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世界博覽」原創內容 *
和北美很多城市的中國城一樣,火奴魯魯的中國城坐落在老市中心的旁邊。這個地理位置充分說明了中國城發端之古早,幾乎和這個地方的城市化同步。
文|朗朗圖|朗朗、dreamstime、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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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90年代,剛剛來到夏威夷的時候,年近半百的媽媽為了適應汽車社會,鼓足勇氣學會了開車,但是總是不能把車停進中國城狹小的停車位,每次買菜都要帶著我一起,開到一家店門口,讓我下車,囑咐我“買李錦記的老抽醬油”或者“3個豬蹄子,要前腿不要后腿”,然后自己開著車繼續轉圈,等她轉回來再接上買好東西的我往下一站開去。十幾歲的我對光顧中國城很不耐煩:那里的人都說廣東話,賣的蔬菜、熟食也大多是嶺南風味,我這種北方長大的小孩完全找不到熟悉感,甚至比在西人的超市里面臨更大的語言挑戰。時過境遷,現在的我成為一個每天燒飯的媽媽,仍需要時常跑跑中國城,買些只有那里才能買到的調味品,也有機會細細觀察中國城里的老舊建筑,發現有些建筑其實十分堂皇,想來也曾有過風光歲月。
今天,少年孫中山的雕像矗立在中國城入口處的街角公園里,對面是檀香山市中心的政府辦事處,背后是一座已經廢棄的二層樓。雕像中的孫文穿著長衫,梳著辮子,臉龐稚嫩,眼神堅定。這里游人稀少,略顯落寞,當年的孫文離開祖國,在全新的語言文化環境下,大抵也是這樣孤單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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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孫中山的雕像矗立在中國城入口處的街角公園里,背后是一座已經廢棄的二層樓。
夏威夷可以算是孫文的第二故鄉,在這里孫先生學會了英語,了解了三權分立,成立了興中會,中國城里很多的老店鋪都是20世紀初那場革命的贊助者,這是夏威夷的華人為故鄉做出的最大貢獻。當年很多革命者的后代,今天仍然生活在這里,檀香山——火奴魯魯更為中國人熟悉的名字,一直是中美關系的最前沿,而華人社會就是前沿最重要的潤滑劑。
從稻米、蔗糖到辛亥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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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威夷的中國城坐落在火奴魯魯的老市中心旁邊。
從夏威夷王國的海關記錄來看,華人大規模移民到夏威夷始于19世紀中后期,從廣東省香山縣(今中山市)每年有大量華工進入夏威夷,最高的時候一年有4000多名華工入境務工。這些人大多在甘蔗種植園和糖廠工作。但是,華人在夏威夷的歷史遠比糖廠的興旺久遠得多。華人幾乎和歐洲人同一時期來到夏威夷,據說庫克船長的船上就有華人海員,可能這些人來自已經被英國殖民的東南亞。18世紀初到訪夏威夷的英國水手在日記記載,他在夏威夷看到了兩類中國人,使用兩種不一樣的方言,似乎無法溝通,他們之間用夏威夷語對話。當時在夏威夷討生活的華人有兩個不一樣的群體,一波說粵語,一波講客家話,因為都不會寫字,唯一可行的溝通方式反而是當地的夏威夷語。
除少量華商以外,最早到達夏威夷的華人多是廣東福建一帶的農民。華商大多是瞄準了夏威夷出產的檀香木,檀香山這個中文名字由此而來。華商并不久居此地,大多頻繁往來于夏威夷、東南亞和中國之間。而攢了一筆路費到夏威夷找尋機會的農民大多無力負擔頻繁的往返,在夏威夷落地生根,把辛苦攢下的錢購置農地。據“中國空軍之父”楊仙逸將軍的外孫杜利威講述,他父親的家族早在18世紀90年代就到了夏威夷,第一位先祖經營水稻種植園。當時,夏威夷稻米主要出口北美洲各地。直到19世紀末,夏威夷稻米生產仍然完全由當地華人家族掌控。杜家作為最早定居夏威夷的華人家族,與夏威夷人和其他民族多有通婚,子孫綿延,早已成為北美華人中的大家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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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為中國人熟知的華裔農場主當屬孫眉。1871年,年僅17歲的孫眉來到夏威夷,從農場的雇工做起,一點點攢下一份家業,在毛伊島經營起農場。1879年,事業有成的孫眉將母親和幼弟接到夏威夷團聚。13歲的孫文在兄長的資助下進入伊奧拉尼學校學習。初時,孫文一句英語也不懂,3年后,在1882年畢業時,他被夏威夷卡拉卡瓦一世國王授予英語文法比賽二等獎的榮譽獎勵。
