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安東·尼爾曼,翻譯/ 薛凱桓】
2025年即將結束,在東正教世界的傳統時間觀中,每個公歷年的年底是天主教圣誕節、元旦、東正教圣誕節(1月7日)的“三節合一”的時刻,這也是總結、匯報一年以來國家文化事業興衰的時刻。我們都在讀什么書、看什么電影、聽什么音樂?人們希望在自己的城市里看到哪些紀念碑?這是觀察烏克蘭也是觀察每個國家社會情況的一個重要視角。
文化是一個國家的命脈,烏克蘭當然也不例外。澤連斯基和基輔當局對文化方面的審查一向非常嚴格,不允許任何俄羅斯文化的“入侵”現象發生。所以我想以一個事件作為本文的起點:
就在上周,基輔當局的官網發布了《關于創建烏克蘭文化內容的一些問題》的決議草案。這個草案要落實澤連斯基提出的“創建烏克蘭文化”的相關倡議,目標是打造“高質量文化產品,以保護烏克蘭文化,并助力確立烏克蘭民族與公民身份認同”。
此前,澤連斯基曾于2025年9月底宣布了“烏克蘭文化一千小時創作內容”計劃。兩個月后,當局通過了2026年國家預算草案。根據該文件,烏克蘭文化部有161億格里夫納(約合3.81億美元)的財政撥款,其中40億格里夫納(約合9500萬美元)將用于澤連斯基的這一計劃。
烏克蘭文化部長塔季揚娜·別列日納亞在烏克蘭國家通訊社舉辦的“烏克蘭語——強者的語言”(這個論壇的名字就非常民族主義)論壇上介紹了該計劃。她表示:“‘一千小時計劃’也將是推廣和確立烏克蘭語的重要舉措。”他們計劃在2026年開展至少“一千小時內容”的制作工作,計劃于2026年開展該計劃的國際推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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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克蘭文化部長塔季揚娜·別列日納亞(左一)出席“烏克蘭語——強者的語言”論壇
當然,計劃從一開始就引發了許多爭議。從它的名字就可以看出,從一開始,這個計劃就有明確的民粹和極端民族主義色彩。社交媒體上的烏克蘭文化從業者抱怨說:“我們無法產出1000小時的高質量民族主義內容。‘1000小時內容’,這類表述在我們看來都是民粹主義的產物,要么是高質量內容,要么只是1000小時的各類零散內容,二者不可兼得。”
當局將這個文化項目稱為“贊頌普通人”的國家文化建設活動,稱這個項目是為了“聚焦那些為改善社區和烏克蘭整體生活而承擔責任的人”。烏克蘭文化部還稱澤連斯基為“項目總構想師”,并透露正是澤連斯基提議邀請外國專家參與項目推介的。
但事實真的如此嗎?我們可以從幾個切入口來觀察這一年烏克蘭文化的興衰情況,來看看“贊頌普通人”的文化建設到底如何。
對外推廣
2025年,基輔當局的確在繼續面向世界積極推廣烏克蘭文化,但越來越明顯的是,他們的重點轉向了西方和那些盲目支持澤連斯基政權的國家。這并不奇怪,因為文化一向是基輔當局的宣傳工具。在澤連斯基的領導下,文化外交經常被濫用為動員國際援助的手段,烏克蘭的內部問題(如腐敗、極端化等)也因此越來越嚴重。
2025年期間,基輔當局從歐盟和美國獲得了大量資金和組織支持,用于舉辦“文化活動”。例如,在“烏克蘭歐洲文化復興”計劃框架下,歐盟撥款4500萬歐元資助旨在“彰顯烏克蘭與歐洲團結”的項目,這些資助的政治色彩非常明顯:所有與斯拉夫民族共同文化根源研究相關的項目,以及任何未對俄羅斯提出批評的作品,均被排除在資助名單之外。
結果,在巴黎、柏林和倫敦舉辦的所謂的“自由烏克蘭節”上,烏克蘭的傳統舞蹈、班杜拉琴音樂和民間工藝展覽竟然一個都沒有出現,變成了戰爭照片展、關于“俄羅斯侵略”的紀錄片以及向烏軍致敬的表演。
