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今天,編者特把鐵凝首長的【短篇小說】《B城夫妻》推薦給廣文學愛好者。首長的每篇文章,均是在給日常生活增色,給人物以靈動,給思想以表情。其小說、散文的審美格調、思想境界,溫婉而清新,秀麗而脫俗,舒緩而自然,親切而正氣,執著地追求人世間的真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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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凝,女,漢族,1957年9月生,河北趙縣人,1975年7月參加工作,1975年11月加入中國共產黨,高中學歷,文學創作一級。代表作品《玖瑰門》、《女人的白夜》、《紅衣少女》、《笨花》、《哦,香雪》等,歷任多年中國作家協會主席,現任中共二十屆中央委員,第十四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全國人大常委會黨組成員。
鐵凝:【短篇小說】B城夫妻(上)
B城當年有五個門:東西南北門和一個小西門。小西門是個沒有城樓沒有甕城的單純門洞,不及東西南北門堂皇。小西門連著一條名叫提法寺的街。提法寺街雖然也是青石子鋪路,也有店鋪,但比東西南北門連著的東西南北街上的店鋪要稀少,直到臨近市中心的鐘鼓樓時,店鋪才逐漸稠密起來,店鋪和店鋪之間還夾雜著住家小門。住家男女從門里出入著,似維系著這城市的生氣。
當年,我們從小西門進B城。堂皇的正門留了攻城有功的正規部隊,后勤機關和未的黨政機關干部入城時,則顯出了有分寸的謙讓。我,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走在地方黨委劇社的序列里,我們衣帽整齊,挎著腰鼓,在提法寺街的青石路面上跳著虎步。也許就是因了這腰鼓隊,提法寺街上看熱鬧的人照樣踴躍,臨近鐘鼓樓時,甚至把我們擁戴得寸步難行了。
第二天,入城式的照片刊登在報紙上,我們的位置也很顯赫。照片上有我和我的腰鼓,有我身后的街市和一些舉胳膊歡笑的人臉。很久,我才從這張已變成舊報紙的舊照片上,發現了馮掌柜和他的妻子馮太太。 其實我并不是腰鼓隊的正式隊員,我的正式職務是劇社服裝股的股長,做著演出服裝的籌劃(借和還)、管理。在根據地演出,能借得一臺大戲的服裝是要花些力氣和口舌的。股長并沒有進入領導層次,尚屬一般干部。劇社除服裝股,尚有化妝、裝置、燈光各股。各股根據需要,人員數額不等。服裝股兩人,我是專職,還有一名常跑群眾的女演員是兼職。
B城解放前夕,為適應形勢的需要,劇社各部門都學腰鼓。我打腰鼓很快打到中上水平,教練說我胳膊甩得開,腿抬得高,符合打腰鼓的基本要領。當我在提法寺街跳著虎步時,竟能發現隊友們腿腳上的毛病了。我一面紅頭漲臉地前進,一面東張西望,忙里偷閑地研究隊友們的腿腳身段,還研究著B城的風土人情。
B城人的穿著乍看和鄉村沒什么兩樣,細看那些縫制精細的布衣卻很是有別于鄉下的粗針大線。我從B城人的穿著上猜測著他們的職業,也許這和我的職業有關。劇社委我股長時,領導就我,由于業務的需要,我必須學會觀察生活(當然偏重于服飾)。于是我鍛煉得能從相距十幾里的兩個村落中發現人們穿著上的不同。現在想來當年我是多么大可不必,其實不用說是相距十里八里的兩個村落,就是相鄰的兩縣、兩省,百姓的穿著難道會有多大區別么?
