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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陳拙。
2017年,黑市的一具尸體,售價高達兩萬元。
這個信息不是我編的,而是法醫(yī)廖小刀在過去的故事里告訴我的。
他還告訴了我?guī)讉€和死亡有關(guān)的“金額數(shù)字”,不那么驚悚,反而有趣——
過年期間發(fā)生命案,派出所會給驗尸法醫(yī)紅包,所長一般給10元,民警給5元。這是同事間圖吉利,可以收。
有些錢則不能碰,比如死者家屬給送葬的人發(fā)的10元錢洗頭費;
小刀還是一個實習(xí)生的時候,就特別重視自己職業(yè)范圍內(nèi),允許多賺到的一點點小錢。比如說,跟屁蟲似地追在師父身后去解剖,因為當(dāng)時參與解剖的實習(xí)生,會拿到一筆補助:檢驗尸表30元,動刀子了60元。
他的目標(biāo)是至少要掙到檢驗解剖2500具尸體的錢。
因為那幾年,他的人生只有這幾個關(guān)鍵詞:法醫(yī)實習(xí),負債累累,解剖尸體,賺錢還債。
他沒想到的是,自己通過命案,掙到的第一筆補助,居然和熟人有關(guān)。更讓他匪夷所思的是:“當(dāng)時我還是個新手,從沒想過,為什么人已經(jīng)死了,身上還會多出兩道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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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我離開家鄉(xiāng),在廣東郊區(qū)的公安局入職,成為一名法醫(yī)實習(xí)生。
但我不是為了什么理想,而是為了錢。
做法醫(yī),每一具尸體都是有價的,檢驗尸表30元,動刀子的解剖60元。想賺更多,就得解剖更多的尸體:被分尸的、巨人觀的、無頭的有頭的、被放在行李箱和麻袋里的。
機會不會每次都給到一個小小的實習(xí)生,即便如此,我每次也要在心里說:“下次劏尸,俾我試試”。
誰讓我剛大學(xué)畢業(yè),就要替父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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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農(nóng)歷除夕,我和父親送走了最后一個債主,兩人一起把鞭炮掛在門口。
父親和往年一樣點燃了鞭炮。聽著噼里啪啦的響聲,我在心底盤算出所有欠債,二十二萬五,那可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字。雖然父親說外面還有近二十萬的賬沒要回來,但我知道,都是永遠要不回來那種。
還是那一年,我剛進公安局,沒有分配宿舍,就睡在技術(shù)隊的值班室,我因為債務(wù)愁得睡不著。
我本以為當(dāng)了法醫(yī)實習(xí)生,肯定是整天出入殯儀館,接觸命案兇犯。可讓我沒想到的是12月實習(xí)開始,一直到年前,整整一個月我都只是到處驗傷。
帶我去驗傷的是師兄巖哥,每次行動,我都背著工具包和相機跟在他后面。驗傷是個枯燥而重復(fù)的工作,我看著另外一個實習(xí)生天天去殯儀館,心里羨慕,甚至有些妒忌,總覺得他才是更被看重的那個。
那一年,在廣東驗尸可是有補助的,檢驗尸表三十塊,解剖尸體有六十塊,肯干的話每個月能有上千元收入。
對于不久前還在大學(xué)里靠每月三百塊生活費的我來說,這可不是小數(shù)目。
何況家里正需要我寄錢回去。
轉(zhuǎn)機發(fā)生在一個月之后,巖哥夸我,“用起來順手,沒有手尾。”不管干什么工作,都習(xí)慣帶上我一起。或許是看出我的期待,巖哥說,年后他的工作重點就轉(zhuǎn)向出現(xiàn)場和驗尸,到時一定多帶我看現(xiàn)場,去殯儀館。
我笑著用力地點了點頭,把那一點點不可告人的小情緒壓到了心底。
當(dāng)時母親打電話問我是否回四川老家過年。
我猶豫了一下沒有給出確切的回答,我總覺得剛剛被師兄看中,萬一過年有什么事,會不會錯過了表現(xiàn)的機會?
但想到母親的失落,我還是去火車票代售點問了問,然而現(xiàn)實跟我預(yù)料的完全一樣——
四川來廣東打工的人太多了。
連硬座車廂的座位底下都擠滿了返鄉(xiāng)的打工人,怎么可能會留給我票呢?
我有些失落地回了公安局。巖哥知道了我的顧慮之后,笑著說,我們技術(shù)隊大多數(shù)是外省人,也是一樣來廣東打工的,但是每個人都可以輪著回家。知道我沒買到火車票,巖哥甚至帶我去找了旅社,找熟人問回四川的機票。
熟人說有,巖哥問我要不要。
很難堪,但我只能說實話:“我沒有錢。”
巖哥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買好票給了我。他說年后看尸體有的是補助,到時候再還。他開車把我送到了機場大巴站,然后從后備箱里拿出我的行李,這時他想起了什么,突然說:“年后早點回來。”
元宵節(jié)之前,我這種沒有結(jié)婚的后生仔,回公安局逢長輩就祝“恭喜發(fā)財”。廣東老一輩人圖吉利,聽到這話會給紅包,就算五塊十塊,整個公安局掃蕩一遍,還是很劃算的。
我牢牢記住了這件事。
回到家,和往年一樣,我家里全是上門要賬的債主。
父親在家鄉(xiāng)開了一個小廠,經(jīng)營農(nóng)村蓋房用的帶孔樓板,產(chǎn)品銷路越來越窄。他還和人到川西合伙開礦,虧不少錢。我讀大學(xué)的時候,過年回家都要幫父親算賬,幫他寫欠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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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最初建的小廠,這個屋子我從初二一直住到大二
債主基本都是鄉(xiāng)里的人,甚至是村里的叔叔們,所以說話不會太難聽,只是講自己的困難。
因為是好人,所以更不能虧欠他們。
父親和往年一樣,拍著胸口給所有叔叔保證來年一定把賬結(jié)清,和往年不一樣的是,這次他拉著我,還有話要跟大家說:“我兒以后當(dāng)警察的鐵飯碗,還差這點錢嗦?我還不起錢,他還得起噻!”
