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最終為了生活、為了孩子,活成了同一尊沉默的、受難的、無法抗爭的母像。
配圖 | 《喜宴》劇照
2016年春天,我接到一條眾籌信息:阿喜得了乳腺癌,急需籌錢治病。
我立刻打電話給遠在老家的家人,囑托他們趕緊送些錢和營養(yǎng)品過去。隨后,我把鏈接轉(zhuǎn)發(fā)到朋友圈,并寫道:“這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親戚,情況千真萬確,懇請大家?guī)蛶退!?/span>
阿喜是我的表姐,是我年少時青春里的華彩,也是我16歲后不敢再觸碰的回憶。
高原地區(qū)的孩子,臉頰總烙著兩團高原紅,阿喜卻是例外。她唇紅齒白,膚光勝雪,好似一個瓷娃娃,眼睛一眨,仿佛會說話,一笑起來,兩個小酒窩就嵌在圓圓的臉蛋上,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阿喜家一共有三個孩子,上面一個哥哥,下面一個弟弟。作為中間唯一的女兒,她從小就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我大姑媽和大姑爹都特別疼愛她。按理說,家里也不指望阿喜干活,但是阿喜從小就喜歡跟在姑媽旁邊,幫著干這干那,不怕苦不怕累,慢慢長大,在農(nóng)村干活也成了一把好手。
1996年,我還在讀小學時,16歲的阿喜已經(jīng)去讀中專了。在當時,只有成績頂尖的學生,才能在初中畢業(yè)后考入中專電力學校,這在阿喜的小村莊,還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當然,村子里的人不僅羨慕她,還羨慕她家。她家在村子里,是第一家有了電視的,又是第一家有了摩托的,再加上有這么一個能干乖巧,學習成績還好的女兒,真是羨煞旁人。
讀中專后的每個暑假,阿喜總會來我家住下,我父母都很歡迎她。她從小就和我父母很親近,每次假期回家,總是先到縣城我家。不僅幫我母親做家務(wù),還給我輔導(dǎo)作業(yè),帶著我一起去掙外快。
那時,我們總是會去清理松茸,工錢按照清理的筐數(shù)計算,每筐大約兩塊五到四元不等。不過,因為是孩子,我們總要央求我母親,找相熟的松茸加工廠收留我們。
清理松茸在一個巨大的車間里,車間空蕩蕩的,只有水泥地和鐵皮頂棚。
每天干活的有七八十個清理工,我們混跡其中。車間沒有固定的“工位”,全靠先到先得。只需自己先找一塊相對滿意的地方,大概一平米,然后拿出準備好的小凳子,或是保溫杯這樣的私人物品,算是把這塊“小天地”占了。
一開始,我們總要早早過去,否則很難占到好位置,會被擠到犄角旮旯,很難舒服地坐下來清理,后來,阿喜她嘴甜又勤快,笑盈盈地和周圍的叔叔阿姨聊家常,還幫著他們一起端筐,她和周圍的叔叔阿姨們混熟了,每天叔叔阿姨們會幫我們占位置,我們兩個就不需要太早過去了。
早上九點左右,東風車會停在車間外,車上放著頭晚上收到的松茸,大家自行去車上搬筐,搬多少就清理多少。這時候,大家都組成小團隊,有人上車拿筐,有人在車下接筐,還有人在途中反復(fù)運筐,確保自己小團隊的成員,能拿到最多的筐數(shù)。
那時候,我十一歲,沒有力氣端筐,只能守在我們的小天地,幫著大家數(shù)筐。而阿喜就“神通廣大”了,她笑盈盈地把叔叔阿姨們組織起來,仿佛不是在運松茸,而是在指揮一場柔道團體賽。她主動承擔最累的運筐環(huán)節(jié),一邊奔跑,一邊大聲報著數(shù)。她的聲音里總帶著笑意,在熙熙攘攘的搬筐大軍中,很有辨識度,我們都聽她的。
有時候,我們的筐數(shù)不夠平分,總是多一筐,或者少一筐的,多的時候,阿喜就把多余的推到別人的眼前,大方地說,今天多一筐,給王大媽,下回再多一筐的時候,給李大媽。大家趕緊開始干吧!而少一筐的時候,她就會說,少的那筐算我的,我今天清閑一點啦!
