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新婚的紅喜字映在窗上,也映在他微醺的眼底。
張哲笑著拉過新娘的手,那雙手有些冰涼,還在微微發抖。
他想讓她放松些,便指著自己胳膊,用哄勸的語氣說:“你看你,當初在雪山上那么勇敢,現在怕什么?”
他順勢去握她纖細的手腕,想看看那道因救自己而留下的傷疤。
新娘卻像觸電般猛地將手抽回,臉上血色盡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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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九五年的夏天,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焦灼的氣味。
張哲坐在機關大院那間永遠飄著茶葉末和舊報紙味道的辦公室里,感覺自己像個被泡發了的胖大海,浮在溫吞的茶水里,不上不下。
窗外的蟬鳴一聲高過一聲,像是對他沉悶生活的無情嘲諷。
“小張,下午把這份文件送到三樓檔案室,再去工會把下個月的電影票領了。”劉科長挺著肚子,慢悠悠地踱步過來,手里的搪瓷缸子見了底,發出“咣當”一聲輕響。
張哲木然地點點頭,起身,接過那份已經不知傳閱了多少遍的文件。
他二十八歲,名牌大學畢業,被分配到這個不好不壞的單位,一待就是六年。
六年里,他學會了如何用最慢的速度寫一份報告,如何看領導眼色說話,如何把青春和棱角都磨平,妥帖地塞進這四方格子的辦公桌里。
生活像一盤永遠下不完的棋,每一步都被規定好了。
父母催著他找個門當戶對的本地姑娘結婚,單位的同事琢磨著誰能先評上副科。
張哲覺得,他能一眼看到自己六十歲退休時的樣子,就像此刻能看到劉科長頭頂那幾根倔強而稀疏的頭發。
這種窒息感,在那個周三的下午達到了頂峰。
他去圖書館還書,無意間翻開了一本落滿灰塵的畫冊——《步入神域:安納普爾納》。
第一頁,就是魚尾峰的金頂。
晨曦穿透云層,像融化的黃金澆灌在圣潔的雪峰之上,那種磅礴的、不屬于人間的壯麗,狠狠地撞進了張哲的瞳孔。
他一頁一頁地翻下去,高山杜鵑開得像火,冰川在陽光下泛著幽藍的光,背著巨大行囊的徒步者臉上,帶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混合著疲憊與滿足的表情。
他合上畫冊,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一個瘋狂的念頭,像一顆被深埋的種子,在那個下午破土而出,并且以不可阻擋的速度瘋長。
他要走,要離開這里,要去那個地方,用自己的腳去丈量那片土地,用自己的眼睛去看那座雪山。
辭職報告遞上去的時候,整個單位都炸了鍋。
劉科長扶著老花鏡,看了他半天,最后只說了一句:“小張,你可想好了,這鐵飯碗扔了,再想撿回來就難了。”
父母的反應更為激烈。
母親拍著桌子,眼淚都下來了:“你瘋了?好好的工作不要,跑去那種窮山惡水的地方受罪?你讓街坊鄰居怎么看我們?我跟你爸的老臉往哪兒擱?”
父親則一言不發,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整個客廳煙霧繚繞,氣氛壓抑得像暴風雨前的海面。
張哲沒有過多解釋。
他明白,他們不懂。
就像池塘里的魚,無法理解飛鳥為何要沖向天空。
他只是默默地收拾行囊,把工作六年攢下的所有積蓄換成美金,縫在內衣口袋里,然后買了一張去往加德滿都的單程機票。
飛機沖上云霄的那一刻,他看著底下越來越小的城市,第一次感覺到了自由。
那是一種夾雜著恐懼和興奮的、完全掌握自己命運的自由。
加德滿都的塵土和喧囂,撲面而來。
這座城市混亂、神秘,空氣中混合著咖喱、焚香和某種動物的腥臊味。
張哲背著幾乎有他半個人高的登山包,站在泰米爾區擁擠的街頭,像個誤入異域的孤兒。
他按照畫冊上推薦的地址,找到了一家名為“雪人”的徒步中介。
店鋪很小,墻上掛滿了各種徒步路線圖和褪色的哈達。
老板是個精瘦的尼泊爾男人,英語說得油滑流利。
“安納普爾納大環線?哦,先生,你很有眼光,那是最好的路線!”老板熱情地為他介紹,“你需要一個向導,一個背夫。向導能保證你的安全,背夫能讓你走得更輕松。”
張哲的預算有限,他想了想,說:“我只需要一個向導,行李我自己背。”
老板聳聳肩,打了個電話,用當地語言快速地說了幾句。
不一會兒,門簾被掀開,一個瘦小的身影走了進來。
那就是他第一次見到她。
她看起來很年輕,皮膚被高原的紫外線曬成了健康的黝黑色,一雙眼睛卻大得驚人,像兩汪沉靜的高山湖泊,清澈見底。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沖鋒衣,扎著簡單的馬尾,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得有些凌亂。
“她叫桑珠,二十二歲,是我們這里最好的女向導之一。”老板介紹道,“她的漢語說得不錯,足夠交流。”
桑珠對著張哲靦腆地笑了一下,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她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鞠了一躬。
張哲看著她,心里有些打鼓。
她太瘦了,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她真的能勝任這趟艱苦的旅程嗎?