不知道他是想讓大家安心,還是想告訴大家,自己的兒子找了份不錯的工作。哪怕我當(dāng)時只是實習(xí)。
那天最后,他給叔叔們還了一部分款項,說自己這兩年是困難一點,但剩下的一定會還清,畢竟“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或許是最后這8個字,讓叔叔們安了心,最后他們都愿意接受這個結(jié)果,只是有一個地方和往年不同。
剩下的欠款要寫成欠條,而這次簽名的人,不是父親,而是我。
我看見父親的背脊挺直,我簽完字以后再看,他的腰一下就彎了。送走最后一個債主,我看著眼前二十二萬五的欠條,我突然有些慶幸,原本我一直想要回到老家工作,但在四川當(dāng)法醫(yī),就算轉(zhuǎn)正了,每個月也只有三、四千元。
在廣東就不一樣了,我問過巖哥,珠三角法醫(yī)的工資一年有八萬塊。
哪怕我工作第一年只能拿一半的工資,但只要我肯干,加上解剖的補助,每餐都吃食堂,一年都還能剩五萬塊。
這樣算起來,三年左右,我就有可能幫家里還完欠債。前提是我能通過實習(xí),被巖哥選中,留在公安局。
那時和我一樣想的人太多太多。
原本在老家的中學(xué)同學(xué)們來廣東打工了,后來,我的表弟也來了。他們有的是在老家沒有工作,有的是為了掙錢結(jié)婚,甚至還有什么也不為,只為看一看川渝盆地之外的大城市。他們留在這里,按照廣東話講,叫“揾一份食”。
而我正要成為這千萬人中的一員。
只是回到廣東沒多久,巖哥就帶著一件急事找到我,這一回,不只是多掙幾個解剖費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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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廣東后,巖哥和之前保證一樣,帶我去了殯儀館。幾具尸體的死因都是普通的猝死和意外,檢驗起來毫無難度,我也只是做搬搬抬抬的工作。沒事兒我就清點那幾天搶來的紅包。
沒想到,才過了一個多星期,巖哥就來敲我的辦公桌了:“動作快點,有命案。”
白色面包車從大院出發(fā),我發(fā)現(xiàn)道路兩邊景色越來越熟悉,這分明是通往人民醫(yī)院的街道。就在半年前,我們還和其他學(xué)校的學(xué)生一起,在這家醫(yī)院進行臨床實習(xí)。
看著越來越近的醫(yī)院大門,就在我以為車輛會停在醫(yī)院門口時,面包車卻拐向了醫(yī)院對面藍天路的一條橫巷。元宵剛過,不少住戶門口都掛著紅燈籠,街角也殘留紅色鞭炮碎屑,盡管如此巷子依然讓人感覺冷清。
車停在橫巷里一棟單家獨戶的小樓前面。為了防盜,這棟住宅的圍墻足足有三米高,院門也是厚重的不銹鋼門。
這時候舊城區(qū)還沒有開始改造,而案發(fā)這棟小樓卻是能夠少數(shù)能通車的稀缺住宅,周邊住的也都是本地人。
當(dāng)事人應(yīng)該是家境非常不錯的本地人。
口罩戴好,我跟著巖哥鉆過警戒線,看到只有二十平米的小院里,已經(jīng)站了十來號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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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作為法醫(yī)頭頭的釗哥,他和我一樣, 身高只有一米七,身材精瘦,穿著件黑色夾克。平時在辦公室,他不管開會還是安排工作,都是一副溫和的樣子。但這會兒,他板著臉,抿緊嘴唇,微皺眉頭,聽派出所民警介紹案情。
釗哥還沒開口,旁邊一個方臉的中年人就開口安排起工作。
從巖哥稱呼里,我知道,這個濃眉大眼,面色黝黑的家伙就是我們刑警支隊的支隊長老秦。
作為實習(xí)生,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老秦,但我老早就聽過他的威名。巖哥私底下和我說,老秦是廣東人,好的地方是作為領(lǐng)導(dǎo),他比誰都對案子認真負責(zé);不好的地方是,發(fā)現(xiàn)不如自己認真的人,他就會在開會的時候“屌”人。
最終的結(jié)果就是誰都會被他“屌”。
查不出新情況——
“屌!你系唔系傻?”(你是不是傻子)
查出了情況但是沒認真——
“屌!俾地心機做嘢啦”(懶懶散散,成什么樣)
他總是罵人,但每次罵得都正中要害,大家不得不在那一句句“冚家鏟”中,承認自己工作確實有不到位的地方,更加敬畏老秦這個命案的負責(zé)人。
老秦布置完工作,掃了我一眼,巖哥趕緊把我拉到前面,介紹說我是今年的實習(xí)生,是個法醫(yī)好苗子。老秦聽完點了點頭,沒任何表情,轉(zhuǎn)頭和其他偵查員說起了工作安排。
從人群里擠出來,進入一樓中心現(xiàn)場,巖哥轉(zhuǎn)頭叮囑我:“有領(lǐng)導(dǎo)在,好好表現(xiàn)。多看少動,叫你干啥你再干。”
他的意思是,哪怕不表現(xiàn),也別出差錯,否則被“屌”事小,因此無法留下事大。
我深吸一口氣,暗地給自己鼓勁,跟在巖哥后面走進中心現(xiàn)場。
只是進去的第一秒我就愣住了,現(xiàn)場還坐著這樁命案的受害者家屬。而這個家屬,居然是我的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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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坐在客廳角落,頂著亂發(fā),身穿著毛衣的中年男人,分明是人民醫(yī)院消化內(nèi)科的何主任。當(dāng)初我在醫(yī)院實習(xí)的時候,還幫他寫過不少病例。
何主任他顯然沒認出我來,看見有人進來,他也只是抬起頭,露出了陰郁而悲傷的表情。
釗哥把他請出了客廳。
屋子里就剩下我們幾個勘察人員,釗哥第一個打著手電筒,上了二樓。等我和巖哥穿好鞋套,戴好手套跟上去時,釗哥已經(jīng)蹲在了二樓客廳的正中,而他的面前正躺著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
死者是個年過七十的老婦人,身穿黑色的棉質(zhì)外套,下身穿著同色褲子,腳上還汲著棉拖鞋。
她的外套扣子并沒有扣好,內(nèi)里的淺色毛衣上,血跡還在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在擴散。地上已經(jīng)積成了一灘血泊,而她臉上和白發(fā)上也都沾染了不少血跡。
就在今天中午,三個人持刀闖進了這座住宅,把家里所有人都綁了起來。這群匪徒唯獨漏了在三樓睡覺的老婦人。等她聽到動靜,迷迷糊糊下樓之后,正好撞見了匪徒們。
她的大兒子,人民醫(yī)院的何主任就在二樓,被匪徒用繩子綁在一張靠背椅上,嘴上貼了封口膠。
而老婦人被害的過程,沒被任何一個家人目睹,但每個家人,都聽到了她的呼救聲。
何主任在椅子上瘋狂掙扎,雙手腕被繩子磨出血都沒能成功,直到他聽見呼救聲一點點消失。
他失去了母親。
經(jīng)歷了這些,所以剛剛他會如此失魂落魄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釗哥出聲打斷了我的聯(lián)想,他站起來叫我去拿牌子過來:“先拍照固定,看一下?lián)p傷,就把尸體搬去殯儀館吧。”
我愣了一下,沒有反應(yīng)過來牌子是啥,巖哥見我一臉懵逼,提醒我塑料標(biāo)識牌在勘察箱的最角落。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要給現(xiàn)場物證和痕跡做標(biāo)記,之前勘察普通猝死和意外,可沒有這個步驟。
我拿出標(biāo)識牌,按照巖哥的指點,一個接一個放下,巖哥偶爾還幫我微微調(diào)整一下標(biāo)識牌的方向、位置,他每一次調(diào)整,我都記下來,雖然不知道為啥,但我想那肯定都是有原因的。
這也讓我每放一個牌子都格外緊張,直到釗哥一巴掌拍在我肩頭:“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抿緊嘴唇,搖了搖頭。
釗哥眼角露出一絲笑意,或許是想到某些往事:“別怕,就是血多點,多出幾次現(xiàn)場就習(xí)慣了。”
我點了點頭,沒覺得自己有多害怕血,但也不敢說真正的原因,只把多余的標(biāo)識牌放回了箱子。
巖哥看我收拾好標(biāo)識牌,帶著期許地問我:“看出什么沒有?”