清理松茸不是一件很輕松的事情,但是有了阿喜,我只覺得很喜悅。好像凡事到了她那里,都不是煩惱,笑著笑著,兩個小酒窩就把煩惱消散了,只剩下愉快的感受。
松茸剛從筐里拿出來的時候,不能沾水,我們要用一把刮刀小心地將表皮上的泥或者瑕疵刮下來,但是又不能太使勁,如果太使勁,松茸肉就會刮掉,那最后收筐檢查,負責檢查的人員就會罵一兩句。
大家都討厭檢查人員罵人,說有時候罵得太難聽,但阿喜卻有她的理解,她說,松茸也是老板千辛萬苦收購過來的,如果我們刮掉很多可以食用的松茸肉,老板不就白白辛苦了嗎?所以我們互相理解就好,大家刮的時候小心一些就好。
阿喜自小在家里干家務(wù),在農(nóng)村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她刮出來的松茸非常漂亮,既把泥土和瑕疵刮得很干凈,又最大限度保持了松茸的完整性,而我不行,我這個小縣城長大的孩子,顯得很笨拙,每次用力,要不就是輕了,沒刮下來,要不就是重了,把松茸削去了一小半。每每這時,阿喜都把次品放入自己那筐,然后停下來,一步步教我怎么刮,教我怎么拿刮片,從哪個方向,怎么拿松茸等等,直至我又完整地刮好一個,她才放心,又去刮她的那筐。
她像個“大人”,一個可靠又溫暖的大人。
清理松茸的第一天,我們刮了三筐,我一筐,阿喜兩筐,領(lǐng)到了11元的工資。到后來,我們慢慢熟悉了,清理的松茸也多了起來,遇上老板收的松茸特別多的時候,阿喜一天可以刮9筐,而我也可以刮6筐了。
我們兩個工資不用交給家里補貼家用,掙來的錢,都歸我們兩個使用。阿喜做主,工資都由我們兩個平分,于是每天清理結(jié)束,我們就相約去打電子游戲。
那時候,我家門口有一家小賣部,小賣部門口擺著兩臺電子游戲機,里面有拳王、超級瑪麗、麻將等。阿喜說,我們玩超級瑪麗和麻將吧,拳王不行,打起來還沒有我們練柔道的厲害呢。
我聽阿喜的。我們不單獨玩,總是阿喜玩一局,我玩一局。阿喜玩的時候,我就站在旁邊加油助威,我玩的時候,阿喜就在旁邊捶胸頓足。我們贏了的時候,開心得不得了,兩個人總是拉著手蹦蹦跳跳,我們輸了的時候,阿喜也不惱,她就說開心就好了,下一回準贏!
就這樣,我們把掙來的錢買很多游戲幣,全部奉獻給游戲機。等到結(jié)束,阿喜會變魔術(shù)般,從兜里再掏出一毛錢或者兩毛錢買冰棒吃,我們有時候輸?shù)街荒苜I一根冰棒,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吃著回家了。
等到松茸旺季過去,我們還沒有開學的時候,我們兩個就會在家里找樂子。我最喜歡聽阿喜說起她在學校的趣事。
她是我們省級柔道隊52公斤級季軍,這個紀錄保持了三年。在那時的我看來,那是莫大的榮譽,只有超級厲害的人才能有此殊榮,由此,阿喜在我心中,不再是單純的玩伴,而是我很崇拜的人。
她經(jīng)常和我說起如何訓練,如何比賽的事情。每天基礎(chǔ)訓練,跑步十公里,為了獲得52公斤級比賽資格,教練需要她們邊減肥邊訓練,跑步的時候,都是教練騎著自行車在旁邊跟著,防止她們偷懶。
每每說到這個時候,阿喜總是湊上前,在我耳邊小聲和我說,但是教練不知道,每次跑步,到了一個拐彎處,我們就拼命往前跑,趁著教練在后面還沒有追上來,我們就跑到旁邊小賣部,買好零食,藏在衣服里,繼續(xù)跑。等到跑步結(jié)束,就偷偷拿出來吃。
阿喜說到這里,就會大笑起來,然后眼睛看向天空,仿佛在回憶零食的美味,又好像為了自己的聰明得意揚揚。
她還會給我看她身上的淤青,說柔道勝負的關(guān)鍵是將對手放倒在地,或者將對手鎖住不能動彈,然后給我演示柔道的攻防技巧,當我好奇地問她一些柔道問題時,她會很認真地回答我,而且還會告訴我,理論上是這么教的,實踐中,她有了自己的理解,還和我說起,她和她的教練在每次比賽后,都會進行激烈的復(fù)盤,每個動作,對手情況還有自己的感受,而這些,她覺得非常珍貴,因為這些總結(jié)會讓她贏得下一次比賽。
每次她講完,我都希望她能夠演示一下雙方互打的情景,于是我說,你和我試試?你在我身上試試吧,沒關(guān)系的,你試試,讓我看看是怎么樣的。然而,無論我怎么懇求,她總是柔聲說:怎么行呢?摔壞了怎么辦?