然而那時,我卻總是意識到我職業的神圣。現在我發現,同是B城人,同是布衣,店鋪伙計都高挽著干凈的袖口;再普通些的勞動者,不干凈的袖口都遮著手。同是穿旗袍的年輕女子,袖子短寬者大約是女學生;袖子偏瘦且齊腕者大約是少出家門的閨中淑女。那天我一路走著、跳著,記住了許多種服裝款式,許多張笑著的臉。在諸多笑臉里,有兩張臉格外清晰,便是馮掌柜和馮太太。
我記住了他們的臉,還記住了懸在他們頭上的那塊“新麗成衣局”的招牌。那招牌三尺長短,豎掛著,招牌下飄著一塊褪色許久的大紅洋布。后來我曾多次從那塊綴著紅洋布的招牌下走過。 劇社進了B城,為適應新形勢的需要,各部門工作都有變化:服裝股之于服裝不再是單純的“借”“還”,我還得學會設計、采購、定制。說到設計,那時我尚不知西裝的領帶是怎樣系在脖子上的,領花就更神秘。竹布大褂到底是一種什么材料?國民黨軍階里的“星”和“花”的關系原來都屬服裝設計。一次劇社排練蘇聯的馬車舞,導演定要讓兩個女演員的白紗短裙奓起來,令我大傷腦筋。
末了,我沒有能力使裙子奓起來,引得人們對我的工作議論紛紛。現在我的任務是為腰鼓隊設計、制作三十套真正的腰鼓服。那天進B城時,我們沒有腰鼓服,穿的都是自己的。這將是我第一次和裁縫打交道,于是我想起提法寺街鐘鼓樓下的那個招牌和那兩張笑臉,我決定去找馮掌柜。 在提法寺街,我很順利地找到了那個豎掛著的木招牌。原來新麗成衣局并沒有臨街的門市,這招牌掛在一個窄小簡單的街門上。
B城這類街門有許多:兩面側立著的小墻頂著一個象征性門樓,門樓沒有任何磚木雕刻作裝飾,屋頂或扣幾排灰瓦,或用麥秸泥抹出兩邊的小斜面,斜面上不約而同地都滋生著星星草;兩扇單薄小門或白茬兒或涂著潦草的黑色;門也狹窄,兩人并排便不易走過。新麗成衣局的門樓上是扣著幾行灰瓦的。
我邁上兩級青石臺階,走進馮掌柜的街門,轉過一個青灰影壁,便看見馮掌柜那三間車間兼臥室的正房了。房前一架眉豆長得很旺,一串串紫色眉豆角正懸掛在架下。我站在眉豆架前喊:“屋里有人嗎?”“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屋內飄出來,聲音拖得很長也很和氣,這聲音立刻給我增添了幾分對這店的信任感。
隨著聲音的飄出,走出屋來的是個中年男人,白凈的方臉,留著寸頭,身上是一套剪裁得體的灰中式褲褂,和我進城那天看到的許多人一樣,干凈的袖口也是高卷著。他打量著我不知怎樣稱呼,一定也弄不清我的來意。我知道,這一切都和我那十五歲的年齡有關。后來我和許多店家打交道,他們對我都要如此這般地打量一番。我說明了身份和來意,馮掌柜才把我讓進屋,但仍舊不放心地問:“貴姓?”“姓李。”我說。“劇團的?”“我們叫劇社。”馮掌柜了我第二次確切的回答,又注意研究了我身上穿的吊兜馬褲,才放下心來。
吊兜馬褲,在正規部隊里營以上干部才穿,惟我們劇社特殊。這時我的年齡顯然已不再重要。“坐吧,李同志。”馮掌柜引我至迎門桌前,把我讓到上手的位置,接著便吩咐惟一的伙計二小為我沏茶了。二小是個更小于我的少年,十二三歲吧,在新麗店除做些買菜、打雜的活計,便是站在一個煤球爐前把燒熱的烙鐵一次次地遞到馮掌柜手中。馮掌柜的煤球爐上,常燒著三五把烙鐵,方頭的和尖頭的。現在沏茶的并不是二小,卻是馮掌柜的太太。馮太太是從一架靠床的縫紉機前站起來的,后來我注意到,這架縫紉機是“飛人”牌。
自此,每次我來新麗店,馮太大都是從這架飛人牌縫紉機前站起來。 馮太太站起來親自為我徹茶,顯然是對二小沏茶的不放心。在一張桌面鑲著花瓷磚的茶幾上,一排放著幾個茶筒,馮太太揀出的這只茶筒里放著香片,香片在新麗店是待客的上品了。
