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這些年國內院線電影越來越保守了，刪減鏡頭的騷操作層出不窮。
前有《銀翼殺手2049》拿放大、特寫回避女性裸體，后有《水形物語》拿黑筆硬給洗澡的女主角P上了個大褲衩。
國內更不用說了，想拍又不敢拍，鬧了不少笑話。
神tm的馬震
說起來，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國產電影可沒今天這么保守。一大票車速超快、 “ 文上床武上房 ” 的重口味商業片曾如雨后春筍般涌現，1981年的《大眾電影》上還刊載過一篇《立電影法，杜絕橫加干涉！》，呼吁中國電影分級立法。
今天帶大家來看看這批電影的先驅，被稱為 “內地公映的最大尺度國產片”“國內首部全裸出鏡的探索電影”“新時期中國首部娛樂電影” 的院線限制級神片——《瘋狂的代價》。
故事發生在一座北方海濱城市，少女蘭蘭性格乖巧溫順，因父母離異而和婦產科女護士姐姐青青相依為命。
一天晚上，蘭蘭放學回家途中遇上了開著小轎車的無業流氓孫大成，被孫大成帶到了荒郊野外誘騙奸污。
在生活中既當爹又當媽的青青得知妹妹受辱，內心極為痛苦，發誓要為妹妹報仇。警方搜查半天，找到的線索只有罪犯遺落在犯罪現場的小轎車和一本蓋著“青青書屋”圖章的小黃書。
是的，你沒有猜錯，此“青青”即彼青青，青青書屋正是青青的追求者李長偉以愛人之名開的書店。因為這層巧合，青青決定自己出馬，拿著照相機見人就拍，洗出照片帶給蘭蘭指認；同時委托李長偉坐鎮書店，守株待兔等待罪犯自投羅網。
畫風一轉到兇手孫大成那邊。孫大成和汽修工哥哥孫大生住在城中塔樓，案件的消息傳出后孫大成不得已向哥哥坦白了罪行。哥哥恨鐵不成鋼，終究不至于出賣親生弟弟，于是安排弟弟藏于陋室，兩人過著男上加男的生活，預備等風頭過去再逃離這片是非之地。
30年過去了，觀眾仍然相信他們是在搞基
順著小轎車的線索，警方不久就將嫌疑人鎖定為孫大生兄弟。兩人準備逃跑，孫大成陰差陽錯又回到了青青書屋，和蘭蘭打了個照面。這一照面不要緊，李長偉和青青隨著蘭蘭的尖叫應聲而動，孫大生也聞聲趕來，營救孫大成、撞死李長偉、擄走青青三個動作一氣呵成。
據說是國產電影第一場追車戲
經過一番追逐和搏斗，逃回塔樓的孫氏兄弟終于被公安擒獲。此時復仇心切的青青早已走火入魔，化身復仇戰姬，一氣之下把束手就擒的孫大成踢下了塔樓。
《瘋狂的代價》由西安電影制片廠拍攝制作，就是那個曾經代表華語電影的最高成就，推出過《紅高粱》《黃土地》《老井》等影史巨作的西影廠。
改革春風吹滿地，中國人民真爭氣。一向臉朝黃土背朝天、專精藝術電影的西影廠也被當時的文化部長英若誠動員了起來。在時任電影廠廠長吳天明的默許下，一批專注商業片的第五代導演脫穎而出，打造出了一系列烙有西影廠藝術印記的城市商業電影——周曉文就是其中之一。
周曉文這個名字你可能不熟悉，但是他的《秦頌》《天龍八部》你肯定不會陌生。周曉文的作品履歷風格迥異、形態多變，最為影迷津津樂道的是他曾被媒體定義為 中國商業片先鋒、“商業電影第一人”，是第五代導演中首位試水商業片的“非主流”。
周曉文最經典的銀幕形象——掃地僧
江湖傳說，當年周曉文求爺爺告奶奶，軟磨硬泡才拿到了拍攝《他們正年輕》的機會。可惜這部處女作票房并不理想，為還人情債又勉為其難接下了純商業娛樂片《最后的瘋狂》，才功德圓滿，有機會去實現他口中 “拆掉娛樂片和藝術片的墻” 的電影理想，拍攝了這部《瘋狂的代價》。
后來周曉文又請來姜文和萬梓良拍攝了一部《狹路英豪》，和《最后的瘋狂》《瘋狂的代價》并稱周曉文的 “瘋狂三部曲” ，引領過一系列“瘋狂電影”的風潮——此“瘋狂三部曲”比寧浩的“瘋狂三部曲”早了近20年。