所以,我終究沒能見識過賽場上那個被我無限想象的、威風凜凜的柔道手阿喜。我關(guān)于她全部力量的記憶,都停留在那個夏天,她在松茸車間里奔跑呼喊,以及把我刮壞的次品默默攬進自己筐里的樣子。
阿喜畢業(yè)后,被分配到縣城的電力系統(tǒng)工作。在當時,那是人人羨慕的“金飯碗”,全家都引以為傲。
我眼巴巴等著她上班,期待著她上班后經(jīng)常來我家玩,我們一起過周末。結(jié)果左等右等,也沒等到她上班。
聽我母親說,她戀愛了,愛上了鄰村一個小伙子,就跟著小伙子回家,也沒去報到,也沒上班了,生生把那個“金飯碗”給扔了。為了這件事情,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大姑媽和大姑爹在床上整整躺了兩個星期,被她氣的。
千禧年的夏天,格外炎熱,可阿喜新婚那天,我卻在大姑媽家的堂屋里,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堂屋里,大姑媽、大姑爹兩人木然端坐在木凳上。家里的裝修和家具,都是全新的,他們卻在默默流淚。
女兒出嫁,父母傷心哭泣是常有的,但是想到女兒嫁對了人,很多父母還是笑中帶淚。然而,他們沒有笑意,絲毫沒有,堂屋里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走動,再加上沒有開燈,我跟著父母進堂屋后,感覺喘不過氣來,父母留下陪著他們,我趕緊跑到后院。
院壩里,擺滿了糖品果點、雞魚豬蝦、衣帽鞋襪、四季紅被、金銀首飾、現(xiàn)金銀行卡……待到大家扛著嫁妝走出家門的時候,我粗略一數(shù),有二十人之多。
這時候,我才看到阿喜從二樓喜房慢慢走出來。她的眼睛仿佛含著春水,清波流轉(zhuǎn);朱唇微啟,梨渦淺現(xiàn);冰肌玉骨透微紅,鳳冠霞帔配美人,再加上她的腮邊發(fā)絲正在隨風輕拂,更增添了一絲風情。
她從二樓下來,看到了我,徑直走向我,我趕緊迎上去,內(nèi)心滿是激動和贊美之詞,她卻突然蹙著眉頭,抱著我,在我耳邊輕輕說,趕緊扶我到廁所。
我趕緊扶著她到廁所,她就開始作嘔,開始吐,反復(fù)折騰了一會兒,她頹然坐在馬桶上,氣若游絲地說了一句:我懷孕了。
我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我局促不安,甚至都不敢看她。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聽見自己說,沒關(guān)系的,姐夫肯定很愛你,你們相愛,結(jié)婚了會越來越好。
她抬起頭,看著我,感覺很沮喪,但又無力地笑了。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緊跟著響起了一個聲音:“怎么了,趕緊出來,人都等著了。”
阿喜慌忙地站起來,我趕緊給她整理了一下衣裙和頭發(fā),順便拿出唇膏給她重新涂上。我們走了出去。
站在門口的那個男人,胸前赫然掛著紅花,紅條上寫著:新郎。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阿喜的丈夫。他眉頭緊皺,很不耐煩地再次催促:“趕緊走了,你快一點。”
他伸手拉阿喜,我看到他長長的指甲,感覺后脊背發(fā)涼,趕緊走到一邊。
阿喜跟著他走了,而我站在他們身后,只看見那個新郎長發(fā)飄飄,一根黑色發(fā)帶系在頭發(fā)上。他們兩個一黑一紅,就這樣向堂屋門口走去。