但看著她那雙沉靜而堅韌的眼睛,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就她吧。”
這三個字,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未來的人生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徒步的開始并不順利。
張哲高估了自己的體能。
他一個常年坐在辦公室的城市青年,即便有滿腔熱情,也抵不過高原稀薄的空氣和不斷爬升的海拔。
第一天下來,他的雙腿就像灌了鉛,每一步都沉重無比。
桑珠卻顯得游刃有余。
她背著一個比他還大的背包,里面裝著帳篷、食物和急救用品,卻走得像只輕盈的羚羊。
她總是在前方不遠處等他,從不催促,只是在他快要放棄的時候,回頭遞給他一瓶水,用那磕磕巴巴的中文說:“慢……慢走,不急。”
第三天,他們抵達海拔三千米的一個小村莊時,張哲的高原反應全面爆發了。
太陽穴像被釘子鑿穿一樣劇痛,胃里翻江倒海,他趴在客棧簡陋的木床邊,吐得昏天暗地,感覺五臟六腑都要被嘔出來了。
他開始后悔,后悔自己的沖動和魯莽。
也許父母和同事說得對,他根本就不屬于這里。
他躺在冰冷的床上,渾身發抖,絕望地想,自己可能會死在這個異國他鄉的破舊客棧里。
就在他意識模糊之際,一雙溫熱的手扶起了他,一杯冒著熱氣的、散發著奇特草藥味的液體遞到了他嘴邊。
“喝……喝了,會好。”
是桑珠。
她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的,臉上的神情不再是白天的平靜,而是寫滿了擔憂。
她用勺子一點一點地喂他喝下那味道古怪的草藥水,然后用濕毛巾擦去他額頭的冷汗。
那一整夜,桑珠都沒有離開。
她就坐在床邊的地板上,偶爾給他換一下額頭的毛巾,或者給他蓋好被子。
張哲在半夢半醒之間,能感覺到她的存在,那是一種安靜而強大的守護。
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她開始用那不流利的中文,給他講山里的故事。
她告訴他,遠處的安納普爾納峰是豐收女神的化身,魚尾峰是濕婆神的居所,任何人都不能踏上它的頂峰。
她還說,山里的每一塊石頭,每一棵樹,都有自己的神靈。
她的聲音很輕,像山間的溪流,慢慢地撫平了他身體的痛苦和內心的恐懼。
那一夜,張哲睡得很沉。
第二天醒來時,頭痛奇跡般地消失了,雖然身體依然虛弱,但已經沒有了瀕死的感覺。
陽光從木窗的縫隙里照進來,桑珠趴在床邊睡著了,長長的睫毛在晨光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張哲第一次這么近地看她,發現這個瘦弱的女孩身體里,似乎蘊藏著某種他無法理解的、來自大山的巨大能量。
從那天起,一些微妙的變化在兩人之間發生。
張哲不再把桑珠僅僅看作一個向導。
休息的時候,他會拿出自己的單反相機,給她看北京的照片,講高樓大廈,講地鐵和立交橋。
桑珠總是睜著那雙好奇的大眼睛,聽得入了神,然后指著照片上的車流,認真地問:“它們……跑那么快,不累嗎?”
張哲被她天真的問題逗笑,心里卻泛起一絲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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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珠則會教他認識山里的植物,哪種可以吃,哪種可以治病。
她會指著夜空,告訴他哪一顆是獵戶座,哪一顆預示著明天的好天氣。
他們的交流依然磕磕巴巴,很多時候需要連說帶比劃,但那種源于不同世界的文化碰撞,卻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吸引力。
張哲的鏡頭,不知不覺地從壯麗的雪山風景,轉向了那個在山路上行走的女孩。
他拍下了她在風中凌亂的碎發,拍下了她對著雪山祈禱時虔誠的側臉,拍下了她因為他的一個笑話而綻放的、毫無雜質的笑容。
他的相機里,裝滿了她的身影。
他的心里,也一樣。
真正讓這份情感破土而出的,是在翻越陀龍埡口前的一段冰川路段。
那是一條在陡峭山壁上開鑿出的小路,一側是萬丈深淵,另一側是覆蓋著冰雪的巖壁。
他們必須手腳并用,踩著前人留下的腳印,小心翼翼地通過。
張哲的腳下踩著一塊浮冰,突然一滑,身體瞬間失去平衡,向著懸崖外側倒去!