我環(huán)顧著整個二樓,一個個標(biāo)識牌,把樓梯到客廳中間的血路標(biāo)記出來,也標(biāo)記出了周邊房間里那一大堆靠背椅和椅子邊的繩索膠帶。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復(fù)雜而龐大的現(xiàn)場,每一個角落都散布著痕跡物證。
“很多人參與?痕跡物證很多?”我講不出更多東西。
“是啊,是個大現(xiàn)場,慢慢干吧。”釗哥看出我的窘迫,在給案子定調(diào)的時候,也給我解了圍。
當(dāng)時相機都是用膠卷,現(xiàn)場拍照也是個專業(yè)的精細活,畢竟大多數(shù)時候現(xiàn)場都沒法復(fù)現(xiàn),任何一張照片沒拍好都可能會影響后期工作。技術(shù)員需要對所有血跡、痕跡拍照,我就在旁邊打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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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時驗傷驗尸的膠卷相機拍的我自己
也是這個時候,我才有機會打量這個屋子。何主任是家境殷實的本地人,客廳家具是紅木的,值大幾萬元,當(dāng)時人們的工資普遍才一兩千。大多數(shù)人家屋子里還是二十二寸大屁股的彩電,這里放著的,是五十寸的大彩電。
但這里的本地人財不外露,何主任他平時穿的和普通人沒有多大區(qū)別,家里明面上也就有幾千塊錢。
不知道襲擊這戶人家的歹徒,是為了財,還是有仇怨?
等他拍完了,我和巖哥提取好物證,把它們歸攏到一堆,準(zhǔn)備再看一看尸體,然后再帶物證回公安局。
這時樓下傳來老秦的喊聲,罵我們拖拖拉拉,趕緊搞定,回頭去殯儀館,有的是時間慢慢看。
“兩個字,快滴搞掂佢!?”(十分鐘,快點搞定它)
釗哥聽到老秦的聲音,連忙換上橡膠手套,把我擠到一邊。我只好退后兩步看著巖哥和釗哥兩個人熟練地把死者衣物解開,隨后從頭到尾,快速地檢驗了尸表損傷。
沒過幾分鐘,釗哥揮了揮手,讓殯儀館工作人員把尸體搬走。
我捧著裝物證的紙箱子,走在最后,臨下樓時我回頭看了一眼滿地板的凌亂血跡,輕輕地噓了一口氣。晚上獨自整理現(xiàn)場照片的時候,突然害怕起來,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見到那么多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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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以后,寫初步損傷情況的任務(wù)就落到了我頭上。
沒有模版,沒有范文,巖哥就在電腦桌面上新建了一個空白文檔,隨后就去了走廊接電話。之前幾個普通現(xiàn)場幾乎沒有人關(guān)心和過問,但這個命案現(xiàn)場,從回到局里到現(xiàn)在,巖哥至少已經(jīng)打了四五個電話。
我有些猶豫地在文檔上打下記憶中的損傷:左胸部三處創(chuàng)口,左腹部兩處創(chuàng)口,創(chuàng)口均深入胸腹腔,死者左食指和中指有割傷,死因考慮為胸腹腔臟器破裂導(dǎo)致大出血死亡。
除了這些,我根本不知道應(yīng)該寫些什么。
看著文檔上才一百字左右的記錄,我內(nèi)心忐忑,尤其是巖哥掛完電話站在我身后的時候。
“打開E盤,那里有個現(xiàn)場分析文件夾,你看看我以前怎么寫的。”
巖哥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但我總覺得這是在對我表達不滿。
我按照吩咐,看到那些足足上千字的內(nèi)容,恍然大悟,原來法醫(yī)分析報告是這樣寫的呀。每一個命案,除了詳細描述損傷,還得判斷死因和估算死亡時間,分析案件性質(zhì)和作案過程,最后是物證處理意見、案犯刻畫和偵辦意見。
對比之下,我也明白自己寫的內(nèi)容缺少了很多細節(jié)。我站起來,把位置讓給巖哥,看著他對著我剛敲下的內(nèi)容進行深度加工。隨著文檔上內(nèi)容越來越詳實,巖哥專業(yè)能力在我心目中也越來越高。
巖哥讓我有空的時候,多看看他這個文件夾的內(nèi)容,多翻翻書架上的書。
因為我們法醫(yī)這個行業(yè),平時常用的,大學(xué)一點不教,教了很多的,平時只用一點兒——
大五法醫(yī)專業(yè)課,最重要的兩門:法醫(yī)臨床學(xué)主講驗傷,法醫(yī)病理學(xué)主講死因。沒有書詳細分析作案工具,更沒講過現(xiàn)場要如何勘查。
接下來的解剖里我也露了怯。
老婦人的遺體擺在殯儀館的水泥墩上,那是我們簡易的解剖臺。
巖哥和我一起執(zhí)刀,他主執(zhí),每次上解剖臺,我都要給解剖刀裝上新的刀片,24號銀色小刀片,最普通最鋒利的那種。
這場解剖他左我右,各負責(zé)一半尸體,他更多動刀,而我負責(zé)配合和記錄。他不斷地給我下達指令,而我在重復(fù)的服從,期間沒有太多的時間喚起情緒,只是專注聽清每一道指令,我要對應(yīng)做出什么動作。
“看胸腔,你扒胸壁,我扒肺”
“切肩鎖關(guān)節(jié),把小刀立起來,垂直切”
“搖動肩膀觀察她關(guān)節(jié)在哪里”
有驚無險完成了這些指令,老婦人的死因也差不多能確定了,就是臟器損傷導(dǎo)致大失血死亡。致命傷是左胸部的三處刀傷,左胸腔里足足有一千毫升的血液,整個左肺都就像是泡在黑色血水中抹布一樣,皺縮成了一小團。
腹部的兩個創(chuàng)口只是劃破了腸道,并沒有損傷血管,腹腔里干干凈凈,一點血都看不到。
可就是這兩處看似不起眼的損傷,巖哥卻對著那里研究了好一會兒,還反復(fù)測量那兩個創(chuàng)口的長度。
我有些疑惑,問他那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巖哥搖了搖頭,沒有多解釋,囑咐我在尸檢記錄上寫好損傷的細節(jié)。
等我記錄好了很久之后,他才說出自己的猜測,之前受害者家屬說,匪徒有三個人,但不確認動手行兇的有誰參與。按理說對付一個老婦人,一個匪徒就足夠了。但從尸體檢測上來看,不太像,至少沒那么簡單。
他懷疑腹部的那兩個窗口,屬于“死后損傷”,也就是說在老婦人已經(jīng)死亡的情況下,身上莫名又被捅了兩刀。
將一個死人再殺一遍?是誰做的?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沒有讓我把這些寫在尸檢記錄上。因為不寫,這些就只是推論,寫下去了,我倆就要為這個論調(diào)負責(zé)。