姑媽和姑爹從堂屋走出來,阿喜和她的丈夫跪在門口,阿喜抬頭看到父母,瞬間大哭起來,這時候,爆竹聲也響起來,我突然想到那個在松茸市場奔跑的阿喜,淚水也止不住流下來了。
阿喜就這樣出嫁了,在我16歲那年。
周圍的人都說,懷孕了,趕緊出嫁也好。
再見到阿喜,是2001年的大年初六,每年的那天,我們所有親戚朋友都會歡聚一堂。
阿喜是和她丈夫一起來的。我遠遠地看著他們從大門走進來。
阿喜穿著一條藍色的、洗得發(fā)白的背帶褲,明顯胖了,肚子挺著,行動已經(jīng)很不方便了。她丈夫依然長發(fā)飄飄,不過這次沒皺眉,而是笑著和周圍的人打招呼,他的臉長長的,一對小眼睛鑲嵌在臉上,嘴巴又特別大,好像想要去占據(jù)半個臉,鼻子怯怯地,踮著腳站立在臉上,這不是一張長得帥氣的臉。
我總覺得這個人配不上阿喜,也不知道阿喜喜歡他什么,又害怕自己的神態(tài)表露出這個意思,被阿喜看穿。我看他們走近了,趕緊別過臉,裝作沒看到。
阿喜沒和我說話,她走進廚房,和里面的長輩們聊起來,我側(cè)耳聽著,她聊著鄰里八卦,說著家長里短,聲音再也沒有當年的辨識度了。
而她的丈夫,則順勢坐在麻將桌邊,除了吃飯,沒起來過。
家里的長輩見了,背地里聊起來,有人說,阿喜真倒霉,這個男人根本不是過日子的,全家就靠公公那點退休金。又有人說,阿喜后悔得很,但是不敢回家,經(jīng)常跑到我家哭。
我聽了有些害怕,和我母親說起來。我母親說,自己選的路,我們無能為力啊!當初全家反對,你爸爸更是住在她家,磨破嘴皮,無奈她就像魔怔了一樣。唉……
聚會到深夜,阿喜還沒有走,她坐在堂屋門口,等著堂屋里還在打麻將的丈夫,我看沒人和她說話,就湊了上去。
“阿姐,你都好的吧?”
她擠出一絲笑容,說:“還好。”
“把身體照顧好最重要,寶寶最可愛了,等你當了媽媽,我來幫你帶孩子。”
她沒說話,望著我,眼里慢慢溢出淚來,我趕忙挪了過去,緊緊靠著她,她順勢把頭靠在我的肩上,生怕別人聽見似的,悄悄地在我耳邊說:“你是不知道,結(jié)婚前這個人好得很,我說什么都聽我的,很寵愛我,而且還很勤快,我就想,哪怕一無所有,也要和他在一起,只要我們共同努力,什么都會有。沒想到結(jié)婚后,我才發(fā)現(xiàn)了他的真面目,他會吸毒,而且還很懶,每天不是找地方賭博就是找地方吸毒。”
“那你趕緊離婚啊,可以離婚的,我覺得應(yīng)該離婚。”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一直不斷重復(fù),只覺得想讓阿喜趕緊逃離這個人。
“不容易啊,我爹媽不原諒我,我沒地方去,我后悔得很,但是又不忍心看到公公婆婆太傷心,我的公公婆婆對我很好,況且我現(xiàn)在要生孩子了。”
她默默流著眼淚,我們兩個誰都不說話,突然,她像下了某個決心,飛快起身,拖著沉重的身體,走到麻將桌旁,和她丈夫說:“回家了,我累了。”
她丈夫抬起頭來,眼里的兇光像淬了毒的釘子,惡狠狠地說:“再等等,這把打完再說。”
阿喜沒有再催。她那只原本扶在丈夫椅背上的手,慢慢地收了回來,轉(zhuǎn)而緊緊地、保護性地捂住了自己隆起的肚子。我又一次別開了臉,不敢再看。
2002年和2003年的大年初六,阿喜沒有參加家族的聚餐,因而我再見到她,已是2004年的大年初六了。
那年村里辦籃球賽,閑暇的人都擠在場邊。我已是大三的學生,不好意思再去擠,便獨自站在球場外圍的黃土墻角,踮腳看著。
這時,我看見一個人挨著墻邊慢慢挪過來。她身上一件襯衣空蕩蕩的,完全撐不起來,頭發(fā)披散著遮住了臉,雙手不停地搓著衣角,整個人怯生生的。
她挪到我旁邊,輕聲問:“你回來了?”
