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牛廟村,夕陽的余暉中,一位年邁的八旬老漢,封大腳,拄著拐杖蹣跚地走向村口的鐵牛石。石頭旁,坐著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婦,她對著空氣含糊不清地嘟囔著——她是封大腳的妻子,寧繡繡,一個癡傻了四十年的女人。她早已忘記了自己的丈夫是誰,但在封大腳踉蹌行走時,卻本能地緊緊攥住了他的衣角。在她破舊的衣兜里,半粒發霉的谷種悄然滾落,混入了腳下的泥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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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繡繡的人生,在那個土匪的馬蹄踏碎她大婚之日紅綢的時刻,被永遠地分成了兩半。作為地主寧學祥的長女,她本應被花轎抬進費家的高門大戶,卻在中途被劫上了黑云寨。她的父親,寧學祥,手持地契,對著土匪怒吼:“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而她的未婚夫,費文典,卻躲在費家的大院里,聽著嫂子費左氏的勸說:“你真的不介意她帶著一個土匪的孩子回來嗎?”只有長工封大腳,揮舞著柴刀,夜闖匪窩,背著她踩過荊棘,逃出生天。
為了報復父親的冷血,寧繡繡在祠堂里當眾撕碎了自己最后一絲的體面,大聲哭喊:“那些土匪糟蹋了我!”寧學祥當場掀翻了供桌,而費文典則徹底關上了費家的大門。唯有封大腳,抬著借來的花轎,繞著村子走了三圈,汗水浸透了他的粗布褂子,他對著縮在轎子里的寧繡繡說:“你疼,我更疼。”那頂搖搖晃晃的轎子,從此載著她從寧家的千金小姐,變成了封家的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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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戰亂的年代,生育就像是一場生死考驗。寧繡繡接連生下了七個孩子,其中五個被草席包裹,埋進了亂墳崗。在饑荒最為嚴重的年份,她夜盲癥發作,撞翻了陶罐,跪在黑暗中,把混著泥土的碎糧渣往嘴里塞,卻把僅存的半塊窩頭塞給了幸存的小女兒。封大腳,瘸著腿開荒,在暴雨天里撲在秧苗上吼叫:“人哄地一時,地餓人一年!”她終于明白了土地的意義——這片父親寧學祥寧愿舍棄女兒也要保住的黃土,是需要用血汗去滋養的。
她拖著浮腫的雙腿,走遍了天牛廟的每一個角落,教導著佃戶們“踅谷倉”的祈福術:“草灰撒出圓圈,念‘大倉滿,小倉流’。”女人們跟著她扔掉了裹腳布,男人們學習她深耕施肥。就連寧學祥拄著拐杖來看時,都倒抽了一口冷氣:從前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兒,如今正赤腳踩在糞肥里插秧,腳踝上的裂口滲著血泥。他喃喃自語:“繡繡的血,已經滲進土里了。”千畝良田突然變得輕飄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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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總在轉身時露出獠牙。土地改革的風暴席卷而來,寧學祥被亂棍打死在山溝里,他的小妾銀子為了半袋糧食嫁給了他,最終陪葬。而寧繡繡的妹妹寧蘇蘇命運更加悲慘——被迫嫁到費家,遭受冷暴力,與鹽販私通被抓,被費左氏灌毒粥暴斃,尸體與情夫倒作一團。而寧繡繡,縮在封家漏雨的土屋里,腦萎縮讓她記憶倒帶,終日蜷在村口鐵牛石旁,反復念叨著土匪綁她的那天的日期。
封大腳從懷里掏出繡著“封”字的絲帕給她擦涎水,她卻茫然地躲閃。村里人搖頭嘆息時,老漢突然摔了拐杖,大聲說:“咱的根在土里,死不了!”他用寧蘇蘇以命換來的“血竭”藥方治好了跛腳,背著癡傻的繡繡開荒。她伏在他汗濕的背上,偶爾伸手扶正他腰間的鋤頭——這是她唯一記得的本能。
在臨終的那一天,八十二歲的寧繡繡突然眼神清明。夕陽漫過窗欞,她望著封大腳溝壑縱橫的臉,笑嘆:“那年山上……土匪沒碰我。”謊言撕碎了父女情,試出了未婚夫的懦弱,卻意外換來了封大腳四十年不離不棄的陪伴。破舊的衣襖滑落的半粒霉種和半截綁繩,在炕沿滾了滾,被泥土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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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異鄉的病榻上,費文典晚年癱瘓,養子摔盆送終的哭嚎傳不進他的耳朵。他總夢見黑云寨的山道——如果當年抬起花轎的是他,結局會不會不同?沒人告訴他,此時天牛廟的荒坡上,封大腳正把繡繡的骨灰撒進田壟。風卷著草灰畫出巨大圓圈,恍惚又是當年“踅谷倉”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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