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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師鄒璧宇,
自2015年開始記錄各類不可抗力因素對人生活的中斷,
地震、干旱、洪水、疾病,
有人因此一夜之間失去家園。
隨著近幾年極端天氣成為新常態,
他開始更多關注氣候議題:
2021年的鄭州洪水
2022年成都的高溫和限電,
涿州洪水、洞庭湖的潰壩,
貴州和四川雅江的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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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洞庭湖洪水,被淹房屋與受災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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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涿州洪水后,被泡過的玉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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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成都高溫限電
環球中心水上樂園的大屏幕被關閉
今年北京暴雨、甘肅山洪、河南干旱,
全國多地高溫超40度。
當氣候災難離我們越來越近,
我們該如何看待、應對氣候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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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江高溫,在防空洞避暑的居民
8月上旬,一條在成都拜訪了鄒璧宇,
他帶我們一起看了看40度極端高溫之下
成都和內江居民的應對辦法,
還同我們聊了聊洪水、高溫、山火面前,
災民的損失、生活的恢復和重啟,
以及他們具體的悲傷與無奈。
以下是鄒璧宇的自述:
編輯:王晨璇
責編:魯雨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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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璧宇在成都街頭拍攝
最初構思有關氣候議題的拍攝是在2019年。
在這之前,我的拍攝大多是突發的大型災害。但從2019年開始,我的外出拍攝開始非常明顯地受到氣候影響,特別是在夏天。不單單是極端高溫,像臺風、強降雨等特殊天氣也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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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鄭州洪水,居民自發銘記在地鐵五號線遇難的人
2021年,我到鄭州出差,正好趕上了鄭州洪水的后面幾天(注:2021年7月17日至23日,河南省遭遇歷史罕見特大暴雨,發生嚴重洪澇災害,其中鄭州市因災死亡失蹤380人)。當時雨已經停了,但看到城市中被內澇淹沒的區域依舊大面積覆蓋著淤泥。
我以前從沒想過鄭州會跟洪水發生關系,因為北方的城市極少會遇到特別大的暴雨。當時就覺得,氣候已經有了非常明顯的變化,而我有必要把這種“不尋常的夏天”記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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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成都高溫限電期間的春熙路、太古里
正式開始拍攝是在我生活的成都,2022年的夏天,嚴重的高溫、干旱導致了四川的大規模限電(注:2022年四川遭遇60年罕見的高溫干旱災害,全省水力發電能力不斷降低,八月中旬起成都等地陸續開始限電)。
在我過往的生活經驗里,從沒有這么熱過。差不多整整一個月沒有雨水降下來,然后慢慢地就看到了限電的消息。先是工廠停電,再到寫字樓,最后是居民區停電,輪流來停。
我嘗試到春熙路、太古里這種商業中心拍攝,本來是為了到成都人流量最大的地方看看,大家是不是在如此炎熱的天氣也會出門閑逛,但是當我走出地鐵,我才真實地感受到高溫限電這件事的嚴峻。
街道上最明顯的變化,平常都亮著的半空的大屏幕,包括很多人打卡的3D立體屏幕,在那個時刻都是黑色的。一塊塊黑色的色塊懸掛在半空中,就像黑洞一樣,看到這些,我猛地反應過來:限電了。
我們的能源供給出現了一些問題,所以這些在過去稀松平常的東西,突然就發生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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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四川內江,受持續高溫影響的植物
離開成都,我和朋友開車往都江堰的方向,也就是水庫的上游走。看到那些常年泡在水里的白色的礁石,全都裸露出來了。原本近在眼前的水庫,現在要走好一陣才能到岸邊。水位線已經肉眼可見地比往年低了很多,沒辦法估算具體的數據,但站在往年的水位線看過去,岸邊的人像是人偶模型一樣,已經變得非常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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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四川,被曬黑的柑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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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四川沱江因高溫缺氧死亡的魚
從上游回來后,我們又沿著岷江往下游走,路上看到一些果園,他們的柑橘都被曬黑了,壞掉了大半。路邊的野草一圈圈萎掉,公園里的樹也過得很艱難,樹葉都是黃色的,甚至會有一些呈現出黑色的枯敗的狀態,幾乎所有的樹都要人工用水桶補水才能勉強活著。
總之,人也好,植物也好,在那個夏天都不太熬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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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涿州洪水,積滿淤泥的新發地大石橋市場