“啊!”他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死亡的恐懼讓他大腦一片空白。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只手閃電般地抓住了他的背包帶,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猛地向巖壁內側拽去。
他整個人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巖石上,才堪堪穩住身形。
他驚魂未定地回頭,看到桑珠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死死地抓著他的背包,另一只手臂為了穩住身體,撐在了粗糙鋒利的巖石上。
鮮紅的血液,正從她沖鋒衣的袖口里滲出來,滴落在潔白的冰面上,像一朵朵瞬間綻放又凝固的紅梅。
“你……你沒事吧?”張哲的聲音都在發抖。
桑珠喘著粗氣,搖了搖頭,然后吃力地想把手抽回來。
張哲急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撩開她的袖子。
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從她的手肘一直劃到手腕,皮肉外翻,觸目驚心。
張哲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無法呼吸。
他手忙腳亂地從背包里翻出急救包,用純凈水沖洗傷口,撒上消炎粉,再用紗布一層層地包扎起來。
整個過程,桑珠都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只是當張哲的指尖無意中觸碰到她手腕內側的皮膚時,她的身體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包扎好傷口,兩人坐在原地,久久沒有說話。
寒風呼嘯,四周只有冰川斷裂時發出的、如同巨人嘆息般的聲響。
張哲看著她手臂上那圈刺眼的白色紗布,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情感。
他心底明白,這不是感激,也不是同情。
那一刻,這個女孩用她的血肉之軀將他從死亡邊緣拉回來,也徹底撞開了他心底最堅固的那道門。
他愛上她了。
愛上了她的堅韌,她的純粹,她的善良,愛上了她身上那股仿佛與雪山融為一體的、原始而強大的生命力。
02
徒步的行程即將結束,他們駐扎在魚尾峰下的最后一個營地。
夜里,巨大的雪山在月光下泛著銀色的光輝,像一位沉默而威嚴的神明。
張哲把桑珠叫到帳篷外,篝火噼啪作響,將兩人的臉映得忽明忽暗。
“桑珠,”他深吸一口氣,鼓足了畢生的勇氣,“等回到加德滿都,你……你愿意跟我回中國嗎?”
桑珠愣住了,那雙清澈的眼睛里寫滿了震驚和不解。
“我……我喜歡你。”張哲的聲音有些發緊,他怕自己說得太快,對方聽不懂,“我想娶你,帶你回我的家。我……我會對你好,一輩子對你好。你不用再做這么辛苦的工作,我會給你買很多漂亮的衣服,帶你去看北京的天安門,帶你去吃很多很多好吃的。”
他語無倫次地說著,像個急于展示自己所有寶貝的孩子。
桑珠低下了頭,長久的沉默。
篝火的光跳躍著,張哲的心也跟著七上八下。
他覺得自己太沖動了,這簡直像一場夢。
就在他以為自己會被拒絕,這場雪山之戀即將以尷尬收場時,他看到一滴晶瑩的淚珠,從桑珠低垂的眼角滑落,滴落在她交握的雙手上。
她緩緩抬起頭,看著他,眼中含著淚,卻帶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決絕的光芒。
然后,她輕輕地,卻又無比鄭重地點了點頭。
那一刻,張哲覺得,自己擁有了整個世界。
他為這個承諾而戰栗,而這,僅僅是他人生最大冒險的開端。
從尼泊爾回來,張哲像變了個人。
他不再是那個對生活麻木不仁的機關職員,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灼熱的光彩。
他把和桑珠的合影洗出來,放在床頭,每天看著照片,心里就充滿了力量。
他興沖沖地向父母宣布了這個決定:“爸,媽,我準備結婚了。”
母親正在廚房擇菜,聞言喜出望外:“真的?哪家的姑娘?做什么工作的?我們認識嗎?”
“她叫桑珠,是尼泊爾人,我這次去徒步認識的向導。”張哲盡量用輕松的語氣說。
“啪嗒”一聲,母親手里的青菜掉在了地上。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兒子,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你……你說什么?哪個國家的?”