村里人都熱情,我以為是哪位鄰居,趕忙笑著說:“是的,我回來了,您去家里坐坐?”
她不再吭聲,慢慢從我身邊走過,一拐,徑直鉆進了旁邊的巷子。
日頭越來越高,越來越毒。我趕緊回家喝茶吃甜點,嘴里塞滿了小姑精心準備的雞蛋糕。
這時,小姑和我說:“剛才阿喜來過了。”
“在哪里?我怎么沒見呢?”
“阿喜都說見到你了,和你說話了。”
難道就是剛才那個人?那怎么可能是我的阿喜姐姐。我有點后悔,后悔自己剛才沒有好好看看,我趕緊站起來,說:“阿喜姐姐呢?我和她聊天去。”
“早走啦,要趕回去做午飯。現(xiàn)在她家全靠她一個人張羅,婆婆病倒了,沒人干活。”
“這么快就走了?那她現(xiàn)在很辛苦吧?”
“怎么不苦?又懷了老二,老大才三歲多。帶孩子、伺候病婆婆、張羅田地,一天忙到黑,活兒哪有個干完的時候?”
我坐下來繼續(xù)吃糕點,心里很惆悵,糕點變得不好吃了。
“阿喜讓我轉(zhuǎn)告你,如果有舊的衣服鞋子,別扔,給她留著,她可以自己穿,也可以改了給孩子穿。她沒好意思和你說,讓我和你說說。”
我沒說話,鼻子陣陣發(fā)酸。
我的阿喜姐姐啊,你怎么就變成了這樣?你從前是一個多么愛美的姑娘,教我打扮教我玩耍,如今,你竟然都沒法為自己添置一件新衣嗎?
從老家回去,我和父母趕緊購置了一些衣帽鞋襪,再把家里可穿可用的衣服、鞋子、被子,甚至還有幾件家具,都托人帶到她家去。
她沒給我們打電話,只是托人傳話,說:謝謝。
后來的六年,我沒再回過老家,我結(jié)婚生子,天天感覺自己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不敢停下腳步。
我真切地意識到,長大帶給我們的并不總是美好快樂,我們開始只能看顧好自己,無暇顧及別人的生活。當我忙了一天躺在床上,只有偶爾的一瞬間會留戀曾經(jīng)年少的美好,更多的時候,我總在盤算,明天甚至更久,上有老下有小,我該做什么。
2010年國慶節(jié),我母親要回老家走親訪友,讓我和她同去。
回到老家,我母親聽說阿喜的婆婆生病得很厲害,讓我趕緊準備了茶點、水果和玩具,還帶著一些錢,我們一起去阿喜家,探望她婆婆。其實我知道,我母親已經(jīng)有幾年沒聽到阿喜的消息,很想念阿喜。
那是我第一次去她家。
沒有大門,只有幾間土基房,我以為走錯了地方,站在房外,我悄悄和母親說:“不是說阿喜姐姐嫁過來的這個家庭,是村子里面最富裕的一家嗎?”