2023年印象比較深的就是涿州的洪水(注:2023年受臺風“杜蘇芮”的影響,京津冀地區發生特大暴雨災害。涿州是河北省受災最嚴重的地區之一)。
涿州是一個少雨的地方,有氣象記錄以來,幾十年沒有過洪災,所以不像很多南方城市,有一套完整的應急預案。洪水對涿州人來說是完全陌生的,這就讓各個地方泄洪的壓力都很大。
受災情況遠比想象中嚴重。
我沿河去到很多農戶的房子里,其中給我沖擊最大的是一家新裝修的涮羊肉火鍋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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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涿州洪水,受災的火鍋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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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洪水浸泡過的餐具、啤酒
我到的時候老板正在清理桌椅和淤泥,走進房間里,印象最深的就是撲面而來的一股濃郁的腐臭味。洪水造成的斷電,讓冰箱里的肉類都壞掉了,長時間沒有清理,食材壞掉的氣味和土腥味摻雜在一起,再加上洪水褪去之后8月持續的高溫,那個空間根本沒辦法待太久。
現在回憶起當時的種種情況,那種難受、窒息的感覺,是照片根本沒有辦法承載的。
老板說,這家火鍋店算是他的全部家當,甚至還有一部分是他問人借的,但洪水一來,它的設施、食材、裝修,基本上全毀了,一夜之間就產生了近幾十萬的損失。
后續的補救、賠償還沒開始,眼下老板眼里只有難過和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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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后,涿州居民在清理淤泥
其實對于這些普通百姓來說,他們根本沒有“降水線北移”這種宏大的氣候概念,大部分村民想都沒想過,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就這么遭災了。
去年夏天,我的家鄉桂林發生了洪水(注:2024年6月19日,廣西桂林遭遇1998年以來最大洪水,引發內澇災害)。
其實相較于北方,我們這種南方城市,特別是在河邊的城市,洪水已經算是一個比較常見的事情,大家的防范意識也比較強。但去年的災情異常嚴重,很多地勢比較低的居民區都被洪水完全淹沒了。我到家之后,就聽到我母親說,她朋友的親戚為了在洪水中搶救自家經營的KTV里面的設備,被困在洪水中了,沒出來。
當時就覺得,即使我人在外地,這個災難仍然離我很近,甚至會有身邊的人因此失去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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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洞庭湖,家被洪水淹沒的居民在岸邊休息
高溫、高濕、強降雨這類極端氣候越來越頻繁,現實層面來說,人很無力,但生活還是要在種種無奈中繼續。
2022年高溫限電那些天,很多商店即使是沒有電的狀態,也得開門,因為房租昂貴,就不可能停業。傍晚的時候,商業街往往是一種半停電的狀態,很多店員就只能在門口大聲吆喝、張羅,就算打折也得把東西賣出去。有不少保潔、工人,40度的天也不得不在戶外作業,大家都挺不容易的。
成都最熱的時候,地鐵會專門劃出一塊區域,給居民避暑。很多人拖家帶口到地鐵里去,躺下來休息,或者一家人一起聊天、打牌。本來私密的生活在這樣一個公共空間里聚集起來,就讓我覺得又無奈,然后又挺新鮮的。
成都還好,但在一些基礎設施沒這么發達的城市,就只能靠居民自己想辦法避暑納涼。
往往越小的鄉鎮,電力缺口越厲害,停電的時間也就越久。在這種情況下,很多人開始把自己的作息完全反過來,白天在家里睡覺,傍晚才出來活動、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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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四川,在橋下和防空洞避暑的居民
橋下是一個很好的避暑的地方。我們看到有人在吹薩克斯風、練拳、打太極,甚至會有媽媽帶著孩子來寫作業。我的拍攝中有一個大哥,光著膀子,鋪著涼席就在橋洞下面睡覺,睡醒了就卷卷煙,或者就是單純地放空、發呆。當時我問大哥有沒有什么事情要做,大哥就說“太熱了,放過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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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四川內江,防空洞中避暑的居民
在內江,不少居民會到防空洞避暑。防空洞修在一個山里面,又因為兩邊開口,空氣流通,比外面涼爽許多。
我在2022年的時候第一次去防空洞拍攝,那個場景還是蠻震撼的,里面烏烏泱泱坐滿了人。午飯過后,就陸陸續續有人帶著椅子或者涼席過來,準備待一個下午。疫情之后已經很久沒看到過這么多人聚在一起了。有看書的、玩手機的、打牌的,有小朋友在玩玩具,做鞋墊的大姐、還有彈吉他的大叔……大家就這樣做著各自的事情,對外界也不管,然后埋頭過著自己悠閑的下午。

2025年四川內江,防空洞中避暑的年輕人
去年再來內江的時候,很驚喜地發現防空洞中多了不少年輕面孔,很多20歲不到的人,也直接到這里面鋪個席子就睡午覺了。大家好像已經慢慢地接受了這樣的避暑方式,也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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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洞庭湖,被洪水淹沒的房屋
2024年洞庭湖團洲垸的潰壩(注:2024年湖南團洲垸洞庭湖一線因連續強降雨造成了堤防決堤,決口長度約為226米)。
我趕到現場的時候,第一道堤壩已經決堤了,湖水倒灌進去,淹沒了好多村莊,很多房屋被淹到只剩下一個屋頂露在水面上。
我就站在第二道堤壩,去看那個場景:平靜的湖面,然后屋頂和屋頂的倒影,樹木和樹木的倒影,當時那個畫面非常打動我——生活被這樣的自然災害摧毀,卻又是這么平靜的一個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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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湖洪水,被淹房屋與受災居民
大部分居民已經搬到了安置點,但每天還是有受災的人,回到堤壩上去看他們自己生活過的地方,有的人是釣魚、拿生活物資,也有人真的就是在看自己的房子。我當時遇到一個大哥,他就指著面前的房子跟我說:“看,這就是我的房子,只剩下一個屋頂了”。我問他后面怎么辦?
