他日常不敢離協和醫院太遠。
有一次他在電話里跟院士葛墨林說,他在想一個物理問題,想著想著就頭疼了,覺得自己快100歲了,不能再做物理了。
他住在清華園的照瀾院內,給自己寓所取名“歸根居”,百歲時還能拄拐在清華園行走。
施一公說他是定海神針,“幫助清華引進了一批原本不可能回來的大師級的科學家,這一點是無可爭辯的”。
百歲生日后,楊振寧給中央寫信,建議培養人才機制,“中國今天到了這個程度,特別需要拔尖的人才”。
他寄望后繼者,越過那道絕望的墻。
2017年,談及人類何時能抵達物理更深一層,他答:“我認為要在很久的未來”。
有人問他為什么這樣悲觀?他說:我不是悲觀,我只是務實。
晚年時,楊振寧堅持反對中國建大型粒子對撞機,稱從成本效益考慮,不是當務之急。
盡管這些對撞機進行的每一次實驗,都會用到他的理論,進一步證明他的正確。
“我知道我的同行對我很不滿意,可是這個對撞機要花中國200億美元,我沒辦法能夠接受這個事情。”
2019年,97歲的楊振寧與青年學生交流時,依然堅持他的觀點:
“The party is over”,高能物理盛宴已過。
楊振寧認為,愛因斯坦的時代是黃金時代,他趕上了白銀時代,而現在是青銅時代,理論物理短期內很難看到大的發展可能。
他和翁帆曾半夜冒險開車去火山,看熔巖噴發流入大海盛景,知道盛景易逝難再遇。
屬于他的世紀已轟隆而過。他出生在王朝的廢墟,走過狼煙搖蕩的山河,在戰后漫長的黃金時代與大師比肩,為連接東西跨越海波,抵達認知的盡頭后,在紅塵喧囂中垂垂老去。
那喧囂中,科學家不是主角,然而讓時代掙脫喧囂向前,終究要靠科學突破。
101歲時,楊振寧回望人生,他說中國人的原則就是立功立德立言,如果要給自己打分數,“我自己覺得做得還不壞,而且呢,是非常中國式的”。
2022年3月,百歲楊振寧當選感動中國年度人物,頒獎辭說:
“站在科學和傳統的交叉點上,驚才絕艷。你貢獻給世界的,如此深奧,懂的人不多。你奉獻給祖國的,如此純真,我們都明白。”
物理學家戴森曾評價楊振寧:他對物理學的貢獻,是一只鳥的貢獻。
他高高翱翔在雨林之上,而我們大多數人在雨林中消耗著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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