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附耳過來?!?/strong>
油盡燈枯的黃蓉聲音輕得像風中殘燭。
“蓉兒有話,只對您一人說。”
黃藥師俯下身,蒼老的手微微顫抖,將耳朵湊到女兒冰冷的唇邊。
“您立誓,此生不問,不查,亦不傳?!?/strong>
她的氣息帶著一絲藥草的苦澀和死亡的冰冷。
“……否則,蓉兒死不瞑目?!?/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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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陽的最后一縷烽煙,終于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徹底散盡。
連綿的哭聲與廝殺聲也已沉寂。
這座屹立了數十年的英雄之城,最終還是化作了一座巨大的墳墓。
城墻的殘垣斷壁在晨曦的微光里,顯露出猙獰的輪廓,如同遠古巨獸的森然白骨。
郭靖的身軀依舊筆直地佇立在北門城頭。
他手中的屠龍刀深深插入腳下的青石磚,支撐著他不倒的威名。
鮮血染紅了他的戰甲,也凝固了他最后望向北方的姿勢。
他沒有倒下。
他只是永遠地停止了呼吸。
在城主府的一間密室里,黃蓉躺在冰冷的床榻上。
她走得比他稍早一些,避開了親眼目睹城破的悲劇。
她的面容異常平靜,仿佛只是在連日的操勞后,沉沉地睡去了。
黃藥師踏入襄陽城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死寂的畫面。
幸存的丐幫弟子為他引路,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劫后余生的麻木。
他沒有去看那個被無數人敬仰的、頂天立地的女婿。
他眼里只有自己那個躺在密室里、永遠都長不大的女兒。
一向青衫磊落,視俗世禮法為無物的東邪,此刻的腳步竟有些虛浮。
他推開密室的門。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硝煙、和草藥混合在一起的復雜氣味。
他一步一步,緩緩走到床邊。
他伸出手,想要像從前那樣,拂開女兒額前的一縷亂發。
指尖卻在距離她冰涼肌膚一寸的地方,無法抑制地凝固了。
那張曾是天下最靈動、最嬌俏的臉龐,此刻只剩下蠟黃的、沒有生氣的平靜。
他的腦海里,不受控制地回響起女兒臨終前的情景。
就在這個房間里,就在這張床上。
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抓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冰冷、無力,指甲深深地陷進他的手背,仿佛要刻下什么。
“爹,附耳過來?!?/p>
那句話又在他耳邊響起,如同一道無法掙脫的陰冷魔咒。
他聽到了那句遺言。
一句足以將他引以為傲的所有認知徹底顛覆,讓他五內俱焚的遺言。
他當時整個人都僵住了,像一尊被雷電擊中的石像。
他看見女兒的眼睛里,沒有了往日的狡黠與慧黠,只剩下無盡的、深不見底的哀求與解脫。
“答應我……”
“為了蓉兒,也為了……靖哥哥的名節。”
黃藥師木然地點了點頭,喉嚨里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答應的。
他只記得,在他點頭的那一瞬間,女兒嘴角邊艱難地牽起了一絲極其微弱的笑意。
那絲笑意,是他此生所見,最凄涼、最慘烈的風景。
然后,她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
他抱著女兒逐漸冰冷的身體,喉嚨里發出一聲被死死壓抑住的低吼。
那聲音不似人聲,更像是被困在絕境中的孤狼,對著無情的蒼天發出的悲鳴。
郭靖至死不知。
黃藥師在之后孤寂的歲月里,一遍又一遍地咀嚼著這句話。
究竟是什么樣的事情,需要用郭靖那比生命還重要的“俠之大者”的名節來做賭注?
究竟是什么樣的秘密,能讓自己那個聰慧絕頂、驕傲無比的女兒,背負至死,含恨而終?
