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盡時分：王受之憶安思遠

▲ 在書房查找資料的安思遠

面對中央公園，緊鄰大都會博物館，紐約上東區真是臥虎藏龍，那些大宅中不知道住了多少這類的奇人，我有幸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最傳奇的安思遠。

2015年5月1日長周末，我在香港看《紐約時報（海外版）》，佳士得將在紐約的洛克菲勒中心連續舉行幾場大型拍賣，是此前離世的頂級收藏家安思遠（Robert Hatfield Ellsworth,1929—2014）的私人珍藏拍賣。

從5月17日到21日，連續五場專場拍賣，中國書畫、陶瓷、家具、金屬、首飾，加上部分歐洲和印度的收藏品，將盡數拍空，歷史上最大的一批中國古董收藏從此煙消云散，令人扼腕。我在亞洲，沒能去看拍賣前的預展，也失去了再見一次那些絕世珍寶的機會。

▲安思遠舊居一角

圖中為宋/金代木雕彩繪菩薩坐像

因為機緣，我曾在1980年代后期去過安思遠那套巨大的豪宅參加過一個酒會，那次花了好幾個小時細看過那些作品，因而心中有一種特別的凄涼感。安思遠無后，去世之后只有通過拍賣，散盡畢生收藏，又何其凄凄切切！

2014年安思遠去世之后，在年末已經舉行過七場拍賣，那是紐約佳士得的七場“錦瑟華年——安思遠私人珍藏”系列拍賣會，那七場拍賣會所有拿出來拍的藏品全部拍出去，我看當時拍賣場上有大量的國人競拍，心里也并不是多么欣喜，因為畢竟這一批重器珍寶，已經在第五大道的安思遠宅子里安靜陳放了半個世紀，現在又要流數到民間去了，將來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看到它們了。

▲ 佳士得2015年安思遠私人珍藏拍賣現場

當時有一個作者記錄了那次拍賣前的預展情況：這些藝術珍藏幾乎占滿拍賣頂展場地的三個樓層，以勉勉強強的邏輯性散布在空闊的展廳里。家具任人開合，織毯任人踩踏，書籍任人翻揀；佛像成排陳列，任買主挑進；玉器布滿展柜，任訪客把玩；古畫的卷軸全都展開，暴露在刺目的燈光下。

▲安思遠舊居客廳，陳列了各式古董藝術品

每一件珍品都像是失去主人的孤兒，系上編號，待價而法，任憑命運的處置。這樣的場面頗有些繁華散盡、人去樓空的悲涼，走在其中，懷想安思遠的成就功名、贊嘆其藏品的華麗壯觀，也難免有許多人生虛無的感慨。

我雖然沒有去看那次的預展，但是悲切的心情和這位作者是一樣的。 見到安思遠是頗為曲折的經歷，并且也是依靠了另外一個高人引薦的。

▲ 漢學家費正清

1987年我在費城附近的大學里做訪問學者，經常去紐約、費城、華盛頓、波士頓的大學聽講演和參加研討會，見過幾個很著名的美國漢學家，聽過他們的學術講演和評論，這些講座中印象比較深刻的有哈佛大學的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07—1991）、芝加哥大學的夏含夷（Edward L. Shaughessy，1952—）。

▲ 藝術史學家高居翰帶人看畫

我還去過加州伯克利大學聽過高居翰（James Cahill，1926—2014）的課程，他們都有很深厚的漢學根基，并且形成各自對漢學議題的獨立學術體系，對于我這樣基本沒有個人見解的歷史體系的人來說，是非常震撼的。

會后和這些美國漢學家聊天，他們聽說我是從事藝術史、設計史研究的，建議我留意亞洲協會，那里展覽多，藏品也不少，并且可以通過亞洲協會認識很多美國一流的收藏家。

▲ 如今的 紐約亞洲協會

這樣，我就逐漸經常去紐約的亞洲協會（The Asia Society）參加活動、看展覽。那個協會總部離大都會博物館不遠，展館不大，但是展品精良，特別是在那里可以見到很多重要的藝術史專家、收藏家，參加他們的學術研討，我也從設計角度談自己對于一些產品的看法，建立起和收藏家、史論家的關系，凡到紐約我都會去大都會和亞洲協會的。