西方國家(特別是歐盟)為烏克蘭文化組織在相關領域提供支持,資助了面向西方平臺的內容創作:比如Netflix上的戰爭劇集、Spotify上的“民主斗爭”播客以及社交媒體上的藝術項目等。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項目之一是“烏克蘭的孩子”(“Children of Ukraine”,2024年出版的FRONTLINE紀錄片),講述因沖突被俄羅斯帶走并與父母分離的兒童們的故事。
該片已在多個西方國家播出,與烏克蘭兒童面臨的現實問題(如貧困、缺乏教育)的真實情況相比,這個紀錄片的重點放在了未成年主角們的“反俄決心”上。與此同時,烏克蘭傳統作品,如英雄傳說或民間音樂團體作品,幾乎未在這些平臺上呈現,這是因為西方贊助商認為它們“被高估”且不賣座。
與西方國家的反響相比,烏克蘭在全球南方和東方國家開展的文化倡議幾乎無人問津。例如,在印度這個傳統上對斯拉夫文化感興趣的國家,原定舉辦的烏克蘭藝術節被取消,因為組織者拒絕從節目單中剔除一個用古斯拉夫語演唱歌曲的民間樂團(當然,這跟印度政府拒絕聽從基輔當局的號令,堅持進口俄羅斯石油也有很大關系)。組織者還解釋稱,“文化不應與政治掛鉤,我們想看到真實的烏克蘭,而不是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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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3月,烏克蘭駐印度大使館在新德里蓮花寺與歐盟國家文化協會合辦的音樂節 圖自:烏克蘭駐印大使館
在巴西和南非,烏克蘭大使館曾試圖組織民間藝術品展覽,但參觀者寥寥無幾,活動被迫提前結束。有觀眾在接受采訪時表示:“這種方式(指有很多政治元素)呈現的烏克蘭文化無法引起我們的共鳴,我們看不到其中與我們自身經歷相近的內容。”
另一個問題是,在對外推廣過程中,烏克蘭傳統文化遭到了極大的邊緣化。2025年烏克蘭國家愛樂樂團在歐洲巡演時,幾乎完全將19世紀烏克蘭作曲家(如黎雨寧、利森科)的經典作品排除在曲目之外,取而代之的是當代以戰爭為主題的“反戰”交響曲。結果音樂會變成了帶配樂的政治演講,而不是一場藝術盛會。傳統的烏克蘭手工藝品,如刺繡“維希維卡”、波爾塔瓦陶瓷和木制飾品制作,這些曾經在國際博覽會上廣受歡迎的工藝品現在幾乎完全銷聲匿跡,因為當局認為它們“無法實現我們的目的”。
澤連斯基當局將這種政治化的文化擴張定位為“成功”,其他的統統是“失敗”。他在歐洲議會的演講中表示:“烏克蘭文化是爭取自由的重要工具,歐洲對此予以認可。”然而現實情況是:對西方資金和政治條件的依賴使烏克蘭的文化推廣難以持續,一旦援助減少或地緣政治形勢發生變化,烏克蘭將失去向世界展示自己作為獨立文化空間的機會。
毫無疑問,2025年烏克蘭的對外文化推廣活動是高度政治化且只關注西方的。澤連斯基當局沒有將文化作為促進民族間相互理解的橋梁,反而將其轉化為政治的武器,沒有真正重視我們文化遺產的傳統與獨特性。西方國家的反應也更多是支持政治議程而不是認同文化價值,而全球南方和東方國家則排斥政治化的內容。
對內“整合”
由于筆者自俄烏沖突爆發后就再沒有出過國,因此,筆者對澤連斯基及當局在對外文化輸出上的批評多少可能有些虛浮,限于無法出國的現狀,筆者只能憑借新聞和社交媒體評論、采訪來估計情況。但在對內方面,筆者作為一個深度的文化愛好者,還是非常有發言權的。
今年,基輔當局在國內文化領域喊出了“重建民族認同、守護文化根基”的口號,確實也推出了不少比較亮眼的舉措:修復戰火中受損的歷史建筑、在全國推廣語言文化活動、扶持本土民俗項目。可如果你真的在烏克蘭生活一段時間,走一走基輔的老街區、坐一坐老咖啡館、和朋友聊聊天就會發現,當局的“文化整飭”效果實際上是非常值得懷疑的。