這個問題,像一根淬了劇毒的冰刺,深深地扎進了他的心里,日夜不停地折磨著他。
他遵從了誓言。
他親手安葬了郭靖和黃蓉。
他看著郭芙、郭襄、郭破虜這三個孩子被丐幫的長老護送著,前往安全的所在。
他沒有去追查任何事。
他甚至沒有再多看那三個孩子一眼。
他獨自一人,身形蕭索地轉身,回到了那個既是他半生的心血,也是他如今的地獄的地方。
桃花島。
島上依舊繁花似錦,落英繽紛,宛如世外仙境。
可惜這里的主人,已經永遠不會再踏著落花,笑著跑向他了。
他走在熟悉的桃林小徑上,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
那棵歪脖子桃樹,是蓉兒小時候最喜歡爬上去蕩秋千的地方。
遠處那塊光滑的礁石,是她第一次學著吹奏《碧海潮生曲》,結果吹得不成調子,自己氣鼓鼓地把玉簫扔進海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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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里,桌案上還攤著她未來得及寫完的襄陽城布防圖,墨跡未干,人已不在。
一切都和過去一樣。
一切又都和過去完全不一樣了。
黃藥師在島上枯坐了數月。
他不再打理那些珍奇的花草,任由它們瘋長。
他不再鉆研那些精深的學問,任由書卷蒙塵。
他白日里對著蒼茫的大海吹簫,簫聲不再是清越孤傲,而是充滿了撕心裂肺的凄厲,引得海鳥盤旋悲鳴,不敢靠近。
他夜晚則望著漫天星斗,徹夜不眠。
昔日爛熟于胸的奇門遁甲、五行八卦,此刻在他眼中都變成了一堆毫無意義的、冰冷的符號。
他想不通。
他被女兒那句沒頭沒尾的遺言折磨得形容枯槁,幾乎瘋魔。
他知道自己不該去想,不該去觸碰那個禁忌。
可那份滔天的疑慮,如同無數條有生命的藤蔓,從他心臟里長出來,將他越纏越緊,讓他幾近窒息。
他開始在島上漫無目的地游蕩。
他砸碎了自己最心愛的白玉棋盤。
他燒毀了自己新譜的曲子。
他一掌擊碎了當年妻子馮蘅親手為他雕刻的木人。
狂亂的行為,卻無法帶來絲毫的平靜。
終于有一天,他停在了黃蓉的書房前。
他站了很久。
然后,他走了進去。
書房里的一切都保持著原樣。
他的目光掃過書架,掃過桌案,最后停留在墻角一處不起眼的石雕上。
那是一個童子獻桃的石雕,是這間密室的機關所在。
他知道,如果存在答案,那一定就在里面。
那個地方,除了他和黃蓉,世上再無第三人知曉如何進入。
他顫抖著手,按照記憶中的方位和順序,轉動了石雕。
“軋軋——”
沉重的石壁無聲地向一側滑開,露出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幽深的甬道。
甬道里散發著一股陳舊和微涼的氣息。
他點亮了墻壁上的燭臺,舉步走了進去。
甬道的盡頭,是一間不大的石室,陳設極為簡單,只有一張石桌,一張石凳,和一只靠墻的書架。
這里存放著桃花島一脈最核心的武學秘籍,以及黃蓉自己的一些武學心得和陣法注解。
黃藥師的目光,卻第一時間被石桌上那只靜靜放置的紫檀木盒吸引了。
盒子已經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顯然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動過了。
他走上前,伸出手,用衣袖輕輕拂去盒上的灰塵。
在昏暗的燭光下,他看清了盒蓋上,有一行用指甲深深劃出的娟秀小字。
那筆跡柔弱,卻力透木背,帶著一種決絕的意味。
“若有一日,爹爹獨活于世,萬念俱灰時,或可一觀,以解蓉兒不孝之罪?!?/p>
黃藥師的心臟猛地一縮,幾乎停止了跳動。
這仿佛是女兒算準了他此刻的心境,從另一個冰冷的世界,向他遞來了最后的話語。
他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從脊椎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知道,盒子里裝著的,一定就是那個他立誓不去探尋的、最終的答案。
打開它,就是違背了對女兒臨終前最后的承諾。
不打開它,這根扎在他心里的毒刺,將伴隨他直到死亡的那一刻,讓他永無寧日。
他的手懸在盒蓋上,停留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