孫文1883年返回中國,接受醫學教育,成為一名醫生。他在1894年11月第二次來到夏威夷。這一次孫文帶著推翻清廷的決心而來,游走于夏威夷華僑之間,爭取支持。同年,在檀香山市中心一位革命黨人的住所舉行了興中會第一次會議,興中會宣告成立。雖然當年開會的建筑早已不復存在,但中國城仍然保留了興中會黨部的舊址,那是一處極不顯眼的小門臉,并不對外開放,要不是偶然看到門楣上褪色的“興中會”三個字,我根本不會注意到這個建筑。夏威夷華僑革命熱情極高,捐錢捐物,很多家境優渥的子弟都自愿加入了興中會,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中明確記載為夏威夷華僑的至少有三位。
興中會在一所華人男子學校里舉行軍事操練,這所學校就是中太平洋學院的前身。我高中讀的正是中太平洋學院,在馬諾阿山上,與夏威夷大學的主校區相鄰。馬諾阿山谷潮濕多雨,校園里盡是參天大樹,校園極大,山上山下,課間10分鐘常常不夠走到下節課的教室。我原來只知道這所學校是由一所華人男子學校和一所夏威夷人女子學校合并而成,卻不知道這個校園與興中會有這樣一段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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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太平洋學院
找尋孫中山相關的文獻時,我常驚訝于這些華僑子弟的革命精神,特別是年輕一代,很多在夏威夷王國出生長大,受到良好的基督教英語教育,雖然夏威夷被美國吞并,種族主義政策開始露頭,但以他們的學識和家族聲望完全可以在夏威夷過安穩悠閑的日子。而他們有些人拋家舍業、只身犯險之前甚至可能從未到過所謂的父母之邦。
楊仙逸將軍就是這樣一位青年。1891年,楊仙逸出生在華人“糖王”楊著昆家中,楊家與孫眉、孫文兩兄弟交厚,一直是孫文革命的主要資助者。據說楊仙逸的名字是孫文起的,是他自己的字“逸仙”兩字的倒轉,可見孫先生對于摯友家的晚輩寄予厚望。楊仙逸學習優異,先后就讀于夏威夷大學、加州哈里大學機械專業、紐約迦彌斯航空大學,獲萬國飛行會飛行執照,美國的報紙將其稱為“第一個飛上天的夏威夷人”。1917年,楊仙逸攜機回廣州參加護法戰爭,被孫中山任命為飛機隊隊長。1922年,他返回美國向華僑募集資金購買了12架飛機,其中楊父一人捐贈了4架。1923年7月,在楊仙逸的主持下,中國自行設計生產的第一架軍用飛機正式試航。同年,為平息陳炯明在惠州的叛亂,楊仙逸帶領將官布置水雷,在實驗過程中意外殉難,時年僅32歲。
孫中山追封這位夏威夷子弟為陸軍中將。此時的孫中山也進入了遲暮之年,而革命尚未成功,前路依舊漫漫,可以想見孫先生親手為這位晚輩書寫墓碑的時候,心中該是怎樣的悲愴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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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城臨近港口,從這里可以眺望海景。在歷史上,這里不僅僅是華人到火奴魯魯的第一站,也是所有族裔登陸瓦胡島的第一站。
從中文教會到英語華人教會
靠近中國城的南國王街上有一個絕不會被人忽視的白色建筑,屋頂采用中國式的飛檐,鋪以灰瓦,檐下的粉紅色彩繪花紋看起來很像中國的瓦當。大門為檀香木質地,門楣的裝飾和門框的彩繪具有明顯的中式風格,門上匾額以紅色漢字寫著“中華基督教會”。主體建筑右側是一個三層寶塔建筑,三層的構造代表圣父、圣子、圣靈三位一體,屋頂插著象征基督教的十字架。這就是夏威夷第一華人基督教會,成立于1876年,無論過去現在,都是很多華人融入夏威夷生活的第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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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基督教會