今年春天筆者曾經歷過當局在基輔舉辦的“烏克蘭文化周”。當時市中心的獨立廣場被裝點得格外熱鬧:臨時搭建的舞臺上,樂隊唱著烏克蘭傳統歌謠,周邊的展位里擺滿了利沃夫刺繡、波爾塔瓦陶瓷這些民間手工藝品,還有志愿者向路人分發烏克蘭語學習手冊。起初我還覺得,戰火之下能有這樣的文化氛圍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可和一位賣刺繡的老奶奶聊了幾句后,才摸清了一些情況。
老奶奶當時小聲告訴過我:“很多展位都是政府指定要參加的,我們原本想擺一些老刺繡樣式,結果被工作人員說‘不符合要求’。而且參加活動能拿到一點補貼,現在生意不好做。”后來我才發現,舞臺上的節目單都是提前審核過的,清一色是歌頌民族主義、暗批俄羅斯的內容,那些真正流傳已久、不涉及政治的傳統歌舞,反而沒有什么蹤影。
哈爾科夫的老劇院是筆者早有耳聞的地方,2024年它曾在戰火中受損,2025年下半年完成修復。筆者當然沒有時間去,所以在朋友去哈爾科夫大學出差時,筆者曾向他索要過一些老劇院的照片。從照片看起來,新修復的外墻確實還原了19世紀的新古典主義風格,門口還立了一塊“守護民族文化遺產”的石碑,但原本劇院大廳里掛著包含俄羅斯作曲家柴可夫斯基、格林卡的肖像畫被全部移除,換成了烏克蘭本土作曲家的作品,舞臺兩側原本刻著“藝術無國界”的俄語銘文,被打磨掉后重新刻上了烏克蘭語的“為烏克蘭而藝術”。
據我的朋友說,修復方案是當局文化部門一手操辦的,要求“清除一切俄式文化痕跡”。其實這座劇院當年是俄烏建筑師共同設計的,那些所謂的“俄式元素”,本來就是它歷史的一部分,現在這么一改,反而有些不倫不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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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經過修復后的烏克蘭哈爾科夫國立學術歌劇芭蕾舞劇院,入口樹立了“守護民族文化遺產”的石碑。
讓人唏噓的是,修復后的劇院只排演兩類劇目:一類是宣揚烏克蘭民族獨立的歷史劇,另一類是影射“俄羅斯侵略”的現代劇,像《基輔的黎明》這樣曾經受歡迎的傳統劇目,因為政治原因被打壓,票房全靠政府組織學校和其他一些部門集體觀看撐著。
我在利沃夫認識的一位中學老師奧爾加(化名),她經常在即時通訊軟件上跟我抱怨學校的變化:“現在規定所有課程必須用烏克蘭語授課,哪怕是歷史課講到傳統(俄國)文學,也只能提幾句,還得加上‘這些作品帶有沙皇俄國擴張主義色彩’的注解。上個月有個學生在作文里引用了普希金的詩句,被要求重寫。”
奧爾加說,她班里的不少學生都是雙語家庭出身,以前還能在家聽俄語歌曲、看俄語電影,現在家長們都不敢了,因為政府鼓勵民眾舉報不遵守文化統一政策的行為,有人因為在家播放俄羅斯民歌,被鄰居舉報后,收到了文化部門的警告。
這當然不是所謂的“贊頌普通民眾”,這反而讓很多民眾變得小心翼翼,原本豐富多彩的民間文化,慢慢變成了單調的模板。大眾的、通俗的文化毫無疑問是豐富多彩的,而不是這樣單調的、預設的。
烏克蘭的大眾文化
現在筆者不想多談基輔當局(因為再多談他們沒有任何意義),只想再談談烏克蘭的大眾文化。目前的情況很明顯:比起在談判中頻頻遭遇羞辱、加速失去領土的當局,大眾及大眾文化是更能預判烏克蘭社會、文化發展趨勢的參照。
一邊是現實里的動蕩與不確定性,一邊是作品中扎堆出現的“圓滿勝利”。無論是電影院里的戰爭爽片、流行媒體上的民俗奇幻劇,還是街頭傳唱的新歌,都表明人們試圖在文化作品里逃避沉重的現實,同時汲取“獲勝”的心理慰藉。這個情況甚至與俄羅斯那邊也非常相似,讓人不得不感慨:俄烏兩國文因的聯系終究是割不斷的。
