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科普月
9月,首個全國科普月如約而至,圍繞“科技改變生活 創新贏得未來”,中國科協之聲特別策劃推出“全國科普月”專題。
本期,中國科協之聲對話“火山爺爺”劉嘉麒。這位遍歷全球火山的地質學家,因長期通過視頻科普火山知識、風格親切,被網友稱作“火山爺爺”,在他的講述中,一起感受其科考經歷,科普心得和關于火山的奧秘。
【人物簡介】
劉嘉麒:火山地質與第四紀地質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科普作家協會名譽理事長。世界遺產中國專家委員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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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嘉麒院士在辦公室,這里也是他拍攝科普短視頻的主要場地
“火山渾身是寶”
這幾年我做火山科普,常通過視頻和大家交流,風格比較親切,孩子們都叫我“火山爺爺”。這稱呼聽著暖心,孩子們對火山感興趣,我更高興。
做科普還交了些特別的朋友。有次住旅館,服務員一看我身份證就認出來了,激動地喊“您是火山爺爺”;坐火車時,年輕的列車員也常能認出我。他們都是看了我的科普視頻,這份對火山的關注,讓我特別欣慰——科普不就是想讓大家多了解些知識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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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網絡平臺的科普視頻里,劉嘉麒院士是大家親切的“火山爺爺”
雖說普通人少見火山噴發,但它是地球重要的自然景觀與地質作用,我常說它是地球的靈魂——沒有火山活動,當初就不會有地球。
不止地球,水星、火星、金星這些固態星球,也靠火山作用形成,組成它們的物質基本都是巖漿。現在自然科學探索深空、深地、深海,都離不開火山。
比如火星,有太陽系最大最高的奧林匹斯火山,高度是珠峰的三倍;嫦娥五號、六號從月球帶回的樣品,分析后幾乎都是火山噴發形成的玄武巖,說明月球表面火山眾多,可見深空研究也需要從火山入手。
深地研究更不用說,人類目前能挖到的地下深度僅一萬二千多米,還只有一個點。但火山噴發能把地下幾十甚至上百公里的物質帶到表面,全球上千座火山提供的地底資料,比鉆探還多,為研究地球深處創造了關鍵條件。
深海研究也離不開火山,地球上最深的馬里亞納海溝、堪察加海溝,都是火山和地震多發地,要研究這些區域的自然環境與地理背景,也得先研究火山。
研究火山對探討大自然和宇宙奧秘至關重要,能在基礎研究中發揮關鍵作用。此外,火山資源開發、災害防控等應用研究,對人類利用和應對自然災害也很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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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嘉麒院士拿著火山采樣的巖石樣本
火山是自然的重要推手,渾身是“寶貝”,更是觀察大自然的窗口,研究它對人類意義非凡。
我剛工作時,國際上對中國火山研究知之甚少,不少外國專家說“中國沒有火山”,連李約瑟的《中國科學技術史》都這么寫。我不服氣:“你們不了解,我就摸清了教給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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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嘉麒在火山現場考察,周圍是黑色巖石,身后火山散發出的滾滾熱浪
后來我在環太平洋、青藏高原火山帶考察,研究地質特征、形成年代與動力原因,還寫了《中國火山》,講清中國火山的時空分布與特征。在大興安嶺、青藏高原,我新發現20多處火山,確證十余處活火山,更證實1951年西昆侖阿什火山噴發過,推翻了“中國近代無火山活動”的說法。我還發現并確立一批瑪珥湖,最早用其沉積物做古氣候研究,推動中國瑪珥湖納入歐亞湖泊鉆探計劃,自己也當上亞洲湖泊鉆探科學指導委員會副主席。
這些年國際火山研究進步不小,噴發的時間、地點、類型基本能預測,但難題仍在。比如巖漿源——沒有它就沒有噴發,可它藏在幾十公里深的地下,難直接觀測。過去靠地球物理或影像間接推斷,現在有機器人、人工智能幫忙,技術在升級,后續工作還得跟上。
如今,國際活動常邀我們參與——這說明中國不僅有火山,在該領域地位還很重。國際火山會議也在中國辦過,我是會議的主席。學術上我們的工作受認可:英國專家晉升教授請我推薦,德國火山研究的博士、博士后答辯邀請我做評審。
學術交流是雙向的。我們學別人,別人也從我們研究里取經,合作挺廣。二十多個國家來中國合作研究火山,我的學生和同事里,數十人有機會去國外交流。
“科學家精神從不是抽象的”