《瘋狂的代價》靈感來源是周曉文在報紙上無意看到的一條花邊新聞，說國外有一個老太太生了七個閨女，其中老四或者老五被暴徒奸污了。老太太以頑強的意志，率領全家九口人找了兩年多，終于找到了罪犯。
設定有點像金基德的《一對一》
就是這么一個簡單的故事，硬要生搬硬套到中國擴展成一部電影長片可謂難上加難。為了拍攝這部理想中的電影，周曉文請來了蘆葦幫他改編劇本。
了解中國電影的觀眾對蘆葦這個名字肯定不會陌生，代表作《霸王別姬》《活著》，中國頭一號編劇沒的說。打二十多歲還擔任置景師的時候，蘆葦就和周曉文混在一起了，兩人建立起了獨特的革♂命友情。一直到今天， 周曉文都是蘆葦唯一合作過兩次以上的導演。
周曉文和蘆葦
在周曉文和蘆葦構想中，如果還按照老太太來拍實在太沒勁了，既不是馬普爾小姐又不是鴨子偵探，誰要看老太太追兇嘛！一合計，決定把老太太換成年輕的姑娘。
既然定了年輕的姑娘，追兇的情節線索也要重新改寫。兩人曾打算把主角青青設定為夜總會歌女，濃妝艷抹、露著大腿和肚臍眼子釣 凱子 罪犯上鉤，又香又艷，老百姓準吃這套。后來越想越不對，太低俗了，保不準砸了西影廠這塊招牌，硬把青青設定為成了婦產科護士。
有了人設就該有演員了，按照周曉文自己的話說：“中國好幾億人，照著角色形象找人演準沒錯。”為了表現青青身上的獨立與偏執，他找來了當年風頭正勁，和鞏俐、陳煒、史克、金莉莉并稱中戲五朵金花的伍宇娟。
核心卡司找好后，剩下的就好說了。青青的追求者李長偉必須亦正亦諧，有油膩混不吝的一面也有正義凜然的一面——這個角色非當年剛演完《孩子王》的謝園莫屬。
反派孫大成也沒太多選擇，既要壞還要邪，還得有一膀子疙瘩肉滿足迷妹——僅憑肌肉這一條，周曉文就鎖定了常戎。
健♂美
挖掘老國產片謎之客串的樂趣不亞于漫威電影找彩蛋，《瘋狂的代價》你能看到飾演人民公安的公安專業戶“黑骨仁”尤勇。
能看到飾演老爹的老爹專業戶高明。
青島籍演員林永健客串的混混像是街上隨便撿來的。
導演周曉文也客串了一把。
為了這碟醋包了這盤餃子，一條花邊新聞如此這般被組合拼湊成了一部電影。
90年代初風云際會，社會風氣開放得一塌糊涂 ，加上廣電總局還沒成立，電影審查曾有過短暫而又光輝的小空白。
在當時的電影人看來， 露還是不露，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選擇。
好多片露了，露得大開大合、露得直抒胸臆。
1988年的《銀蛇謀殺案》大剌剌地把小黃圖擺在屏幕中央，自由和體制一靜一動盡顯沖突。
1995年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寶藏女王在姜文的鏡頭下展露挺翹雙峰足有2.6432445秒，同齡觀眾估計個個都有為了這一場戲摳爛倒放鍵的經歷。
不光電影如此，電視劇也沒逃得開自由奔放的國產影視性解放運動。
1989年的《封神榜》開創了一個如今HBO也不敢模仿的先河： 片頭曲露點。
如果你有列文虎克的眼睛，那么就連最最最經典的86《西游記》你都能找到露點鏡頭。
看來，《瘋狂的代價》和它們都不同。
君子色而不淫，發乎情，止于理。《瘋狂的代價》脫得感性、裸得理性，周曉文拍的是裸戲，又不全是裸戲； 戲里看的是風光倩影，戲外看的是叵測人心。
影片第一場全裸洗浴戲出現在片頭字幕，公共澡堂里姐妹赤裸著身子在若隱若現的水蒸氣里歡聲笑語、盡情淋浴。 姐姐胴體飽滿、曲線分明，妹妹胸蕾初綻、豆蔻梢頭，娉娉裊裊十三余 ，整場裸體戲下來只感到劉海粟的“人體美乃美中至美”。
借姐妹至美之人體，直截了當激起了觀眾不久后對毀滅人性和美的暴徒的憎恨。
片中第二場全裸洗浴戲也是最后一場，同樣是姐妹淋浴，同樣演繹的是美好胴體，只不過這次的淋浴氣氛沉重了下來。瘋狂的復仇之后，淋在身上的水是洗滌罪孽之圣水。
肉體上的污漬可以隨便洗掉，見證痛苦和死亡的內心創傷如何撫慰？ 這場看似香艷的洗浴戲碼骨子里寫滿了令人遐想不已的絕望。
