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的東亞影視圈中,“大女主”儼然成了時尚單品:
在各個時代的各個行業經商,在各個真實和架空的朝代當將軍,為了“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在后宮、家族、學校、輪回中復仇……有一種設定,卻在現在的“大女主流水線”中存在感不高——前段時間,一款互動影視游戲打出了“以中國唯一一位女皇武則天為原型”的賣點,不少人以為可以暫時填補“女性政客”這個空白。策劃自說自話地加了一個“女主放棄稱帝,和其中一個男配私奔”的支線結局。“歷史上的女強人來了現在的內娛,也得變成戀愛腦”,大女主的情與權,一直是國產劇最難以平衡的一題:瑪麗蘇與女強人一線之隔,事業心和戀愛腦傻傻分不清楚。其實,關于女性的情與權,內娛曾經交出過一版深邃、反叛、激蕩人心的答卷,在其中,書寫下了女性的一切權欲:龍椅上坐的唐高宗李治,他不耐又怠惰,一會兒把玩著錢幣,一會兒出神看柳絮。大臣問他折子幾時批復,他心虛躲閃,回頭看向珠簾后。這是二圣臨朝的時代,皇帝什么都弄不清楚,所有的政務,都控制在皇后手里。皇后的一天,則需要聽大臣匯報,幫皇帝決斷,斗完后宮,還要防著前朝。坐于龍椅的皇帝,醉心于躲在幕布后,用皮影演繹華麗的愛情故事。本該安居后室的皇后,對臺前真刀真槍的權力場,有著飽滿的熱忱。在《大明宮詞》里,從不乏此般追求權力的女子,追求愛情的男子。她對李弘示好,卻是借花獻佛——把李顯送給自己的禮物,再轉贈給李弘。在帶太平公主逃出宮游玩時,她順手便要將李顯送的玉佩抵兩碗云吞,好讓自己與公主的出宮之旅順利。以玉表心,她并不看重這“物”,也并不癡心于與“物”相關的任何具體的人。所以這“傾心”也極易變通,當太子李弘自決,此路已斷,韋娘便無比絲滑地成為了李顯的妻子。汲汲營營,不斷給丈夫出主意,催促丈夫在武則天面前刷臉,為謀得一個太子位而殫精竭慮。哪怕因政局動蕩,二人被武則天貶至房陵,韋娘的心氣也沒有喪失。危機時分,刺客假傳圣旨來取他們性命,也是韋娘看出破綻,才得以扭轉乾坤。對這武后、韋娘兩個女人而言,丈夫并不是傾慕的對象、依戀的靠山,而更似一具中空的皮囊,用以填充她們自己的野心。無論是主動被動,她們都沒有選擇依附,而是自己撐起。另一邊廂,為妾的,也以另一種更尋常的女性智慧,謀求生路。她是武則天的外甥女,卻同被李治收入后宮,她不強勢,不專斷,不殺伐果決,像最傳統的女人一樣,她嬌花照水,弱柳扶風。只是,柔媚嬌俏間,她也意圖捕獲著李治,這個權力的最高象征。《大明宮詞》的旁白寫透了賀蘭氏們,她們并非無知地賣弄著美貌、傻傻地向往著愛情,“謀愛”其實是為了“謀生”——于是我們明白了,強勢不是無理取鬧,攀附不是自甘墮落……它們統統是生而為藤蔓者的存活策略。《大明宮詞》不寫女性因愛生恨、繼而求權,它要直接解構女性的愛,它要揭露,下位者求的“愛”,本身就是“權”。于是我們看到了,當武則天登基后,拜金的是男性,哭鬧上吊的是男性,狐媚惑主的也是男性。權欲天然生長在每個女性的骨子里,只是被誤認做愛情。不過,如此赤裸的女性權欲展露下,《大明宮詞》所做的,遠不是簡單的“性轉”。“女性可以有野心,男性也可以有情欲”的劇情,絕不是為爽而爽的兩極反轉,更不是簡單粗暴的“女尊男卑”,更接近一種對性別敘事的徹底打翻:讓所有人,都脫離性別的刻板規訓,歸于人本身而存在。每一個個體都是獨立的,本就無法嚴絲合縫地裝進社會設定好的套子里。也因此《大明宮詞》并不是把“斷情絕愛”作為絕對的正確和無上的法則。比如,劇中的太子李弘,明明是身為生于無情皇室的皇子,卻格格不入地、由衷信仰著自由與愛。他一次次看似天真地以卵擊石,試圖勸手段強硬的母親放過舊時敵人的女兒,“上一輩人的恩怨糾葛,不應該再延續到她們的身上”。他希望讓姐姐們被囚禁的人生得以重見天日,嘔心瀝血編撰《從臺玉覽》,希望整個大唐可以不再狹隘。《大明宮詞》借太平公主之口形容他,“活得隆重而典雅”。也比如,氣質溫柔的男寵合歡,堅決地在公主面前,為自己給人梳頭的權利進行辯護:李弘死后,合歡不顧身份,闖入宮殿,請求賜死,追隨愛人而去。也是在這種對“情”之價值的絕對尊重下,劇中的女性困境,不似如今單純的復仇文學:宮廷里,每個女性的困境,不會單純因成皇稱帝,就直接消弭、皆大歡喜,反而更深邃,更復雜。武則天尚權愛權,也勇猛奪權,在享受權力的同時,亦被權力深深凝視。她本是因第一個女兒的死,而深感權力的重要,卻在爭權的路上,“犧牲”了一個又一個兒子,進而導致了女兒太平公主對她的恐懼與反叛。面對女兒的冷漠和譴責,母親絕望地為自己的權力欲辯護。 在如此系統中,下位者必須以愛求權,上位者也只能以權示愛。