“尼泊爾。”
客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父親那張正在看報紙的臉,也緩緩地抬了起來,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刀。
“胡鬧!”母親最先爆發,聲音尖利得刺耳,“你是不是在外面被什么狐貍精迷了心竅了?娶個外國人?還是那種山溝溝里的?她圖你什么?圖你的錢?還是圖你把她全家都弄到中國來?”
父親將報紙重重地拍在茶幾上,發出一聲悶響。
“張哲,你今年二十八了,不是十八歲。婚姻是人生大事,不是兒戲。你了解她嗎?她的家庭,她的背景,她的為人,你了解多少?就憑著在外面玩了十幾天,你就敢把一輩子搭進去?”
接下來的日子,家里變成了戰場。
父母動用了他們所有的人脈和智慧,試圖打消張哲這個“荒唐”的念頭。
他們輪番上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兒子,媽不是嫌貧愛富,”母親苦口婆心地說,“可你想想,她連中國話都說不利索,來了之后怎么生活?我們家親戚朋友來了,她跟人怎么交流?你讓她出去工作,她能做什么?難道要你在外面累死累活,回家還要養著她?”
“你想過沒有,”父親的語氣更為沉重,“涉外婚姻的手續有多麻煩?她一個尼泊爾山區的女孩,戶口、身份證明,這些東西都齊全嗎?將來你們有了孩子,戶口落在哪里?這些都是現實問題,不是你儂我儂就能解決的。”
朋友們的勸說也接踵而至。
發小李強在酒桌上拍著他的肩膀,說:“哲子,我理解你,剛從那種地方回來,心里有點‘后遺癥’正常。但你可別犯傻,那只是一場艷遇,當個美好的回憶就得了。為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念頭,把自己的下半輩子賠進去,不值當!”
全世界似乎都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張哲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壓力。
但他沒有動搖。
他一遍遍地看著相機里桑珠的照片,想起她在雪地里為他熬煮草藥時的專注,想起她在冰川上不顧一切抓住自己的決絕。
那不是一場虛無縹緲的艷遇,而是刻骨銘心的感情。
如果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那他當初逃離按部就班的生活,又有什么意義?
他不再與父母爭吵,而是開始了默默的行動。
那個年代,信息閉塞,辦理涉外婚姻的手續是一項巨大的工程。
他跑遍了市里的民政局、公安局出入境管理處、涉外公證處,得到的答復大多是“沒辦過”、“不清楚”、“需要對方提供某某材料”。
他買了一大堆相關的法律書籍,一個字一個字地啃。
他托關系找到了省外事辦的一個遠房親戚,點頭哈腰地請教流程。
為了和桑珠保持聯系,他每個星期都要去郵電局排長隊,打那昂貴又信號不穩的國際長途。
電話里,他只能用簡單的詞匯,一遍遍地安撫桑珠,告訴她“我愛你”、“別怕”、“我很快就去接你”。
桑珠在那頭,總是沉默地聽著,偶爾用不標準的中文回一句“我……等你”。
這短短的三個字,就是他所有堅持的動力。
他把所有的積蓄都投了進去,光是各種公證費、翻譯費、手續費,就花掉了不小的一筆錢。
他每天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跑完這個部門跑那個部門,被當皮球一樣踢來踢去。
夏天的烈日把他曬得脫了一層皮,冬天的大雪凍得他手腳生瘡。
父母看著他日漸消瘦、眼神卻愈發堅定的樣子,終于還是心軟了。
他們不再激烈反對,只是長吁短嘆,背地里抹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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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將近半年的奔波和努力,所有的手續終于有了眉目。
張哲拿著一沓厚厚的、蓋滿了各種紅色印章的文件,感覺比當年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還要激動。
他再次買了一張飛往加德滿都的機票。
這一次,他的心情與上次截然不同。
上次是逃離,這次是奔赴。
他要去接他的新娘回家。
在加德滿都,他見到了瘦了一圈的桑珠。
她的眼神里帶著一絲怯意和不安,但看到他時,整個人都亮了起來。
張哲沒有多做停留,他雇了一輛吉普車,帶著桑珠,向她遠在山區的家鄉駛去。
那是一段顛簸得能把人骨頭顛散架的路。
吉普車開到路的盡頭,剩下的路,需要步行整整一天。
桑珠的村莊,比張哲想象的還要貧困。
低矮的木屋和石板房,稀稀拉拉地散落在山谷里。
他見到了桑珠的家人,她的父母蒼老而拘謹,弟妹們則用好奇又敬畏的目光打量著他這個來自“繁華中國”的男人。
張哲拿出了他帶來的禮物。
一臺在當時看來極為時髦的錄音機,幾匹色彩鮮艷的的確良布料,還有一些常用的藥品和糖果。
桑珠的家人看到這些禮物,眼睛里放出了光芒。
提親的過程簡單而神圣。
在村里一位長者的見證下,張哲向桑珠的父母獻上了哈達和一份豐厚的禮金。
桑珠的父親接過禮金,雙手微微顫抖,他看著自己的女兒,又看看張哲,最終用當地話說了幾句。
桑珠小聲翻譯給張哲聽:“我爸爸說……把女兒交給你,希望你好好對她。”