我做科普,不只是傳知識,更想傳遞科學家精神。總說要弘揚這種精神,可若不跟著科學家實地跑跑,只悶在家里,哪能有真切感受?跟著我們爬山涉水、采樣工作,才會明白搞科學既有趣又不輕松——得能吃苦,甚至要直面危險,野外科考里風餐露宿是常事。我希望通過這樣的經歷,讓年輕人看清科研的真實模樣,更愛大自然,也更愿投身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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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嘉麒院士參加《跟著科學家去旅行》節目照片
我曾參與科普紀實片《跟著科學家去旅行》,這名字聽著像玩,其實我們是去阿爾山實地考察。在那兒取樣分析,揭示當地巖石特征與歷史;回實驗室對玄武巖做全分析和拉絲測試,再用通俗的話講清它的特性與價值。我們還聊阿爾山的火山地貌——大峽谷、石塘林、冷泉熱泉,讓觀眾知道這兒真是個絕佳的科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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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嘉麒院士參加《跟著科學家去旅行》,考察沿途地質環境
你們叫它“節目”,我覺得這是科普、科研、科考結合的新形式,本身就是一種創新。科普內容要新,形式更得新,而這節目傳遞的,正是最真實的科普。
帶著孩子們出去,常會遇到突發狀況,得靈活應對。這讓年輕人直觀感受到,真正的科研就是要面對困難、想辦法解決,這種體驗比說教管用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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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嘉麒院士在死海考察
不管研究火山還是其他領域,科研工作者首先得能吃苦,還得有創新精神,不斷深耕——這行當真不輕松。我常跟學生說,靠每天8小時上班搞不了科研。就像魯迅說的,得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用來工作,才能做出點成績。你看那些有成就的科學家,哪分什么上班下班、休假不休假?別人休息時,他們多半還在忙。
我以前野外考察,在高原上曾一個月靠午餐肉、榨菜和沒燒開的水泡面過活;在山林里,常背著二三十公斤的巖石標本,一天走百八十里路。后來到了退休年齡,我也沒閑下來,出差最密、熬夜最深,每晚九、十點后是我的“夜班”,沖杯咖啡或濃茶,能工作到凌晨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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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嘉麒(中)帶研究生在新疆考察
其實我和眾多科研工作者一樣,沒什么特殊。他們有的貪黑,有的起早,有的還會遭遇風險。老一輩科學家的艱苦奮斗、創新精神和愛國情操,都是我們的榜樣。
六十多年來,哪兒可能有火山,我就往哪兒去。無數次登長白山,多次去青藏高原和進大小興安嶺,三次到北極,兩次闖南極,腳印遍布七大洲、五大洋,大多是無人區。
我總說,搞地質的若一輩子沒見過火山噴發,挺遺憾的。1986年在夏威夷第一次見時,噴發的氣體與巖漿映紅了天空、點燃了海面,巖漿順著山體流淌,目光所及都是火的海洋——那是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地球熱烈蓬勃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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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嘉麒在南極考察
不管是拍節目還是日常野外工作,意外和風險從沒斷過。去南極考察,18天航程里我從頭吐到尾,幾乎要把腸子吐出來。上青藏高原得格外留意河流:下午兩點前水量少,過河安全;可上午太陽融化冰雪后,三點多就可能發洪水,原本干涸的河溝會瞬間變成湍急大河,水里夾著巖石雜物,此時過河極險。
有次在西昆侖山克里雅河上游,我剛踏入河水就被洪水打倒,再沖幾步可能就沒命了。幸好同行的維族小伙子機靈,一把抓住我褲腿把我拉了上來,雖狼狽卻撿回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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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嘉麒在南極考察火山運動,遇到成群企鵝
在北極考察也一樣。早晨上山時冰雪結實,能踩著走;可晚上回來,部分冰雪融化成河,只能脫鞋光腳過——極地河水混著冰雪,刺骨冰涼,也得咬牙走。
在野外跟大自然打交道,沒吃苦耐勞、艱苦奮斗的精神,根本做不了科研。還得有應對突發狀況的冷靜和經驗。有次在可可西里,我帶隊34人、12臺車考察,后勤車卻在去新駐地安營的路上丟了。從出發地到新營地才18公里,可到晚上七點多,天都黑了,車還沒到。那會兒沒電話沒網絡,哪找去?