王國時期來到夏威夷的華人家族,本地化的過程也是基督教化的過程,而彼時的夏威夷王國也處在基督教化的過程中,華人和夏威夷人幾乎一起進入了基督教的文明規范。可能正因如此,無論是夏威夷貴族還是平民百姓對于華人的到來都沒有明顯排斥,這也是華人愿意在這里長期定居的一大原因。華人為夏威夷人工作或者夏威夷人為華人工作都十分普遍,兩族通婚也并非少數。當時成功的華商也有不少與夏威夷貴族通婚,例如陳芳,夏威夷第一位華裔百萬富翁,娶了夏威夷的貴族,生育了16個兒女,做過卡拉卡瓦國王的商務大臣,是華人和夏威夷人兩族融合的代表人物。
除少數精英階層外,大多數到夏威夷的華人來自農村,不要說英語,能讀寫中文的都是少數,因此教會除了教授基督教教義以外,還辦起了識字班,既教授英文也教授中文。教會也承擔公共衛生服務的職能,講授衛生知識,提供救急醫藥,還作為慈善機構為移民社區提供必需的經濟支持和法律援助。而且,教會是華裔移民與其他各族溝通的重要渠道。教會曾經組織教友的唱詩表演,卡拉卡瓦國王的公主利凱利凱應邀參加了演出。第一教會也曾經組織學員在利留卡拉尼女王的生日宴上表演,為華人社群爭取更多王國高層的支持。教會的門德牧師對孫中山的革命事業也頗多幫助,當年廣州起義前操練用的男子學校就是門德牧師創建的;第一次起義失敗后也是門德牧師和教會成員幫助孫中山返回夏威夷,為他進入美國提供證明材料。
從華工大規模進入夏威夷開始,當時同為外國人的一些白人就對此頗多微詞,當海關權力移交美國之后,華人接親眷來夏威夷團聚幾乎變得不可能。同盟會成員楊廣達在辛亥革命成功之后攜妻子和年幼的子女回國任職,留下其他成年子女在夏威夷經營家族企業。楊廣達去世之后,他在夏威夷的長子多方奔走,經過了幾十年努力才將母親和弟妹接回夏威夷,據楊廣達的孫子回憶,奶奶是最后一個回家的親人,當時已經80歲。楊廣達與妻子都是夏威夷出生的第二代移民,且在當地是頗為著名的華裔商人,他當年經營的商店廣通行是同盟會秘密集會的場所,現在這個建筑還在,雖然已經易手他人,但還保留著原來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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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廣達廣通行舊址
1901年1月,檀香山鼠疫流行,衛生委員會決定焚毀受感染的建筑,號稱“衛生焚燒”,結果火勢失控,大火燒了17天,約6000人失去家園,可謂夏威夷華人社群遭到的最大災難。至此之后,許多華人遷出中國城,華人社群出現了空間上的分散。現在中國城的建筑大多建于1901年以后,多為商用,居民大多不再居于其中。
第二、第三代華人漸漸以英語為第一語言,他們紛紛離開第一華人基督教會,建立以英語為布道語言的華人教會。但父輩、祖輩建立起來的社會組織仍在代際間傳承,例如由華商捐贈的帕洛洛華人之家一直得到華裔子弟的資助。1896年,326位家庭條件較好的華人出資購買了帕洛洛山谷15英畝(約60703平方米)土地,建起養老院以便供養那些無力返鄉又相對貧窮的老華工。以楊仙逸將軍的女兒為代表的華裔后代又持續出資,建立了供養孤老華人婦女的養老院。隨著各民族的融合發展,華人之家不再限定服務華裔老人,而成了檀香山歷史最為悠久的養老機構之一,只有名字和最早建起的中式建筑還保留著它最早的基因。
文化廣場與東西方中心
從中國城北沿河向東走,會看到另一座孫中山像。雕像復原了28歲的孫中山手捧興中會宣言宣誓的場景,全身雕像站在一座基座上,基座八面分別鐫刻著“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古訓,以及關于三民主義的介紹。雕像旁邊有一片與中國城風格不太一樣的二層建筑——華埠文化廣場。與中國城相比,這片建筑明顯沒有那么古舊,雖然采用了傳統的中式屋頂,但整體具有簡潔的現代風格,和美國所有城市兩層的社區購物中心別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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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埠文化廣場