張哲鄭重地點了點頭,他握住桑珠的手,那只手上,因為常年做向導和干農活,布滿了厚厚的繭子。
離開村莊的那天,全村的人都出來送行。
桑珠的母親抱著女兒,泣不成聲。
桑珠也哭紅了眼睛,一步三回頭地望著那片她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大山。
張哲摟著她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聲說:“別怕,以后,我就是你的家。”
他帶著桑珠,坐上了返回中國的飛機。
03
當飛機穿過云層,他看著身邊這個即將成為自己妻子的女孩,內心充滿了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他力排眾議,克服了所有困難,終于將他的雪山女神,娶回了家。
他以為,所有的苦難和考驗都已經結束。
他未曾料到,真正的人生考題,才剛剛展開。
回到家,一場簡單的家宴吃得異常沉默。
張哲的父母努力擠出笑容,給這個語言不通的“洋媳婦”夾菜,但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飯后,母親把張哲拉到一邊,紅著眼圈說:“兒子,事已至此,媽也不說啥了。以后好好過日子,別讓人家姑娘受了委屈。”
張哲心里一酸,點點頭:“媽,你放心吧。”
他和新婚的妻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為了迎接她,他特意把房間重新布置了一番,墻上貼了大紅的喜字,床上換了嶄新的龍鳳被褥。
空氣中飄著一股淡淡的喜慶味道,卻也夾雜著一絲無法言說的尷尬。
新娘坐在床邊,低著頭,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
她依然那么美麗,但在燈光下,張哲覺得她似乎比在尼泊爾時更加瘦弱,眼神中也多了幾分他看不懂的惶恐和不安。
他想,她一定是背井離鄉,對新環境感到害怕。
為了緩和氣氛,他從抽屜里拿出那本他最珍視的相冊,里面全是在尼泊爾拍的照片。
他坐到她身邊,翻開其中一頁。
照片上,是在那段險峻的冰川路上,她正低著頭,為他包扎手掌。
那時的她,神情專注而勇敢。
“還記得嗎?”張哲的語氣充滿了溫柔和懷念,他笑著指了指照片里她受傷的手臂,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臟位置,“那天,要不是你,我可能就掉下去了。我當時就在想,這個女孩,我一定要娶她。”
他想讓氣氛更親密一些,便伸出手,想去拉她那只曾經受過傷的手臂,想看看那道他記憶中猙獰卻又無比珍貴的傷疤。
“來,讓我看看,你的疤好了嗎?”
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她的皮膚。
新娘卻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猛地將手臂縮了回去,藏在身后。
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變得一片慘白。
張哲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他心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住了他的心臟。
“怎么了?”他盯著她的眼睛,那里面滿是驚恐和閃躲。
他沒有放棄,再次伸出手,這一次不容置疑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用力地,但還算溫柔地,將她的手臂拉了過來,撩起了那件嶄新紅衣的袖子。
燈光下,那截手臂光潔如初,皮膚細膩,沒有任何疤痕的痕跡。
別說那道深可見骨的猙獰傷口,就連一道淺淺的劃痕都沒有。
張哲的腦子“嗡”的一聲,像是被重錘狠狠擊中。
他松開手,難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這張臉,是他日思夜想的臉。
這雙眼睛,是他魂牽夢繞的眼睛。
可為什么……為什么沒有那道疤?
那道刻在他心里的疤!
“為什么?”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飄,干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疤呢?那道傷疤去哪了?”
新娘的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巨大的恐懼讓她幾乎要昏厥過去。
“說話!”張哲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瘋狂,“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他一步步逼近,眼中的溫柔和愛意消失殆盡,取而代代的是震驚、困惑,和一種被徹底愚弄的滔天怒火。
在男人的逼視下,新娘終于崩潰了。
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下。
她抬起頭,望著這個自己名義上的丈夫,用一種夾雜著哭腔和絕望、但明顯比張哲記憶中“桑珠”的中文要流利一些的語調,說出了一句讓他如遭雷擊的話。
“我……我不是桑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