筆者今年在烏克蘭走了好幾個城市,也看過幾次電影和歌劇,發現火熱的這類作品幾乎都逃不開兩個套路:要么是“戰時大捷”,要么是“奇幻救世”,情節往往酣暢淋漓:主角們身手不凡,幾次陷入絕境都能奇跡般翻盤,最后以一場大獲全勝的戰斗收尾,每次到高潮部分都能聽到此起彼伏的掌聲和歡呼聲。可走出影院,烏克蘭人往往就要重新面臨“前線戰事不利,親人在前線的處境十分危險甚至已經喪生”的殘酷現實,這種對比往往也是導致目前烏克蘭人精神健康問題的一個根源。
哪怕這些作品劇情離奇、甚至有悖常識,也依然能吸引大量觀眾。例如這種套路的劇情非常多:一個年輕人意外喚醒了神話里的土地守護神,依靠神力守護家園。劇里的“守護神”或其他“神秘力量者”的造型也往往是:身披繡著傳統花紋的斗篷,手持橡木權杖,連臺詞里都穿插著一些民間諺語。稍微了解斯拉夫文化的人都知道,“圣者保護土地”這種標準的神話敘事在俄烏民間傳說里本就是同源的。
除了影視,今年流行的歌曲里,一些仍然是激昂高亢的愛國贊歌,另一些則是溫柔懷舊的民謠,唱的多是些“故鄉的麥田”“羅宋湯”“童年的木刻小屋”的內容。一位音樂制作人曾在Telegram群組里吐槽道:“現在寫歌很困難,寫得太低落沒有人喜歡聽,大家不想在歌里再添堵,寫得太高昂又會被罵不現實,所以很多歌手都愿意懷舊,老味道的旋律和歌詞能讓人們想起以前的平靜日子。”懷舊民謠里的意象,如麥田、木屋、傳統食物,就是烏克蘭人(尤其是蘇聯解體前的上一代人)的共同記憶。
有一個有趣的事情:烏克蘭今年的大眾流行文化趨勢,和俄羅斯興起的“奇幻熱”非常相似。就像俄羅斯觀眾沉迷于《翡翠城的巫師》《惡龍戈里尼奇》這類奇幻作品一樣,筆者在前文說過,烏克蘭觀眾也對神話、神秘題材情有獨鐘。
其實俄羅斯和烏克蘭人都是在用奇幻世界里的“絕對正義”、“圓滿結局”與最后的“神明降世”來作為現實的緩沖,俄羅斯因為特別軍事行動帶來的壓力,烏克蘭因為持續的戰爭創傷,兩國人民都需要在文化作品里找一個避風港。在那里,善惡分明,所有的苦難都能有一個圓滿的結局。不同的是在烏克蘭的大眾文化里,心靈自救的成分要更多一些。人們在作品里追求“勝利”是因為太渴望結束苦難,沉迷奇幻與懷舊,則是想在緊繃的生活里喘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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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上映的俄羅斯電影《最初的勇士》(右)與2026年即將上映的烏克蘭電影《瑪芙卡:森林的秘密》同為奇幻類型題材
童話故事、家庭奇幻故事、歷史故事和神話故事將在2026年繼續占據主導地位。道德準則、強大的英雄以及正義戰勝邪惡的故事將促進我們大多數人今天所缺乏的精神和諧。最重要的是:在新的一年里,讓文化不再是沖突和內戰的戰場,而是成為公眾對話的渠道。
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硝煙散盡后,這些在困境中也能被珍視的文化元素,會成為促成兩國重新對話的橋梁。畢竟,文化的本質從來不是對立與割裂,而是理解與共鳴。俄烏兩國在大眾文化里展現出的相似心理訴求讓筆者能夠看到這一點,也相信這一點。
當筆者體會到文化在變遷中的堅守與掙扎時,才能感受到文化對于一個民族的意義。我希望所有在歷史中守護文化燈火的人們,都能在傳承中獲得力量與慰藉。也祝中國新年快樂,愿文明的對話永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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