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盛夏,高原的西寧之夜,李文愉導演的電影《燃比娃》榮獲第十九屆FIRST青年電影展評委會大獎。影片以二維手繪的水墨系統為介質,重述少數民族的古老傳說,也以一種嶄新的面貌呈現中國動畫的可能性,用陌生化的長片語言解構人和傳說的成長與進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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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站在此刻梳理《燃比娃》這部二維手繪動畫電影一路走來的萌生和壯大,用坐標軸上一顆顆明確的錨點更為直觀——2021年開發初期,李文愉幾乎是帶著手稿入選FIRST青年影展年度電影計劃并獲獎,這也與今年夏天《燃比娃》在FIRST的入圍和獲獎冥冥呼應,正如李文愉所說,“我們本身就是創投出來的,再到西寧,這是一種具有紀念意義的回歸。”2024年6月,《燃比娃》入圍法國昂西國際動畫節WIP單元并舉行全球路演;2025年2月,《燃比娃》全球首映,入圍第75屆柏林電影節新生代 Kplus競賽單元;6月,上海電影節期間,《燃比娃》作為“SIFF動畫”單元的第一批片單影片亮相,并進入電影節開票榜單TOP20。
值得一提的是,《燃比娃》由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有限公司出品。上美影自1982年《三個和尚》和1984年《鷸蚌相爭》入圍柏林,時隔四十年才等來《燃比娃》照亮熒幕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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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比娃》海報
在技術革新、手法多元的當下,《燃比娃》這樣樸素的手繪長片無疑是個特例。影片采用水墨畫為核心視覺語言,融入沙畫、定格動畫、剪紙及羌繡等多元技法,通過雙線敘事結構展現遠古先民生活圖景:講述猴形少年燃比娃追尋母親阿勿巴吉的足跡,戰勝惡煞神喝都奪取火種,最終褪毛成人的故事。這是燃比娃的成長之路,同時也承載著李文愉的成長印刻。
整部動畫幾乎都是李文愉親手繪制、渲染完成,那些堆積的手稿體量龐大,質樸而坦誠地成為工作室里的珍貴留存,也成為這位氣質淡漠的青年導演身上少年心性的一點佐證。“我一直都想獨立完成一部長片,之前在動畫節看過國外有獨立制作的案例,所以我覺得一個人做一部長片也不是不可能。”李文愉說,“除了獨立完成,我也希望保留一些‘粗糙’的質感,包括比較自我的部分可以在影片里呈現。片子里有一些鉛筆線稿沒擦,就是因為我想保留一部分創作的痕跡,還有這個‘成長’的大主題,也有我本人的心理投射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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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比娃》手稿
制作《燃比娃》之前,李文愉憑借《GotoCityELE》在第31屆華沙電影節摘得最佳動畫短片獎項,《oh&yeah》《公交車》入圍昂西動畫節等數十個電影節。更早之前,他的介紹里還是四川大學藝術學院的“老師”身份,導演和大學老師的頭銜互相交纏,直到他獨立完成動畫長片《燃比娃》,用動畫語言的獨特性和廣泛的可能性探索了長片的敘事邊界,也完成自我意義上的鍛煉和成長。《燃比娃》的片尾字幕里,很多職位都填著李文愉的名字,“我的創作習慣還是比較個人化,盡管辛苦,但能隨時取舍,走不通就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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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李文愉
7月28日,青海西寧,《燃比娃》獲得第十九屆FIRST青年電影展評委會大獎。推薦語這樣寫道:以二維手繪為介質,重述少數民族傳說。其水墨視覺系統尤為卓異:流動的墨跡在嚴寒中構建出既原始又詩性的神秘場域。這不僅是風格的抉擇,更是對動畫本體語言的凝神回歸。創作者以幀幀勞作,使古老神話在冷冽的影像肌理中獲得當代再生。
在這個厚重綿久的神話包裹下,內核是“成長”,也是李文愉自始至終想要表達的主題。原始蠻荒的環境里,風雪凜冽,主人公前進的每一步都要克服諸多困難,身心雙重進化。“我一直都想做一部關于成長的影片,當時看到燃比娃盜火的傳說,我覺得成長和進化的概念是相似的,先民進化,普通人成長,可以互為隱喻。”去阿壩州采風、收集了大量資料后,李文愉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決心,“比起口耳相傳的傳說,羌族的建筑和風土人情在影片里體現更多。而燃比娃盜火,盜火和進化更像是成長的過程,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把傳說和普通人的成長故事結合,融入一些符號性的東西,本質還是一個人的成長,如何突破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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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比娃》劇照
交談中,李文愉著重提到“恐懼”,無論影片里燃比娃面對怪獸的恐懼,還是現實他本人面對上臺發言的恐懼,包括更早之前,他獨自去到陌生的城市工作而產生的孤單和恐懼。這些真實存在的情緒都成為導演創作的具象呈現,“電影里的那只怪獸就是恐懼的具象化,但實際上它是假的,根本不存在。燃比娃一開始不斷逃避,到最后真正面對,結果發現恐懼是虛無的,但不管有沒有擊敗這只怪獸,這個過程里他都完成了自己的成長。我在影片里定義的成長就是敢于直面內心的恐懼,就像我上臺發言也會恐懼,但認真去面對了,也是成長。”
李文愉生于1982年,既是導演、編劇,也是四川大學藝術學院數字藝術系副教授。他整個人的氣質儒雅淡漠,表達也是平淡的,沒有明顯的語氣波動。這樣一個“淡人”,卻坦蕩表示:自己不介意在影片里投射個人情緒,無論對內制作還是對外觀賞,他都更想看到導演內心獨立并試圖表達的內容。他也在平靜的敘述里剖白,“其實整個影片就是投射了一段我自己的故事,畢業來到陌生的城市,很孤單,有時也很恐懼。當時我養了一條狗,它陪了我十二年。影片里陪伴燃比娃的狗狗胸前有塊紅色傷疤,其實就是我家狗胸前腫瘤的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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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比娃》劇照
電影里的兩組進化對照,燃比娃從猴子進化成人,“狗狗”從狼變成犬。而電影之外,李文愉在擔負大學教職的同時,以一己之力承擔著影片編劇、手稿的繪制和整體制作,這個關于成長的故事,最終也成為他本人人生階段的鮮明注腳。“我們不停地面對恐懼,也以不同的方式戰勝恐懼,這個結果本身其實沒有那種重要,因為在過程里,我已經抵達了自己試圖擁有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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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VIEW
Q:這是你的第一部動畫長片,可以看到片尾字幕工作人員幾乎都是“李文愉”。獨立完成一部長片的愿望實現了,現在回想,過程里有沒有什么特別困難的時刻?