顯然，“國內首部全裸出鏡的探索電影”slogan的重點并非“全裸出鏡”，而是“探索電影”。
《瘋狂的代價》用誘奸和暴力的社會事件提供了一個切面，從這個切面看過去，周曉文細膩地反映出那個時代的文化現象和思想困境，抽絲剝繭地分析著中國人的精神病因。
周曉文把《瘋狂的代價》的拍攝地選在了青島。青島曾經是一個格外分裂的城市，城市建成于鴉片戰爭末期，當時還屬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租界，而解放后青島仍然大規模保留著德占時期的北歐建筑。
在這片既古老又新潮、既東方又西方的土地上，東西方近現代不同意識形態的多元文化，隨改革開放和新啟蒙思潮自由碰撞，大時代來臨禮崩樂壞的傳統文明末世感撲面而來。
禮崩樂壞這檔子事兒，周曉文是靠書來說的。
蘭蘭讀的是臺灣引進的《三毛文集》，書店老板李長偉門口擺攤賣《八卦蓮花掌》《荒淫競技場》。豬吃雜食，人吃綠草，各有各的料，《莎士比亞全集》和《郭沫若文集》這些主流名著早已無人問津，書籍品味的下沉映射著文化的崩塌。
文化的失勢牽連著社會精神矛盾的加劇，在自由文明和封建意識的雙重圍剿下，每個階層的老百姓都都不得以被推向瘋狂的境地。
古希臘哲學家希羅多德說： “上帝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瘋狂的代價》瘋狂有三，三種瘋狂付出了三種代價，這代價便是亞里士多德口中的“滅亡”。
瘋狂一指封建的性壓抑。孫大成是一個身材健美的年輕男孩，他被哥哥圈養在家中，受到精神和物質的雙重控制，無法長大成人。
因此孫大成是無性的，傳統的封建教育隔離了他和女性的關系，對性和性別的一無所知令他不禁發出“人要是不分男女就好了”的天真感慨，青春期的性壓抑惟有靠火辣勁爆的小黃書填補，遲來的性覺醒引向瘋狂的犯罪。
強人鎖男literally
最終，孫大成的瘋狂付出了肉體死滅亡的代價。
瘋狂二指女性的性解放。婦產科護士青青很早接觸到自由平等的性別思想，理論歸理論、現實歸現實，學到的規則在傳統為先的社會里并不中用，再加上親生妹妹被誘奸，很容易就陷入到了復仇至上主義的窠臼。
福柯認為： “任何社會都內在地需要它的離軌者。離軌者的命名與放逐，是社會權力得以正常運作的重要保障。” 青青就是這個社會的離軌者，說明白點，就是犧牲品。
最終，青青的瘋狂付出了自由滅亡的代價。
瘋狂三指下一代的性早熟。強暴不僅給蘭蘭的身體留下傷痕，更讓她在社會中備受輿論拷問承受二次傷害。蘭蘭所遭受的強奸把她拉進生活中最幽暗逼仄的角落，畸形的社會關系逼得她比姐姐更像成人。
大仇得報的青青被公安帶去見蘭蘭最后一面，執手相看淚眼，青青的復仇并未得到救贖，反而在蘭蘭眼中如同一場成年人間自導自演的鬧劇， 如深淵落石將仇恨、罪惡和死亡看作長大成人必須支付的虛無。
最終，蘭蘭的瘋狂付出了童年滅亡的代價。
30多年過去，國產電影一日千里，嘴里聊的是工業化，手里拍的是IMAX。拳打南山好萊塢，腳踩北海戛威柏， 一統江湖，指日可待。
這是中國商業片最好的時代，也是那80-90年代商業片最壞的時代。1989年片長102分鐘足本《瘋狂的代價》幾乎已不可考，只留下95分鐘的殘本和幾張全損劇照以饗觀眾好奇。
魯迅先生說：“一見到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國人的想象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
愿中國電影早日找回30年前的精氣神，可別讓魯迅先生掀棺材板笑話我們了。
本文來源：人性檔案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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