解剖完畢,巖哥帶我去了附近吃午餐。我的心思一點都沒在這頓飯上。
有個對我很重要的人,馬上就要來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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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解剖結(jié)束,脫下手套的時候,就看到了女友木木的短信:她已經(jīng)從廣州天河坐大巴過來了。
等我跑到客運站,木木已經(jīng)在客運站對面吃過午飯,就是一碗最普通的蘭州拉面。我看她還是穿著那件灰色外套。
那天我們走在大街上,按照本地人的話說,叫“齋逛”,就是什么錢也不花,只要對方陪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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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擔(dān)心木木的工作問題,她的求職之路并不順?biāo)欤痪们安耪业揭环蒉k公室工作。到這會兒,她都還沒有過三個月的試用期,同時還在公司附近的城中村找合適的房子,
木木現(xiàn)在只能投靠在自己大伯家。她大伯也是在老家欠債,來了廣州,靠在城中村販賣塑料袋掙錢還錢。大伯一家三口都擠在一間不到50平米的出租屋。木木就是在囤積的塑料袋之間,騰挪出一個床位來睡。
大伯母對木木有些意見。私底下和木木抱怨,廣州生活艱難,在這里寄宿那么久總得給點家用。
木木一心想搬出去,寄人籬下總不自在。為了準(zhǔn)備租房的押金,木木也沒舍得過年置辦新衣服,她身上的灰色外套,已經(jīng)是她唯二愿意穿出來見我的衣服。
只是生活再難,木木看到我,嘴角還是會微微地扯起弧度,因為覺得自己牙齒不好看,她從來不會露齒大笑。
我牽住了她的手,終于是一雙干燥而溫暖的手,我心中滿是欣喜。
我鬼使神差地晃了晃了手:“剛還在殯儀館解剖,摸了尸體,不嫌棄吧。”
“你又不會不洗手,何況還戴著手套呢。”
我點了點頭:“我們都是戴兩層手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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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總是短暫的。回到公安局,馬上就要開命案碰頭會了。
巖哥叮囑我千萬不要亂說話。
我點了點頭,心中充滿期待,這可是我第一次參加命案的碰頭會。
我聯(lián)想到了大學(xué)時最愛的美劇《CSI:拉斯維加斯》,里邊的法醫(yī)專家,總是能結(jié)合各類證據(jù),來還原死者被害全過程。
或許這次開會,很可能有個小黑板,上面貼滿照片,然后一堆人圍著那塊小黑板,聽著巖哥講解現(xiàn)場情況。
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想多了。
現(xiàn)場是十幾個人圍著巨大的橢圓形會議桌,包括主位的老秦,大多數(shù)人都點著煙,吐著白霧等待會議正式開始。
看到我和巖哥進來,老秦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會議室徹底安靜了下來。
巖哥從挎包里掏出一沓照片,遞給坐在主位的老秦,隨后又把打印出來的幾份報告遞了過去,隨后他就站在老秦的側(cè)面對著照片開始講解。其他偵查員就只能像一只被拽住脖子的鵝一樣,探著腦袋去看那些照片。
巖哥講解時說的是普通話,可老秦一開口就是帶著地方口音的粵語。而平時在我面前端著架子的巖哥,講解時卻明顯有些緊張。老秦一提問,他就下意識地繃緊身子,說話磕磕絆絆。
巖哥大約用了十分鐘,把現(xiàn)場和尸體情況講完之后,還想多說幾句分析意見,可老秦揮了揮手讓巖哥坐下。接著負責(zé)排查的偵查員快速地匯報了案情。
何主任一家總共有七口人,兇手有三個,其中一個高個子說——
“你們醫(yī)生都是吃回扣,賺大錢,不在乎這點,只要不呼救,不惹來麻煩,就不會傷和氣。”
幾個受害人都沒法描述出兇手的外貌特征。但他們一口咬定,三個兇手口音都很像“撈仔”,也就是外省人。
兇手殺人之后,迅速地搜羅了臥室里的首飾和現(xiàn)金,還帶走了所有人的手機。
我聽完調(diào)查情況,才發(fā)現(xiàn)我們辦案和美劇非常不一樣。美劇里的警探熱衷還原全過程,是因為審判時的陪審團制度,陪審團里是普通人,他們要聽一個完整的“罪案故事過程”才好來判斷。
而我們這里,負責(zé)拍板判決的是法官,是專業(yè)人士,他們更看關(guān)鍵證據(jù)。
所以在場的偵查員們,并沒有像我想象那樣的還原殺戮過程,而是更關(guān)心法醫(yī)能不能提供幾個人動手,用了幾把刀這樣的核心信息。但針對這樣的信息,巖哥也只是心中有猜測,沒更多的證據(jù),說出來可能還誤導(dǎo)大家。
我努力地在筆記本上記下所有的內(nèi)容,同時注意到在圍著老秦的身后,也坐著一個正在奮筆疾書的年輕偵查員。
這人身材高大,但面孔也很年輕,我想,這可能是個新警察,或者干脆和我一樣,是個實習(xí)生。
由于案件調(diào)查沒有進展,老秦全程黑著臉,等到所有偵查員離開之后,老秦地把桌上照片收攏起來。
巖哥連忙從座位上站起來伸手去幫忙。
老秦放下手里的照片,看著只剩下我和巖哥的會議,拿起那份我倆寫的現(xiàn)場分析報告,輕輕一扔,丟到巖哥面前,給了一句至今我都記得的評語:“寫的是咩嘢嘅,咁樂色?”(寫的是什么垃圾?)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
看著老秦推開門,我偷偷地瞄了一眼正低著頭收拾檔案袋的巖哥,整個周末的好心情終于徹底崩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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釗哥中午從市局開會回來,聽了會議情況后,立即和巖哥又去找老秦。
在釗哥看來,案件陷入困境根本不是我們技術(shù)隊里法醫(yī)的錯,他得問明白老秦到底想要什么。
他們回來以后告訴了我這場交涉的過程。
釗哥認為案件性質(zhì)明確就是搶劫殺人,法醫(yī)該做的工作都做了。
老秦卻覺得,那么多膠帶,那么多人,一個有用的指紋和足跡都沒有確定下來,很不給力。
我對足跡的提取不明白,但我知道,所有案犯都戴著手套,怎么可能在現(xiàn)場留下指紋呢?