那一年春天，在亞洲協會有一個小型的中國瓷器展，那時國內博物館還不多，除了在北京的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之外，我在國內很少看到這么精彩的中國陶瓷收藏，印象中依稀記得一只明代的玉壺春瓶，美輪美奐，那次瓷器展，作品很多。

▲ 安思遠、愛麗絲·龐耐、河原浩司合照

我和賓州大學一位藝術史教授正邊看邊說話，展廳里走過來一位個子小小的美國老太太，那老太太滿頭白發，戴著一串項鏈，正中間的墜子是一塊絕頂精彩的翡翠，她穿了一身寬松的絲綢套裝，是我們說的“貴氣逼人”的打扮，旁邊有位文質彬彬的紳士陪她，賓州大學的那位教授見到他們，頓時肅敬地和她打招呼，并且把我介紹給她，說我是來自中國的藝術史專家，我當時真是有眼不識泰山，請教尊姓大名后，才知道她是久聞大名的中國古董專家愛麗絲·龐耐（Alice Boney，1901—1988）。

▲ 年輕時的 愛麗絲·龐耐在她喜歡的作品前

當時她是紐約亞洲藝術收藏中頂級的人物，除了安思遠之外，怕沒有多少人能夠與她相比的。

我告訴她我在費城大學做研究，她頗感興趣，和我談了好一會，問我喜歡齊白石的畫嗎，我跟她講小時候我曾經跟父親去過北京西城的齊白石家定過扇面，她精神來了，和我談了很多關于齊白石，后來我才知道她是美國收藏齊白石作品最多的人，并且對亞洲藝術有極為敏銳的鑒賞力，我的中國藝術知識在她面前顯得如此膚淺，在她面前我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做藝術史的了。

▲ 齊白石，明燈夜雨樓圖，紙本設色，1933年

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安思遠捐贈

龐耐特別喜歡齊白石的作品，以她的財力、決心和關系，加上齊白石高齡高產，她的收藏量頗為驚人。1960年起她在紐約開始收藏中國古董，民國年間、“二戰”后和新中國成立后散落在美國的中國古代器物、書畫很多，經她選擇，好多精彩的作品被她入藏。

▲《紐約時報》1980年1月30日的文章剪影

以文章《中式家具收藏者和他們的寶藏》報道了龐耐和安思遠

那時來自國內的藝術史、設計史方面學者在美國不多，龐耐很有興趣和我聊天，她請我和普菜斯特、賓大那位教授一起在亞洲協會喝咖啡，她說自己就是費城人，到紐約工作，遇到一個從荷蘭來的亞洲藝術經紀人，后來就是她的丈夫，他們在第五大道開了自己的畫廊，這是她從事藝術經紀工作的開始，到我見到她的時候，已經有64年了。

▲ 安思遠摯愛的一對垂手椅

與墻上懸掛的潘天壽《滿堂清芳》

聊天中我特別說她影響了很多收藏家，比如歐文夫婦（Florence and Herbert Iving）、安思遠等，她聽到之后說：“鮑比今天在這里！”然后轉頭叫普菜斯特先生去請他過來坐坐，她說的“鮑比”就是安思遠，安思遠全名叫羅伯特·哈特菲兒·埃爾斯沃斯，安思遠是他用的中文名字，鮑比是羅伯特的昵稱。

過了一會，高高大大、穿著剪裁精細的西裝套裝的安思遠就來了，他很恭敬地和龐耐打招呼。我注意到龐耐并沒有站起來，伸手指指我們，大概介紹了一下，安思遠就在旁邊坐下，我們再互相介紹。他聽說我是做設計史研究的，頗感興趣，說他收藏了許多明代的家具，有興趣可以去看看。