我母親低聲和我說:“當初確實是,送親的時候我也過來看過了。但是后來她老公吸毒、戒毒又復(fù)吸,一直沒戒掉。她婆婆得了更年期綜合征,加上確診抑郁,時間長了已經(jīng)不能勞動。她又生了兩個孩子,一家人靠公公那點退休金,本來就艱難,她老公閑著沒事又去賭博,輸了房子。后來催債的人直接上門,逼迫他家搬到了現(xiàn)在這里,這還是村子里的好心人讓住的,不然全家人無家可歸了。”
我呆在原地,感覺我母親說的這些話,就像在和我聊起某部電視劇的情節(jié)一樣,離我很遠,不像是真的,也不敢相信會發(fā)生在阿喜身上。
我母親站在房外叫了一聲,阿喜。
阿喜很快就出來,熱情地招呼我們。她變了,身體臃腫,臉上都是曬斑,也有了高原紅,沒有變的,就是那對笑起來就有的梨渦。
走進她家廚房,一片漆黑。我定定地站在那里,直到我母親拉我一下,說趕緊坐下。
好不容易看清了,環(huán)顧四周,確切地說,這不是一個家,這幾乎是一間空房子。一個高柜子、一個三腳架搭出來的火爐,幾張凳子,其余的都沒有。
這時,阿喜打開了這個柜子,和我母親說:“我婆婆生病,家里的東西都只能藏起來,不然全部摔壞了。你們別嚇著。”
然后,她努努嘴,指向火爐上邊的位置。
我這才看清楚,阿喜的婆婆坐在角落,地上鋪著一塊墊子,她正看著我們。
我母親見狀,趕緊張羅著,邊幫著阿喜姐姐找柴生火,燒水泡茶和做飯,邊和阿喜婆婆說話。
“親家母,您身體還好嗎?”
“親家母,我是阿喜的大舅母,多少年沒見了。”
不管母親說了多少,那個婆婆都不說話。
后來就只剩下阿喜和我母親拉家常的聲音。
突然,那婆婆猛地站起來,從火爐里抽出一根燃著的柴火,就朝我們?nèi)舆^來。還好我們正在洗菜,離火爐較遠。只見阿喜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死死攥住婆婆的手腕,厲聲道:“見到什么扔什么,扔到人怎么辦!走,跟我出去!”
只聽見婆婆喃喃細語:“你是哪個?我不認識你。”
阿喜半扶半拖地把婆婆帶了出去。
我和母親面面相覷,母親只是深深嘆了一口氣。
這時,阿喜又走進來,看見我母親,邊哭邊說:“我家婆婆天天就是這樣,也不見好。阿明(她老公)這次去戒毒所,也已經(jīng)兩個星期了。公公天天幫著照顧兩個孩子,今早上帶著去集市,擺攤賣蘋果,那些蘋果還是小姑給我的。”
我母親拉著她的手,趕緊讓我找紙巾,給她擦眼淚。
“大舅母,我有時候真的不想活了,就像昨天晚上,半夜睡得好好的,我婆婆拿著大棍子,直接照著床上打,差點打到我姑娘。半夜把全家叫起來,把所有的被子褥子,一并搬到廚房,澆水開始洗。我和公公按都按不住,最后沒辦法,把兩個孩子送到小姑家住,婆婆折騰到天亮,所有被子和褥子都濕了。”
說到這里,她抱著我母親號啕大哭。
哭了一會兒,母親輕輕地問:“你現(xiàn)在讓親家母去哪里了?別摔著或者碰著才好。”
“她每天都要去村子里晃,有時候村子里面的人碰上,會給她吃午飯,有時候就沒飯吃,她找不到回來的路,我要管田,還要管孩子,到晚上,我再去找她。”
“唉!沒辦法了,你也是太苦了。”我母親說,手在阿喜的手背上無意識地摩挲著。
阿喜沒再接話。她的目光越過我母親的肩膀,空洞地望著門外那片亮得刺眼的空地。良久,她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一口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太累了。”
她抬起另一只粗糙的手,用手背飛快地抹了一下眼睛,然后像是下了某種決心,把散落在額前的一縷頭發(fā)狠狠地別到耳后。這個動作讓她看起來突然有了一絲昔日的利落。
“就是苦了兩個孩子……”她喃喃道,目光收回來,落在我母親臉上,那里面有一種近乎兇狠的堅決,“……不能再這樣了。”
她又一次泣不成聲。
經(jīng)過這么一鬧,我和母親陪著阿喜坐了很久,午飯也沒做出來,我們就離開了。
2016年9月,眾籌發(fā)出幾個月后,我得知阿喜到省城治療。
父親說,現(xiàn)在營養(yǎng)品已無大用,重要的是錢。我們備了些錢,一起去醫(yī)院探望。
阿喜骨瘦如柴,躺在病床上,就像一個小孩子。她的兩個女兒也在,她們很懂事,在旁邊忙這忙那,沒一刻閑下來。
我父親輕輕責怪她:“為什么不喊哥哥弟弟過來照顧?”