A:最大的困難是我第一次做長片,整個制片流程比較難把控。以前做的都是短片,最多十來分鐘,節奏進度的把控沒有那么難,但長片是完全不同的體量。而且我的創作習慣比較個人化,基本是獨立制作,或者組建一個以自己為中心的小團隊,有朋友和學生參與進來。因為人少,整個工程量就是很大的困難,但反過來想想,有利有弊,由我主導的情況下有些東西就可以取舍,某種效果達不到我們就干脆換條路。
Q:制作《燃比娃》期間,你的大學教職是如何兼顧的呢?
A:我負責的課程不是一個學期從頭上到尾的,比如這門課集中授課三四周,那段時間里我的動畫就稍微放放,專心上課,晚上回去再接著做。其他不用上課的時候,我基本就是白天畫畫,晚上在電腦上做一些合成工作。那段時間確實是累,夜里兩三點睡是很常有的事。做完之后,我感覺自己衰老得特別快(笑)也是因為沒有獨立做長片的經驗,自己在時間規劃上沒安排好,加上制片那邊也挺急的,時間比較趕,我就一直在做。
Q:你提過,自己非常沉迷動畫語言的獨特性,這種獨特性主要體現在哪些方面?
A:當時我們做《燃比娃》,包括上美影和我們合作,是因為市面上主流動畫電影的制作更偏向于電影語言,類似于好萊塢的電影語言。但我們做短片就會嘗試動畫語言的各種可能性,用很多不同的表現形式、材料、圖形,還有動畫的變形等。這些東西我也在制作時放進了《燃比娃》,其實整部影片的敘事性是比較靠后的,我更多還是想在視聽層面給觀眾一些新鮮感。我覺得能在長片里“玩”一下也挺好的(笑),但后期發現如果太實驗的話,觀眾可能不太容易捕捉到一些信息,所以我們還是稍微收了收,加了旁白,更能吸引觀眾的注意力。
Q:影片里貫穿著“火種”的追求,你也說過,收集資料的過程里發現世界上每個民族和地區都有類似盜火的故事。你是怎么理解先民對盜火的追求?
A:我覺得學會使用火是人類文明的一個開始,感受火帶來的溫暖,吃熟食,人類才開始進一步進化。人類發展的過程里,就是逐漸學會使用不同的工具,火、蒸汽、電力、新能源,這些是進步的標志。所以我把對火的追求放在影片里,作為一個符號性的東西去象征進化。
Q:前期準備階段,你在阿壩州采風,收集了大量資料,但《燃比娃》沒有被限制在原本的傳說里,反而有一些相對現代的表達,比如愛與陪伴,人和動物之間的那些特殊聯結,你是置放了一些和自己寵物的感情進去嗎?
A:其實整個影片就是投射了一段我自己的故事,我剛畢業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很孤單,有時也很害怕。當時我養了一條狗,它陪了我十二年,后來因為胸部腫瘤去世的。在陌生的城市里,狗狗陪伴我走過了很多日子,對我來說這是人生的一段路程,卻是狗狗一生的陪伴。所以會有這樣的一個表達。狗狗陪伴人類,人類不停地面對恐懼,完成自身的成長。
我認為真正意義上的成長,不是完成了某件事,而是在完成這件事的過程里,學會了面對一些東西。比如燃比娃敢于面對恐懼,我其實上臺發言還是比較緊張的,我也面對了這種情緒,這些都是成長。
Q:從最初選擇這個行業的心態出發,你現在做動畫最大的快樂和成就感源于哪些時刻?
A:一開始我是學畫畫的,又很喜歡畫漫畫。隨著逐漸深入接觸動畫,我覺得很多時候快樂都源于創作的不確定性,比如一個畫面做出來,其實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樣,是全新的感覺了,這種時刻就很快樂。又比如,我在腦海里想要一個效果,其實不知道最終會是什么樣子,等到真正做出來,看到那個成品,心里也會很快樂。這些畫面不斷累積的快樂,直到完成一部作品,就會更快樂。做動畫的過程在外人看來很枯燥,我承認確實也有枯燥,但每個動畫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去把這些枯燥轉化為快樂。我身邊做動畫的同行們看起來都挺年輕,不太有年歲痕跡,可能因為每天都在創造一些新東西,不斷動腦筋,觀察力也很敏銳,心態更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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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撰稿 | 顧襄
主編 | 彭侃
執行主編 | 劉翠翠
排版 | 于佳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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