我特別提到王世襄先生，他說了一句“great man with great expertise"。

▲安思遠舊居中一間頗有現代氣息的小書房

那一天經過龐耐的介紹，認識了安思遠，而安思遠正準備在自己的公館舉辦一個比較大型的聚會，因我是做藝術、設計史研究的中國學者，就請我去，這樣，我在三個星期之后終于造訪了他在紐約第五大道960號的那套巨大的公寓，二十二個房間，密密麻麻地陳列了以中國古董書畫為主的珍品，對于我來說，叫做“開眼了”。

▲ 陳列有序的過道，宛如走入了博物館

面對中央公園，緊鄰大都會博物館，紐約上東城真是臥虎藏龍，那些大宅中不知道住了多少這類的奇人，我有幸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最傳奇的安思遠。

我按照他給的地址去的，沒有想到有這么多名門貴胄出席，我穿一套很普通的灰色西裝，在那些珠光寶氣之間，顯得十分寒磣。樓下有服務員接待，上到正廳，看見鏡子前擺了一個巨大的明青花瓷瓶，插滿了盛開的牡丹花，每個花球都有人頭那么大，射燈照著，光彩奪人！

▲ 安思遠舊宅中精心陳設的中式家具

他這套公寓據說是紐約最頂級的三套公寓中的一套，如果連同收藏品算起來，恐怕是全世界最貴的公寓了！

據說買這套大宅的時候并不貴，恰恰遇到1977年的經濟蕭條，他在買宅子的時候，同時申請在其中經營古董生意的許可，房子買下來的時候，許可證也拿到了。所以這套大宅子其實也就是安思遠古董生意的辦公、陳列場所，他的收藏品大約有兩千多件，一方面收藏，一方面交易，二十二個房間，裝修豪華，陳設高雅。

▲安思遠舊居中的瓷器收藏

中國家具、文玩、書畫、瓷器、玉器、珍本書籍最突出，之外還有歷代英國家具，歐洲各朝代的裝飾藝術，日本、印度、東南亞藝術品，既是家居，又是博物館，更加是社交場所和交易場所。展示、鑒賞、交易、收藏就是在這套公寓里這樣的招待會上進行的。

▲ 安思遠在中國，1981年

說老實話，當時我有點眼花繚亂，并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除了生活起居房間之外，那一天大部分房間都讓客人自己看，他則忙于客套。

那一天他僅僅簡單地和我打了招呼，說了幾句話，我問他：“這些收藏品足以成為一個博物館的藏品了，您有何準備呢？”他笑了笑，說： “我還沒有考慮！”他就轉身和其他的客人打招呼去了。我這一次見到的安思遠處在自己事業登峰造極的時期，身體好、精神好、長袖善舞、人脈資源極為豐富，自然沒有考慮后事的。

▲書桌上擺放的文獻和放大鏡

彰顯安思遠對古董收藏孜孜不倦的鉆研精神

2014年8月3日，安思遠在這套公寓里辭世，享年85歲。佳士得官網上刊載了紐約古根漢姆美術館策展人亞歷桑德拉·孟璐（Alosandhre Munce）的一段短文，她認為安思遠的離世預示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 安思遠與愛犬

的確，過去幾年，美國的中國藝術收藏家、藝術史學家都一個接一個辭世，如2008年去世的克利夫蘭美術館的李雪曼、 2013年去世的哈佛大學的羅森福（John Rosenfield,1924-2013）、 2014年去世的加州伯克利大學的高居翰，這批人在美國開創了中國藝術博物館級的收藏、研究、鑒賞的先河，并且使得中國藝術和工藝通過收藏家在歐美博物館登堂入室，成為與歐美藝術品地位平等的珍藏。

他們的歷史使命也總要打上一個句點。

以上僅代表個人觀點

原標題《散盡時分（代序）》

原文刊于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出版散文集《散盡時分》

本文有所刪減

作者：王受之

設計理論和設計史專家

上海科技大學創意與藝術學院副院長

美國藝術中心設計學院教授

光華龍騰獎中國設計貢獻獎金質獎章獲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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