她笑著說:“現(xiàn)在什么治療都沒意義了,就是疼,過來主要就是止疼。也不需要照顧什么。大家都很忙,長時間大家都受不了。”
我問:“阿姐,你這個病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呢?”
她說:“一開始有點不舒服,沒在意,后來就是疼,我就吃止疼藥,也沒在意,但是慢慢的,止疼藥也不管用了,我就趁著送孩子上學,上縣城檢查,一查就是乳腺癌晚期,已經(jīng)擴散了。”
我母親說:“沒事的,這里醫(yī)療條件好,好好治療,肯定會好起來的。”
我父親說:“有錢嗎?夠用嗎?”
她說:“夠用的,眾籌了三萬多。我得了癌癥以后,阿明(她老公)也不管,我治療,不能管家里,他就要離婚,我也同意了,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我這種情況,兩個孩子都給他。這次來省城,我就想著不疼的時候,最后帶兩個孩子逛逛。”
她說這些的時候,語氣非常平靜,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和她不相干。
我站起身出門,趕緊把眼淚抹干凈,我害怕她看見。
我聽見母親說:“有什么想吃的?我給你做。”
阿喜說:“以前最喜歡吃你做的飯,特別是那碗炒洋芋絲,我可以干掉兩大碗飯。你還記得那年我上學,你讓我?guī)У綄W校的那幾罐腌菜和辣子嗎?我都舍不得分給我們同學,太好吃了。”
我又哭了,我不敢進去,我聽她那么說的時候,我就想起以前和她一起玩的日子。
阿喜接著說:“大舅,你少抽點煙,少喝點酒,你是沒見我疼起來的時候,還是照顧好自己身體重要。”
我母親又說:“我明天給你做飯送過來,多吃才能趕緊恢復(fù)。”
阿喜說:“不用了,大舅母,我現(xiàn)在吃不下去了,一頓飯就吃一兩小勺,現(xiàn)在兩個孩子吃剩的,我都吃不完,不需要單獨做什么給我吃了。”
我進去,看著阿喜的臉紅撲撲的,和我父親興高采烈地說著以前的趣事,我覺得病情會峰回路轉(zhuǎn)。
阿喜在省城期間,我父母每天都去看她,每天回來都唉聲嘆氣,回來和我說,已經(jīng)不行了。
因我整日里焦頭爛額起早貪黑,我沒有再見到她,但我始終相信病情會有轉(zhuǎn)機。
2016年9月28日,阿喜死后的第三天,我得知了她的死訊。
父母說,之所以沒告訴我,是因為阿喜臨死前說,不需要告訴在外工作的兄弟姐妹,沒必要讓他們都來,大家都很忙。
我又聽他們說,阿喜臨死前,很想再見一見我父母,可惜她沒等到我父母趕回去。那時,阿喜已回了老家,在自己家里,在自己父母和哥哥弟弟的陪伴下等待命運的審判。
我還聽他們說,她在臨死的前三天,特別想吃燒雞。她家人給她買了燒雞,飽飽地吃了一頓。
我真的不相信,阿喜就這樣走了。我想,這都是聽說的,我沒經(jīng)歷,也沒看到,所以,我可以選擇不相信。我覺得只要我不相信,她就還活著。
多年之后,當我再次讀余華的《活著》,讀到家珍摸著有慶的頭說“吃飯吧”時,我猝不及防地號啕大哭。我忽然明白了,當年在麻將桌旁,拖著沉重身體的阿喜,是一種什么樣絕望的心情。
原來早在那個夜晚,我就已經(jīng)見過活著的家珍了。她們從來不只是小說里的人物,她們是千千萬萬個在黃土墻角、在麻將桌邊、在命運洪流里,用盡全身力氣只是為了活下去的女人。她們最終為了生活、為了孩子,活成了同一尊沉默的、受難的、無法抗爭的母像。
我靜靜地坐了許久。
本想唏噓生命的無常,感嘆人生的無奈,最后我卻覺得:去世了,對她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
阿喜,出生寄予欣然歡喜之意,去世帶著超凡解脫之情。
也好!
編輯丨Terra 實習丨欣雨
七媽
記錄者,相信真實的故事自有千鈞之力。
本文頭圖選自電影《喜宴》,圖片與文章內(nèi)容無關(guān),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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