《大明宮詞》不以權力作為女性困境的萬能解藥,它書寫其作用,但也刻畫其代價。無解的死循環之中,《大明宮詞》仍意要展現一種解法,一種獨一無二的解法。以武則天與太平公主蔓延半生之久的皇室母女戰爭為脈絡,《大明宮詞》展示了女性對傳統權力的反思與真正覺醒。全片中,武則天對太平,有過兩次最直接的施權,均在其婚姻一事上。為讓女兒可以名正言順地嫁給愛人薛紹,武則天隱瞞了薛紹已婚一事,并賜死了他的妻子。卻沒曾想,薛紹情根深種,武則天此舉的后果,是太平在薛紹之處,不明就里地受了五年的冷落。五年后,太平誤會丈夫出軌,拔劍相向之時,薛紹終于難耐多年的痛苦,將一切告知了太平,并撞死在太平劍下。她的懲罰,正是來自她對愛與權的清醒認知:任何東西都是權力的變體,愛也不過是權力的一種。她不愿再待在大明宮,知道薛家被安上謀反之名,即將滿門抄斬,還執意前往薛家共患難。一定程度上,她的懲罰成功了,武則天第一次對權力的使用產生了警惕,她赦免了薛紹的兒子,并將其交還給太平公主。武則天對太平公主婚姻的第二次干涉,是源于太平公主賭上了自己的幸福,與出身農民、舉止粗俗的武攸嗣越走越近。敏銳的武則天立刻認識到,這是女兒在用自己的一生的幸福對抗母親的權勢地位。于是,武則天第一次承認自己在薛紹處犯下的錯誤,試圖勸告太平。 但終歸,這樣的所謂規勸,于一個決定反叛母親的女兒而言,還是姿態過高。在復雜的心境下,太平毅然地嫁給了顯然不愛的武攸嗣。男人和婚姻,無非是這對母女斗氣、爭權的籌碼。太平想象的并非婚姻的幸福,而是勝利的快感。武則天再沒犯下同樣的錯誤,她為女兒的這段婚姻送上祝福,同時送給了她一份獨一無二的禮物——當太平在這段賭氣的婚姻中,無法抑制地冷落和厭棄武攸嗣,并間接造成了對方的出軌與自戕之際,她終于在武攸嗣的血泊與母親贈予的休夫權中,明白了一件事:她并不清白,也無法清白。母親為她帶來的權力早流淌在她的血液之中,無法剝離。她厭惡母親的專權,可她對愛情的純粹,本就誕生于母親權力的庇佑。因為是母親掌權,于是太平可以公然地以惡作劇挑釁突厥王子。因為是母親掌權,薛紹才成為一個可能,即便是一個悲劇的可能。于是,在兩段徹骨的婚姻后,太平讀懂了武則天,讀懂她作為母親,讀懂她作為女人,也讀懂她作為皇帝。費蘭特在《我的天才女友》中寫下,一個不愛自己母親的女人,是一個迷失的女人。母女關系,或許是世上最深刻,最糾葛,最動人的關系。母女,往往處在在最對立的位置,卻也暗藏著最深刻理解的可能。于是母女的決裂總是那么刺骨,又那么令人惋惜,她們分道揚鑣,踏上決然不同的路,仿佛自己真的有得選,也仿佛對方真的有得選一般。在經歷了丈夫、朝臣、兒子、男寵等無數的男人之后,太平與武則天并未被外部世界,分裂為武家與李家的兩名打手。反而突破結構設下的迷障,辨認出了對方同為受害者的身份。太平理解了母親并非一個真正的弄權者,也無法真的成為一個弄權者,與自己一樣,她也是畸形制度下一個堅韌的求生者。而武則天也明白,純粹的庇護并不等于愛,她需要太平與自己并肩。于是,在武攸嗣的葬禮上,武則天第一次直接請求女兒的幫助:不只因為我們是母女,更因為我們同為女人。在太平的影響下,武則天的統治脫離了傳統權力的慣常路徑,不再是毫無節制膨脹的個人意志,不再企圖占有與控制一切,也就不再以世界為敵,并最終成為世界之敵。武則天曾經不懂薛紹,她的世界只相信“沒有永遠的敵友,只有永遠利益”,她堅信薛紹會遺忘痛苦,畢竟他娶到了公主。是太平讓武后看到,世上不只有追名逐利的靈魂,也有李弘這樣自由的,薛紹這樣堅貞的。她們或似韋氏一樣,是不得不入局、只能以命相搏的弱者。又或似男寵張易之一樣,是因看透了上位者的道貌岸然,而希冀反擊的復仇者。有一句話或許有些土氣,可放在這里卻再合適不過: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武則天結束了數年的酷吏統治,成為了一個敢于道歉的君王。《大明宮詞》也便由此,交出了一個關于女性反封建帝制的別樣文本。不是殺死父親,又成為父親。而是理解母親,所以幫助母親。與此同時,武皇的存在,也讓太平公主得以真正的入世。在和解后,太平終于理解了母親曾對她說出的那一句:“不要成為完善男人德行的工具”。她開始接受現實里沒有那么多純凈,也拒絕了成為男性眼里的圣女,避免掏空自己的一切,成就其他人。在張易之意圖發動政變之時,是太平拔劍刺死了這個與薛紹生得一模一樣的男寵,而武皇反倒給了這位男寵訴說自我的機會與真切的憐憫。而《大明宮詞》,便也成了所有書寫封建帝制的故事中,難以復制的一場夢。她永遠不會是男性帝王的簡單性轉,也不該是男性帝王的簡單性轉。她是弱者之間,因照見彼此,于是決定立足世界,打撈起每一個如我一樣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