之后,凡是我來,擺在我眼前的總是馮太太親手沏下的香片。 現在馮大太把兩只襯著茶托的茶碗擺在我和馮掌柜面前,先斟滿我的碗,又給馮掌柜滿上,便斯斯文文地站到馮掌柜一邊去了。她差不多是依住馮掌柜而立,并習慣地把一只手輕搭在馮掌柜肩上,笑容可掬地靜觀著眼前將要發生的一切。
那時我想,馮太太的笑容里既有對我這位陌生顧客的友好歡迎,也有對丈夫的無限信賴和愛戴。顯然她已預感到,在我和馮掌柜之間展開的將是持久的友好合作。這預感里一定還包括了她自己將要為此做出的一切。 不能用好看來形容馮太太,從長相和衣著,乃至行為舉止評斷,她屬于那種不顯山水的女人。
然而這確是一位賢惠美麗的女人,也許馮太太的賢惠和美麗,都融在了她這不顯山水的儀態之中。 馮掌柜先和我聊了那天進城時劇社給人留下的印象,又問了我們的生活和工作特點,我有原則地回答著馮掌柜的問題。我發現馮掌柜同我談話時,不時把自己的手抬起來,又搭在馮太太的手上。他們這種有分寸的愛撫并不顧忌我和二小的存在,這有分寸的愛撫也沒有使我這個正值青春期的少年覺出什么難為情。我體味到的竟是我初涉的一種城市文明,他們的舉止使我想到了許多對于美滿家庭、恩愛夫妻的形容。
果然,馮掌柜和馮太太的恩愛在提法寺街是出了名的,人們都說,有了馮太太的賢惠,在舊時的B城,馮掌柜不僅沒有染上男子們很容易染上的惡習,他甚至連煙酒都不再去沾了,只知一心敬業,一心和馮太太恩愛。眼前站的縱然再是如花似玉的女子(裁縫面前是常有女性站立的),馮掌柜顯出的也只是些職業眼光。他只用職業的眼光打量女人的身體,用皮尺為女人有分寸地具職業特點地量著“三圍”。
這時馮太太坐在縫紉機上不再關注馮掌柜眼前是美人或天仙,縫紉機飛轉著。 我進一步說明我的意。馮掌柜說:“李同志,這樣吧,我給你參謀參謀吧。”他說得簡潔、懇切。“用杭紡吧。”他又說。這當然是指面料。很快,馮太太便心領神會地從迎門桌抽屜里拿出一個毛邊紙本,本上貼著各種布料。她把紙本翻給馮掌柜,馮掌柜指著上邊的一塊面料說:“你看,西街‘慶裕祥’就有,穿在身上也輕便,適合腰鼓的動作。你去買,我讓芝蘭送到染坊去染。”
就這樣,在馮掌柜和他的愛妻芝蘭的舉薦下,對于腰鼓服的面料,我選擇了杭紡。這也是我作為服裝設計,初次知道的土布、洋布之外的面料稱呼。后來,馮太太為我倒掉了尚存碗中的涼茶,又斟上了熱的。就著熱茶,我和馮掌柜還研究了這批服裝的顏色和裝飾細節,最后我拍板,決定女服用桃紅做底,沿海藍邊兒;男服用天藍做底,沿蔥綠邊兒。男女服都用棋盤領,下擺六角綴“云子”。直待這時,馮太太在一旁才獻計策似地說:“我看袖口沿兩圈兒絳子也不難看。”我當然采納了馮太太的建議,馮太太的建議為我們初次打交道劃上了一個的句號。
編者:歐廷君,全球品牌、創新、人才、企業家概念科學闡述第一人。國內財經、品牌、管理著名實戰專家、企業經營戰略顧問、亞洲經營智庫首席研究員、湖南安邦農業研究院(與湖南農業大學共同創建)專家顧問、研究員、中經專家智庫特約專家、首席研究員。
擅長領域:城鄉區域規劃、定位與品牌塑造、品牌科學發展研究、鄉村振興潛在人文、產業特色開發與匠心錘煉、民族產業、企業品牌經營戰略創新創意管理與運作指導工作。國內多家權威媒體專欄作家,通過調查研究與實踐總結所發表的許多文章觀點與建議,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及眾多著名權威專家的贊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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