老秦還是要求我們復(fù)查現(xiàn)場,尋找新線索和證據(jù)。
釗哥提出了一個方法:擴大搜索面積,動員轄區(qū)里的警察和治安員,搜索藍天路附近所有的冷巷和垃圾桶。也就是說,我們要拉著一大幫人,去翻垃圾桶,看看有沒匪徒丟掉的兇器和血衣。
老秦卻批評了釗哥和巖哥,認為他們有這個想法就要早點提,周末不搜索,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兩天,“蚊都瞓啦!(黃花菜都涼了)”而且這才剛過元宵節(jié),搞那么大的陣仗,鬧得人心惶惶的,影響也很不好。
我替巖哥叫屈,明明周六我跟著去解剖的時候,釗哥就帶著人去復(fù)查了現(xiàn)場,就這也要被批評。
可巖哥兩句話就消除了我的困惑:“破案就是這樣,大家都沒線索,偵查忙得團團轉(zhuǎn),誰都不能先歇著。”
“沒有發(fā)揮作用,在領(lǐng)導(dǎo)看來就是無能的表現(xiàn)。”
盡管老秦沒有同意調(diào)來附近的民警,但下午的時候,釗哥還是叫上了隊里所有人去藍天路。兩臺破舊的五十鈴面包車,十幾個人都穿著便服。釗哥在車上重申了一遍搜查工作的要求:細致,低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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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發(fā)生命案的屋子,但是情景八九不離十
分配完搜索區(qū)域,巖哥抱怨了老秦兩句。
釗哥回過頭來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現(xiàn)場看不細,基礎(chǔ)工作沒做好,那就是欠錢,遲早要還的。”
聽到這句話我愣了一下。
年前我在老家寫欠條時,父親說的也是同樣的話:“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此刻的我更沒想到的是,很多年以后,命案已經(jīng)越來越少,我越來越認同這句話,沒破的案子,就是警察欠老百姓的債。
到了藍天路,我有些茫然地看著路邊的巷道,不明白外圍搜索該如何進行。
巖哥走過來,教了我一個至今記憶尤深的訣竅:換位思考,假定自己就是兇手,會把東西丟哪里就去找那里。
于是我學(xué)著巖哥的樣子,從小樓出發(fā),沿著這里熟悉又陌生的巷子一步一步開始探索。
踢著鞭炮紙,揭開巷子遮蓋的塑料布,翻開每一個簡易垃圾桶,我低著頭,像小狗一樣嗅探著可能存在的線索。天色漸暗,居民們陸續(xù)回家,巷里不斷有摩托車進出。路人看著我們這些陌生的面孔,露出戒備的眼神。
最終我一無所獲。
回到車上,看著空蕩蕩的物證箱,我知道其他人和我一樣。釗哥有些失望,但還是招呼所有人吃了一餐。
隔天,負責(zé)命案偵辦的梁哥來辦公室找?guī)r哥,隨行的還有那個之前坐在會議室里,身材健壯的年輕偵查員。
我有些好奇地詢問了這位偵查員的身份,吳勝,非公安院校的體育生,也是局里一早看好的苗子,提前來實習(xí),區(qū)別在于我是法醫(yī),他是偵查。
吳勝還比我大幾個月,我叫他勝哥,算是讓他提前體驗到當(dāng)前輩的快感。
他笑著撞了一下我的肩膀,說是互換情報,案件有什么新進展他也會告訴我。
他問了一句搜查情況,見我苦笑著搖頭,他挑了挑眉,帶著兩分炫耀地告訴我,他們找到了新的線索。
不,確切的說,他們已經(jīng)快抓到兇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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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開會的時候,釗哥提過一個新思路,命案發(fā)生時剛過完年,還沒開學(xué)開工,不管是文具店,還是賣手套的勞保店,生意都不好。如果兇手是在附近買的工具,說不定會給店主留下印象。
勝哥和其它偵查員,采用了這個思路,調(diào)查兇具來源。
他們找到了疑似售賣手套和透明膠的店鋪,兩個店鋪都在人民醫(yī)院的對面街。那里有一所小學(xué),膠帶是一個高個子在學(xué)校旁的文具店購買,手套則是在相隔不到五十米的一個勞保用品店,由一個寸頭壯漢購買。
2004年的時候,監(jiān)控攝像頭還是昂貴物件,兩家店里都沒有安裝。
只有勞保店的老板提供了一條線索,那個寸頭壯漢是中原口音。勞保店的老板是山東人,聽出對方是北方口音,就隨口多問了一句,但對方并沒有細說自己具體是哪里人。
有了這個線索,結(jié)合受害者家屬的口供,我們基本可以確定兇手來自北方。
重案隊也把這兩個家伙當(dāng)做了重點嫌疑人,還特意請了市局的畫像師,給這兩人做了模擬畫像。
聽到模擬畫像,我停下筷子,以前只是在電視劇里見過這技術(shù)。我好奇地問勝哥,畫得像不像?
勝哥一臉詫異地望過來。從他的眼神里,我猜到自己說了傻話。他笑了笑,說市局的畫像師得明天才有時間去見商店老板和何主任,到時能不能當(dāng)場畫出來,是個未知數(shù)。
我趕緊低頭扒飯,勝哥接著又拋出了個勁爆消息。
外地口音、北方人。偵查員們把兩個信息帶到了受害者何主任那去。
何主任說,他想起了一個線索,兩個多月前,真有幾個北方人去他科室鬧過。入院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性,腹痛,遲遲查不到病因,治療了一周,病情急轉(zhuǎn)直下,送去ICU也沒有搶救過來。
病人的老公和兒子,找?guī)讉€老鄉(xiāng),在科室大鬧一場,說是主治醫(yī)生收了他們紅包,還把人治死了,要賠錢。
雖然病人不是何主任收治,可他作為科室?guī)ь^人,全程都陪著醫(yī)院領(lǐng)導(dǎo)和家屬談判。
他記得死者的大兒子,一個帶著北方口音的年輕男子,用手指著他的鼻子吼:“現(xiàn)在我媽死了!你們敢不認賬,不賠錢!我就讓你們也嘗嘗家破人亡的味道。”
這倒也符合匪徒們在搶劫時說的話:“你們醫(yī)生都是吃回扣,掙大錢。”
匪徒是帶有復(fù)仇心態(tài)的病患家屬?