文化廣場和中國城的作用不太相同,去中國城是為了買菜做飯,文化廣場則提供更多元的中文服務,比如買電話卡、法律咨詢、華人診所、保險業務等等。小的時候總隨媽媽來這里,因為媽媽英語不好,非常依賴這里提供的種種服務。這里有個觀音寺,一進入廣場就能聞到濃濃的香火味。寺廟旁邊曾經有家中文書店,圖書可以買也可以租借,因為在這里讀了高陽、金庸,才不至于在回國工作后和同齡人無話可聊。每逢中秋、春節這種傳統節日,文化廣場都有些文化活動,宣傳中華傳統,尤其是每年春節的舞獅會,是檀香山一年一度引發大堵車的重要活動。
夏威夷作為興中會的發源地,除楊仙逸、楊廣達的后人生活在此,孫中山的孫女,20世紀90年代重獲自由的張學良夫婦都在這里生活過。張學良死后安葬在瓦胡島北部的神廟谷紀念公園,公園里既有教堂也有佛堂,有的墓碑寫著英文,有的墓碑寫著漢字,張學良的墓地并不顯眼,不過是一眾華人、日本人或韓國人的漢字墓碑中的一個,夏威夷最終成了這位現代史中重要人物遠離是非安然入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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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學良夫婦墓地
夏威夷與中國大陸的聯系是在中美關系破冰之后才逐漸建立的,楊仙逸將軍的外孫杜利威先生在其間起到了重要作用。杜先生畢業于哈佛法學院,長期在夏威夷執業,幫助建立了夏威夷大學法學院,在1983到1995年間作為檀香山市議員參與了眾多公共服務。在作為市議員期間他通過官方和私人關系大大促進了夏威夷與中國大陸的交流,促成了夏威夷州和海南省成為姐妹州,檀香山市與中山市、毛伊縣與三亞市締結姐妹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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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威夷的東西方中心
隨著中美交流增加,新一代的中國移民來到了夏威夷,留學生在這批新的移民中占到很大比例,我的許多叔伯都是作為學生或學者來到夏威夷的。東西方中心在增進這種交流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東西方中心于1960年由美國國會出資建立,旨在增進美國與亞洲和太平洋地區的相互了解,在華盛頓和檀香山分別設有機構。檀香山的機構設在夏威夷大學馬諾阿校區內,但是行政管理與夏威夷大學并不相關,擁有自有產權的辦公樓、宿舍和會議中心。東西方中心的Imin會議中心是由華裔建筑師貝聿銘設計的,這棟兩層建筑的一層的大廳由廊柱和拱形大窗組成,整體看上去像一個乳白色的唐制廟宇。會議中心后邊,依山水之勢設計了一座日式花園。花園與夏威夷大學馬諾阿校區校園自然相接,并不曾設計圍墻,院內綠樹成蔭,流水潺潺,皆是本地植物,自然水脈,點綴了幾株楓樹和幾尾錦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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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聿銘設計的Imin會議中心
這個會議中心以低廉的租金支持很多非營利組織在此舉辦會議,中美之間許多學界、政界、軍界的交流活動都曾在這里舉行。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東西方中心開展過中國研究獎學金項目,支持了很多中國學者來此留學,他們中的很多人留在了夏威夷定居,在不同行業為中美交流作出了貢獻。
從18世紀開始,華人移居夏威夷源源不斷,他們在此與其他民族共同生活,逐漸融合。據統計,華人在夏威夷人口中占比4%,但是有華人血統的混血人口在夏威夷人口中占比多達1/3,是夏威夷人口中重要的組成部分。舞獅子、放鞭炮、包紅包、看風水,華人帶來的祖先的傳統,也成了夏威夷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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