還好我跑野外經驗多,問司機里有沒有開過那輛解放牌車的。兩個當過兵的司機說認識它在戈壁上的車轍。我讓他們各開一輛車,回早晨出發地,像掃雷似的用車燈和電筒照——荒山野嶺沒路,全是草。后半夜總算在沙地找到車轍,跟著追到一條溝里,才把車找到。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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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1月,劉嘉麒在留尼汪島富爾奈斯火山測量正在噴出的巖漿溫度
火山噴發,本就危險,通常要躲的遠一點,但為了測巖漿溫度,得把測溫儀伸進1000多攝氏度的流動巖漿里,風險更甚。有次在印度尼西亞考察喀拉喀托火山,離火山口不到200米時,腳下突然顫動——地震了。大家一驚,轉身往山下跑,剛跑下來沒多久,火山就噴發了,真是生死一線。其實危險并非總能躲過,我的三位國際同行,就不幸在考察中殉職了。
科學家精神從不是抽象的,就體現在這些具體的品格里:吃苦耐勞、鉆研創新,這都是必備的。工作上能不能努力做出成績?做出的成績能不能為國家、為老百姓做貢獻?國家有沒有白培養你?
而科學家最該有的品格,是愛國。愛國是頭等大事。在愛國的前提下,能艱苦奮斗、努力創新,做出成績——這才是科學家精神的核心。不必說科學家多了不起,大家工作本質都一樣,關鍵是能不能真為國家做點事,做得越好,越有價值。
這些年總有這樣的人:國家培養一輩子,拿著老百姓的錢,卻跑到國外不回來;更有甚者,為外國服務來反制中國,很不應該。
“必須準、必須對,這是底線,絕不能破”
科技工作者做科普是份內事。和大家聊聊科學,既能幫著提升科學素質,也算是為科研添份力。
年輕人做科普有股子熱乎勁兒,這是好事。但我得說句實在話,不管啥行業,若不是專做科普的,先得把本職工作做扎實了,不然科普也做不好。科普該是水到渠成的事,得結合自己的研究,讓科研和科普擰成一股繩,這樣才有底氣,也更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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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嘉麒院士在央視節目中與主持人撒貝寧互動
以前給學生講火山學、新生代地質年代學,他們愛聽;后來在網上做科普,其實是換了個地方和年輕人聊天,道理相通。
錄視頻時,我常坐在書架前,對面墻上掛著幅《地獄之門》——那是2007年我考察東非大裂谷艾里塔拉火山時拍的,火山口里巖漿翻滾,灰黑的熔巖殼裂著紅縫。那是我見過的第6座噴發的火山,當時和國際同行背著4瓶水上山,沒路,爬了6個多小時,山頂地表60多度,跟烤爐似的。硫化氫的臭雞蛋味嗆得人睜不開眼,我捂著濕毛巾待了一兩個小時,就為多采點樣本。跟火山打交道,別人覺得怕,我倒覺得是道特別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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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嘉麒院士參加科普活動,身后是巖漿流淌的火山照片
選視頻做科普,是因為時代變了。我們年輕時沒電視,只能啃書本;現在電子設備、網絡這么發達,用這些新東西做科普,效果好、影響大,還能勾著大家的興趣,對提高全民科學素養太有用了。
尤其是年輕人,他們玩得轉電子設備、人工智能,再讓他們光靠書本學科學可不行。得用他們喜歡的方式講,才對成長有好處。所以科普不光內容得精進,形式也得花心思,這樣才能做得更像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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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嘉麒院士參加“海淀科幻少年說”活動