聽到這里我皺緊了眉頭,我記得很清楚,巖哥給出的分析意見就是普通搶劫。難道老秦是因為這個才覺得巖哥的分析不對?我一時間有些混亂。
“這誰知道呢?先查查唄!”盡管勝哥說得輕描淡寫,但看得出來,他心中已經(jīng)篤定,兇手就是病人的家屬。
勝哥和我正聊著就接到電話:他的隊長梁哥,要去醫(yī)院查病人資料,很快就要找到那幾個北方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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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偵查員們就要摸到兇手的尾巴,釗哥卻依然按計劃,組織我們技術(shù)隊去藍天路,進行第三次搜查。
這條路依然冷清。
這次我和巖哥分到的方向,通往一個僅有百來平米小小的街心公園。公園里有四個長條形的花壇,中間的一小片沙土地上立著單杠和攀爬架,供街坊們閑坐和鍛煉。這些設(shè)施在我老家是見不到的。
巖哥還在前面認真地扒拉街邊沒清理走的垃圾,我已經(jīng)泄氣了,畢竟這個地方已經(jīng)被同事們搜索過兩遍了。
看著街心公園中間的單杠,我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以前居然來過。當(dāng)初我還在醫(yī)院實習(xí)時,散步到過這個地方。同伴們說我太瘦了,肯定拉不了三個引體向上,平時都不喜歡逞能的我,那次沖過去掙扎著做了十個引體向上。
我走過去單杠那里,看了眼還在認真搜索的巖哥,偷偷跳起來拉了兩個引體向上。又裝模作樣地用腳踢了踢地面的沙子,單杠下面薄薄的沙土當(dāng)然不可能埋什么兇器。
旁邊的小花壇里,只有些零食袋,橘子皮之類的雜物,我走了兩圈也毫無所獲。
我想起回廣東已經(jīng)有半個月了,都沒有給家里打過電話,這會兒又無事可做,干脆給父親撥了個電話。
電話那頭還是父親熟悉的聲音,我甚至能聽到他搓麻將的聲音。
巖哥走過來,似乎想和我說什么,見我在接電話,就轉(zhuǎn)頭去搜索我剛看過的花壇。
我拿著電話,轉(zhuǎn)到了公園對面的死巷子,只有一米五寬,盡頭是高高的圍墻,墻頂上還插著閃亮的玻璃碎片。
電話接通了,我說:“爸,我這實習(xí)還順利,師兄挺關(guān)照,你和媽媽身體還好嗎?”
“嗯嗯嗯,知道了。都好,都好。”
緊接著電話里傳來一聲“砰”,那是麻將牌砸上桌的聲音。
或許是手氣不好,也可能父親根本不在乎我說什么,他有些急了:“是不是有啥子事?沒得事啊?是,是得打牌。胡了,二回再聊。”
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告訴他,我還欠著巖哥路費的事情。畢竟實習(xí)補助就要下來了,這幾天我也參加了尸檢,尸檢補助也會有我一份。
聽著電話里傳來碰牌的聲音,我失落地掛了電話,本想發(fā)條信息給女友木木吐槽,又覺得自己有點小題大做。
我踹了一腳旁邊的墻壁。
這一腳出去,轉(zhuǎn)身時,我的角度正好看到兩棟緊貼的小樓之間,一片斜放的塑料瓦下,有個裝東西的塑料袋。
我側(cè)著身子,用還戴著手套的左手,把塑料袋拽了出來。
那是一個半透明的黃色塑料袋,被人隨手打了個結(jié),隔著薄薄的塑料,我看到了手套和透明膠帶卷。
我一把解開塑料袋,里面有三雙白色勞保手套,還兩卷用過的透明膠帶,那膠帶上還粘著干涸的血液。
這都是作案工具!我立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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釗哥看見搜索到的物證,拍著我肩膀,夸我說:年輕人就是眼神好。
我有些自得也有些靦腆地笑了笑,算是認下了這份功勞,覺得自己給釗哥留下了好印象。
回去的車上,我本來想和巖哥聊聊天。巖哥卻沒有搭腔。
我?guī)椭鴰r哥整理物證,給每一個物證單獨編號,在記錄本和物證袋上寫下名稱。黃色塑料袋里總共兩個透明膠,其中一個上面有血跡,六個手套上,其中四只有血跡,這些血跡也都單獨提取保存到紙質(zhì)物證袋里。
提取完血跡,透明膠帶和黃色塑料袋一起,掛在了指紋熏顯柜里,準(zhǔn)備用502熏顯指紋。
我問巖哥提取好的血跡怎么辦?他告訴我,經(jīng)費緊張,只能選取條件最好的兩處痕跡送到市局檢驗。
和巖哥聊天的整個過程都很壓抑,他幾乎沒有多余的話。
想起巖哥從現(xiàn)場回來以后一直垮著臉,我摸不著頭腦,找到了關(guān)鍵物證不該開心嗎?
沒等我想明白,巖哥就領(lǐng)著我進到內(nèi)間的打印室,關(guān)上了門。
他吐了一口氣,盯著我看了足足有十幾秒,直到我心底只剩下忐忑,他才壓低著聲調(diào)開口說道:
“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很厲害?”
“你還記不記得我教過你什么?”
見我一臉懵懂的樣子,他打開旁邊的書柜,從里面拿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那是隊里自己打印的小冊子,封面上印著一行大字:公安機關(guān)現(xiàn)場勘察規(guī)則。
“我讓你讀幾遍,認真記熟了,你到底看了沒?”
我緊張地咽了咽口水,這本小冊子上面只有幾千字。我看了一遍,感覺都是常識,再也沒認真研究過它。
巖哥看我樣子,估計是猜到了我沒認真讀過,終于指出了我之前在搜索時犯下的兩個致命錯誤:
沒拍照就動了物證,明明看出袋子里裝的可能是作案工具,卻還一個人就把塑料袋打開了;另一個更蠢的行為是,在現(xiàn)場墻壁上留了一個足跡,害得拍照的痕跡員,看到那么新鮮的鞋印,還以為是案犯留下的。
我心中不服氣,那個瞬間,就覺得他是故意為難我,打壓我。
直到巖哥走出房間,我留在打印室才醒悟過來,我不過是個實習(xí)生,是他的徒弟,他有什么必要為難我,打壓我?