他說,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現在人活著,大部分東西也搶救出來了。
災難面前,可能是因為再做什么也于事無補,他們就還挺坦然的。
2024年,在一次關于氣候變化與小農戶應對的調研中,讓我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個小農戶對我說:“曾經我有次看到手機里的天氣預報,告訴我兩個小時之后要下冰雹,就下在我的玉米地里,我能怎么辦?玉米還沒熟,又不能收,但只要冰雹落下來,玉米就沒了。”
有的時候只能認命。或者是來年去種一些更適應壞天氣的作物。
人在面對這些災害的時候其實挺無力的。所以在這樣的氣候狀態下,大概就只能學會跟自己和解,別跟氣候較勁,生活總是會慢慢重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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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天津大爆炸后現場,離爆炸點最近的小區住宅
最初拍攝《戛然而止的生活》的系列,我拍的全部都是生活被不可抗力中斷之后,生活空間的變化,像2015年天津大爆炸后的居民區(注:2015年“8·12”天津港危化品倉庫爆炸事故,173人死亡)、北京新建村、昆明“別樣幸福城”等,沒有人出現,只有生活空間、生活痕跡。
因為我希望人們在看到這些照片的時候,拋開具體的個體,去反思自己的生活,思考我們需要的生活安全感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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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四川內江高溫,在防空洞休息的年輕人
但到后來拍攝氣候議題的時候,在《不尋常的夏天》這個系列里,我加入更多具體的人。所以我會盡量通過個體的遭遇,去反映氣候對生活的影響。普通人的創傷往往最容易被忽略,但他們作為災害的承載體,我希望能有更多人看到身處其中的人的難處。
不僅如此,隨著我長期地跟拍一些選題和地方,自己甚至會被當地人給治愈到。
他們大多非常堅韌,這種堅韌之中還帶著一種樂觀,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樂觀,但他們總會保有某種希望,覺得生活可以通過自己的雙手恢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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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桂林洪水后,居民在晾曬物品
在我的家鄉桂林那邊,洪水剛一褪去,一出太陽,街道上全都是居民們晾曬的書、日用品、家居,你能感受到他們對于重啟生活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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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雅江山火
去年四川雅江的山火(注:2024年3月15日,四川省雅江縣發生森林火災,耗時7天撲滅),我去了四次,拍攝被山火燒毀的山谷怎么復蘇,去年十月的時候,很驚喜的發現,那些燒黑的土地上面開始長新的植物。今年山谷的居民告訴我,有的地方在山坡上已經開始人工種了些樹。
其實拍攝氣候也好、其他選題也好,作為一個攝影師,我經常會有巨大的無力感,就覺得在災難面前,我完全不能改變任何事情。因為這件事,我抑郁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最后,反而是這些拍攝對象在幫助我走出來。他們教會了我課本里學不到的知識,告訴我如何面對生活的變故和無常。

鄒璧宇在工作室
今年我在嘗試做自己的攝影工作室,本來還在為起名字的事情發愁。有個朋友就問我,你不是有個攝影系列叫做《戛然而止的生活》嗎?戛然而止的反義詞是什么?
我當時第一個想到的詞就是——Keep Go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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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涿州洪水后,民房內殘存的洪水痕跡
拍了這么些年,總會有對現實無力的時候。
有的時候只能被動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盡管我們屬于完全不一樣的生活群體、也做出了不同的生活選擇,但好像當災難真正來臨的時候,從沒有放走過誰。
災難面前,人是非常渺小、無助的。但是這些親歷者、幸存者就會告訴我們,不管多難,也要想盡辦法讓生活繼續下去,要按照自己的意愿來生活,要進行一些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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