有人說我視頻做得生動,問是不是特意設計的。其實都是順其自然——我講的都是自己親身經歷的事。就連做科普報告的PPT,我都自己弄,不用別人代勞。正因為是自己的事,講起來順溜,更重要的是能保證準頭。搞科普,科學性和準確性是根,這得擺在頭一位。
要是內容出了岔子,形式再花里胡哨也白搭,甚至可能幫倒忙。所以科技工作者講自己研究的領域,一來體會深,二來能保證真實準確,這很關鍵。
在我看來,科普大抵有兩種:“自產自銷”和“倒買倒賣”。我研究火山、講火山,就是“自產自銷”;有人把別人的成果加工了再傳播,算是“倒買倒賣”。
這兩種都需要,能讓科普覆蓋面更廣。但有個死規矩——內容不能走樣。形式上怎么新都行,可科學本質和核心內容動不得,必須準、必須對,這是底線,絕不能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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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嘉麒院士化身“火山爺爺”在視頻里講火山科普
往正道上走,不能隨波逐流
常有人問我科研和科普的時間怎么分配,其實沒個定數。人到老年,越覺時間金貴——知道能做事的日子有限,就想多干點心頭事,自然顯得忙碌。
我睡得晚,手頭的研究項目、教學任務、指導研究生,這些本職工作不能松;科普也得抽時間做。只能盡量把時間排勻些,不夠就多熬點夜。
好在身子骨還算硬朗。我總覺得,只要協調好科研和科普的節奏,有事可做、心里有追求,不僅不傷身體,反倒能讓人透著股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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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嘉麒院士伏案工作
作為老科研人,我常琢磨當下的學風。不少年輕同行做研究時,難免心浮氣躁、急功近利,總想著選容易出成果的方向,這得警惕。
現在學術風氣確實有些浮夸:做了八分成績,偏要說成十分、十二分;甚至有人把別人的工作據為己有,這些都是不正之風。可科學最講實事求是,必須老老實實、嚴謹誠懇,半點虛的都容不得。
學風問題需要引起大家的重視,無論老少,只有一起把風氣搞好,科學工作才能出彩。風氣對事業太重要了,風氣不正,不光科學搞不好,啥工作都難有起色。
面對這些問題,先得管好自己——自己都管不住,更別談影響別人。不管多大歲數,都該往正道上走,不能隨波逐流。國家的未來終究靠年輕人,他們責任重,盼著年輕一代能扛起國家和民族的擔子,讓咱們國家更富強。
訪談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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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嘉麒院士接受中國科協之聲編輯訪談
初見劉嘉麒院士時,便被他那份純粹的真誠打動。
面對面交流時,他始終專注傾聽每一個問題,沉思片刻后才緩緩開口,字句間都是經過推敲的懇切。采訪間隙,他常獨自靜坐等候,不疾不徐,臉上是平和的淡然,腰板挺得筆直——很難想象這是一位80多歲的老人,更難將他與“百萬粉絲科普大V”“學術圈泰斗”的頭銜聯系起來。
聊起火山科研的往事,他說得云淡風輕,聽眾卻總能從字縫里讀出驚心動魄;談及80歲學做網絡科普,他眼里閃著對新事物的熱忱,那份擁抱變化的勇氣格外動人。最讓人觸動的,是他說“總覺得時間不夠用,想多熬點夜多做點事”,話語樸素,卻讓在場的年輕人心頭一震。
正如他所言,科學家精神從不是抽象的符號。它藏在他曾踏過的險象環生的火山路上,也寫在他如今勤勤懇懇的科普足跡里,看得見,摸得著。
中國科協之聲編輯 劉炎迅
來源:”中國科協之聲“微信公眾號
編輯:林雪琪
審定:鄒 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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