我羞愧著,卻沒有勇氣追出去認錯,只能緊緊握住那本小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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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幸的是,雖然我搜證時出了問題,但沒影響到證據(jù)的有效性。
我找到的塑料袋上,提取到兩個指紋,交給了指紋室的零哥。他卻告訴我,沒能在本地庫里比對出來任何嫌疑人。
零哥是警校畢業(yè),學(xué)的專業(yè)就是痕跡,工作后一直在指紋室干活,他們比對指紋的電腦都是定制版的蘋果電腦,精貴得很,就連地板都是防靜電的。
我有些好奇地問零哥,為什么指紋比對是本地庫,如果案犯只在外地有案底怎么辦。
零哥告訴我,全國各地用的軟件有差異,甚至省廳里的系統(tǒng)都和我們不一樣,所以根本沒法跨系統(tǒng)比對。我們要想和其他地區(qū)的指紋比對,就得發(fā)協(xié)查,讓當(dāng)?shù)氐闹讣y技術(shù)員用他們的系統(tǒng),重新標(biāo)識特征后比對。
我很納悶,不明白為什么指紋不能用同一系統(tǒng)。
零哥告訴我,指紋系統(tǒng)也才用了六七年,以前還得手工一張一張比對呢,就這還不知足?
看著零哥挨個給周邊的指紋室聯(lián)絡(luò)員打電話,發(fā)郵件,我起身告辭。
巖哥又去開了兩次碰頭會,終于沒再陰沉著臉,老秦對技術(shù)能夠找到作案工具,還熏出指紋非常滿意。
我聽他們說,只要你對案件有功,老秦就會笑嘻嘻地遞煙,給你倒杯茶:“就知你至勁”(我就知道你最厲害)
只是我們法醫(yī)技術(shù)這邊解脫了,負責(zé)偵查的警員卻被噴得滿臉口水。
重案隊從醫(yī)院找到了病人的資料,而何主任一家人,對著鬧事家屬的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都沒能認出來哪一個是兇手。作案時,三個兇手全程都戴著口罩,何主任一家驚慌失措之余,根本記不清幾個人的眉眼樣貌。
情報那邊也打電話到病人家屬的北方老家,找當(dāng)?shù)嘏沙鏊瑔栠^村里的老人和鄰居,都說那一家子人過年一直在家,沒有外出。那些家屬的照片也找五金商店老板辨認過,沒認出購買作案工具的人。
周邊地市陸續(xù)反饋,兇手指紋都沒有比中信息,手套上血跡證明也都是死者的,沒有任何意義。
線索斷了,兇手根本不是幾個月前醫(yī)鬧的患者。
現(xiàn)在我們手里掌握的,不過是那幾個對比不出任何人的指紋。
偵查員的任務(wù)只剩下盯著二手手機店,讓各個線人留意最近銷贓的人里面,有沒可疑人員。大家也只能期待那三個劫匪,去變賣從何主任家里搶到的手機了。
查到這里,老秦的臉色很不好看。
那個年輕的偵查員勝哥,幾天都沒有休息好,整個人明顯憔悴了下來。據(jù)他得到的小道消息,人民醫(yī)院的院長也打電話到局里,來追問過案件進展。
局長的面子掛不住,老秦的臉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每次在樓道里撞著他,都會不由自主地繃緊神經(jīng)。
勝哥私底下和我說,他師傅梁哥認為,案子查到這步就算是斷線了,接下來都是無用功,只能靠撞大運。
“前兩年好幾個沒破的搶劫案都是這樣,查著查著就擱置了。”勝哥轉(zhuǎn)述了他師傅的論斷。
我沒想到經(jīng)歷的第一個命案,居然就要這樣無疾而終,我忍不住有些情緒低落。
突然手機響了,是木木給我發(fā)來的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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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又來看我了,轉(zhuǎn)了三趟車過來,而她還是暈車的體質(zhì)。
我緊緊拉著她的手。
不僅因為心疼,也是害怕。畢竟每次從車站出來,都會有一大群摩托車搭客佬圍過來,這些日子下來,我見過好幾宗摩托車搶劫傷人,甚至為了搶奪金耳環(huán),拉斷女孩耳朵的案子。
或許是看出我情緒不高,木木主動和我聊了挺多。
木木新的工作是在一家手機公司做信息轉(zhuǎn)發(fā)員,這時候大多數(shù)人還是用的諾基亞手機,上網(wǎng)能訪問的頁面幾乎是純文字。木木她們每天就是把各種簡要新聞,新段子,笑話,用短信形式轉(zhuǎn)發(fā)給他們的訂閱用戶。
雖然每天的工作也很枯燥,但木木卻能在里面找到樂趣,她說很多段子,讓自己這個學(xué)中文的也大開眼界。
那天我盯著她的眼睛,聽她說著瑣事和段子,很久很久。
那場約會過后,廣東就進入了令人厭煩的“回南天”,我常去解剖的那家殯儀館地面每天積滿水漬,就連墻上的瓷磚也開始淌水。這樣潮濕,所有的東西都好像在發(fā)霉,我需要每天整理物證室,不然物證都得發(fā)霉。
那些物證里也包括當(dāng)初我撿到的手套和塑料袋。
偶爾我會想,是不是何主任母親被殺的案子,也就這樣發(fā)霉了,爛掉了?
有兩個人讓我擔(dān)心的事沒有發(fā)生。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指紋室的零哥,已經(jīng)帶著塑料袋上的兩個指紋,跑遍省內(nèi)的其他地市。這是老秦的要求,他太熟悉公安這個行業(yè)了,光發(fā)協(xié)查,其它地方根本不會重視。
只有自己人親自去比對過,老秦自己才放心,對方也上心。
三月初,公安部在上海開一個痕跡技術(shù)會議,零哥也去了。他這幾年每次開會,都會揣著厚厚的一沓資料,全部都是未破的大案要案。按照他的說法是,反正都要到處跑著比對,去了其他省份,正好用用他們的系統(tǒng)比對。
他去了不到三天,找到匪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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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匪徒的指紋在上海被比中,很快就被捕了,被分開關(guān)押在幾個審訊室里。
我看了筆錄,三個兇手都是河南同鄉(xiāng),他們最早去上海打工,既是工友又是同鄉(xiāng),自然就會抱團。為首的那個高個子叫做李軍,去買手套的寸頭壯漢叫李勝利,剩下的那個叫做劉二寶。
某次下工,他們仨和工友起沖突,動了手。這事鬧大了,主管決定把三人辭退,各扣了半個月工資賠償。
李軍覺得,這就是作為主管的上海人排外偏心,看不起外地人,故意欺負他們。
因為這次打架,三人都在派出所留下了指紋。
李勝利以前到過廣東,他告訴李軍:“廣東很好找工作,有的是機會,上海人看不起我們,我們就去廣東。”
結(jié)果三個老鄉(xiāng)到廣東游蕩了幾天,他們聽不懂粵語,但多少知道有本地人說他們這些外地來的是“撈仔”,來掙一筆錢就走。三人在廣州待了半年,好幾份工作都不滿意,自然也沒“撈”到什么錢。
在外地打工的人,身上沒錢,是自覺沒臉回家過年的。
過年那幾天,其它人都回老家了,但他們回不去,街邊的大排檔和快餐廳也不開了。他們吃面條,看著留下的人,尤其是本地有錢人一家團聚,開著豪車進酒樓。他們想搏一把,搶劫。
動手前他們自己包了一頓餃子。
李軍三人先是在藍天路附近轉(zhuǎn)了幾圈,最后瞄準(zhǔn)何主任一家。
李軍路過醫(yī)院,在宣傳欄看到過何主任的照片,在他看來,在醫(yī)院做主任,還住這么大的房子,肯定是撈了不少錢。他可不止一次聽說醫(yī)生開刀都要收大紅包,卻根本沒想過,何主任是消化內(nèi)科的主任,根本不上手術(shù)臺。
案發(fā)這天李軍三人帶著準(zhǔn)備好的作案工具,一早就蹲守在何主任家門口,本來是準(zhǔn)備等其他人上班之后,闖進去。結(jié)果這天何主任輪休,一家子早上去酒樓喝完早茶又都折回了家里。
看著進去的一大家子,李軍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硬上,反正他們就是求財,而有錢人都怕死。
剛開始一切順利,只是所有人都忘記了,三樓還有個行動并不便利的老太太。
聽到樓下的響動,老太太下樓來,剛好撞見了正在翻箱倒柜的李勝利。眼看老太太要開口呼叫,李勝利沖上前去想捂老太太的嘴,手里刀不知什么時候就捅進了老太太的肚子上。
李軍看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老太太,同樣傻了眼,他根本沒想到,就是準(zhǔn)備搶點錢就走的事情怎么會搞成這樣。他看著綁起來的何主任一家,他當(dāng)時的想法是,把這家人都殺了。
可是這時候何主任的兩個小孩哭了起來。
“我看著兩個小娃兒哭那么慘,想想自家也有娃,不能做這么絕。”
李軍很想念自己留在老家的孩子。
他沒再讓同伙對這家人下手,但為了保證小團伙的穩(wěn)定,也顯示自己自己不會出賣兄弟,他又上去給了老太太的尸體兩刀,還讓沒動過手的劉二寶同樣去補了刀。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當(dāng)年的搶劫現(xiàn)象很多,往往出人命的時候,動刀的那個人,會讓剩下的人都用類似行兇的方式,再“殺死”死者一次。
這是那時匪徒們之間的“投名狀”。
事后,三人帶著搜羅到的財物,迅速地離開了何主任的住宅,在走了幾百米后,才隨便選了個冷巷,把帶血的手套和沒用完的透明膠帶塞到了雜物堆。
李軍知道,如果只是搶了點錢,那還是小事,可殺了人,就完全不是一回事。“殺人要償命的。”
三人顧不得把搜羅到的金銀首飾變現(xiàn),連夜就收拾行李離開了廣州,直至被我們逮捕。
他們在被審訊的時候,我就有些好奇,因為我從來沒見過殺人兇手。我見過那兩幅專家給的人像畫像,上面兩人都是線條冷硬,給人一種兇惡的感覺,給我留下了特別深的印象。
審訊完畢我見了這幾人一面。
真人和畫像根本不太像,除了為首的高個子比普通人高大健壯一點,他們的長相都很普通。普通到火車站門口等著回家的民工,街邊的摩托佬,技術(shù)隊的我們都有可能長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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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好奇地問過吳勝,他們?nèi)说降讚屃硕嗌馘X。
吳勝皺著眉頭合計了一下,現(xiàn)金大約只有六千多塊,其中有一半都還是何主任一家過年換的利是(紅包)錢,全部是五塊和十塊的新鈔票。首飾倒是值三萬塊錢,但直到重案隊把李軍三人抓捕到案,那些首飾都還原封不動。
值得嗎?我提出問題。
明明來了廣東,隨便進一家普通工廠打工,每個月也可以有兩千元。他們搶劫一趟,不過就是半年的工資。
為此搭上命,值得嗎?
這個問題吳勝也沒法給我答案,他也還只是一個沒辦過多少案子的偵查員,見過的罪犯也少。
后來根據(jù)指認,我們在河里,撈起來了那三把明晃晃的刀。案子破了。
按照警隊?wèi)T例,這個時候要辦慶功宴,論功行賞。
隊里參加辦案的人都去了,老秦這時候會敬酒,功勞大的多敬幾杯,到我這提了一杯。
我從不喝酒,那天還是喝了半杯洋的。喝完快暈倒了,我坐在最角落,看著觥籌交錯,喜氣洋洋的偵查員,心中莫名有些失落。我想起了木木,想起了來廣東打拼的同學(xué)和表弟,這一個個在城市里打拼的渺小的人。
我參與了整個案子,也干了很多工作,卻又似乎什么都與我無關(guān)。
無論緊張壓力,無論悲歡喜樂,似乎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旁觀者。
一個無人在意的法醫(yī)實習(x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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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jīng)想問小刀,為什么辦完這起“第一案”,他還認為自己是一個無人在意的實習(xí)生?
他可是在案子里立了功的。
他說,因為很多人都在這一起案件中立功,無論是查找指紋的零哥,還是負責(zé)抓人的民警,也包括堅持復(fù)勘現(xiàn)場的釗哥。缺了誰的認真,這個案子都不一定能成。
而且領(lǐng)導(dǎo)們一般記不住實習(xí)生的名字,除非他能夠留下來。
在下一篇故事里,小刀還在為自己能夠留下來做努力,他開始學(xué)習(xí)如何在解剖中,更能幫上主刀手的忙。
同時他也安慰債務(wù)纏身的父母,不要焦慮絕望。
但他不知道的是,第二起緊跟而來的命案,是棘手的雙尸案。而案發(fā)現(xiàn)場給他的第一眼,就讓他回想到自己曾經(jīng)一段噩夢般的經(jīng)歷。另一邊,他的父親已經(jīng)無法承受壓力,為自己準(zhǔn)備了一瓶有機磷農(nóng)藥。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小旋風(fēng) 火柴
插畫:超人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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