空氣死一般的寂靜,只能聽到燭火偶爾發出的“噼啪”聲和他自己沉重壓抑的呼吸聲。
最終,他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滿是疲憊與絕望的嘆息。
“蓉兒,你這又是何苦。”
他用兩根手指,輕輕地,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打開了盒蓋。
盒子里面,沒有他想象中的訣別信。
只有一卷用某種不知名異獸的皮制成的卷軸,卷軸呈暗黃色,散發著一股奇異而刺鼻的藥味。
他將卷軸拿了出來。
手感堅韌而冰冷。
他緩緩展開卷軸。
上面的字跡狂放不羈,筆畫之間帶著一股乖張邪氣,絕非出自蓉兒之手。
黃藥師的瞳孔驟然收縮成了一個危險的針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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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筆跡,他認得。
縱然時隔三十多年,他依然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是他早年云游在外時,結識的一位師弟的筆跡。
那人天賦之高,不在自己之下,卻對正統武學嗤之以鼻,一心醉心于醫毒禁術和續命之法,性情乖僻,離經叛道。
黃藥師曾多次勸誡,無果后斥其為“藥癡”,早已與其割袍斷義,斷了往來。
這個人的名字,叫陸漸。
黃藥師早已聽聞,陸漸在三十年前,因強行修煉一門上古禁術,導致真氣逆流,走火入魔,爆體而亡。
一個早已死去三十年的故人。
黃藥師的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加速,撞擊著他的胸膛。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目光死死地釘在卷軸的標題上。
那幾個用朱砂寫成的大字,仿佛帶著血腥氣。
《三衰七絕散·源流及解法》。
黃藥師的呼吸在這一刻徹底停滯了。
三衰七絕散!
這個名字,像一把生銹的鑰匙,打開了他記憶深處一個塵封已久的、黑暗的匣子。
他記得這個名字。
三十多年前,郭靖與黃蓉新婚不久,在東海之濱追擊一伙為禍漁民的西域匪盜。
匪首是一個身份神秘的西域高手,武功怪異,用毒如神。
那一戰郭靖雖將匪徒盡數殲滅,卻也在最后的對決中,中了對方一記陰毒無比的掌力。
那掌力中,就蘊含著這種名為“三衰七絕散”的奇毒。
此毒并不立刻致命,卻比任何見血封喉的劇毒都要惡毒。
它會像水蛭一樣,悄無聲息地附著在人的經脈和臟腑之上,慢慢吸食一個武者的精、氣、神。
先是內力無端衰退,再是筋骨血肉無故衰敗,最后是生命本源的生機徹底衰絕。
中毒者會在數年之內,從一個頂尖高手,變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并且……徹底斷絕生育的可能。
當時,他想盡了辦法。
他耗費無數珍貴藥材,甚至不惜放下顏面,親自去求助南帝一燈大師。
所有人都束手無策。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正直木訥、前途無量的女婿,一天比一天虛弱。
郭靖自己倒很坦然,只是常常望著東方的日出,遺憾自己不能再為國為民,守護襄陽。
可黃蓉不接受。
那段時間,黃蓉像瘋了一樣,將桃花島和她母親留下的所有醫書典籍翻了個底朝天。
她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一雙明亮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看得他心疼不已。
他記得很清楚,有一天,黃蓉突然找到他,說她從一本殘缺的古籍上看到,海外可能有能解此毒的奇人異士。
然后,她就不顧他的阻攔,獨自一人駕船出海了。
那一個月,是他一生中最難熬的時光之一。
一個月后,她回來了。
她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一樣,面容憔悴,嘴唇干裂,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堅定。
她帶回了一些他從未見過的、形態奇異的藥草,然后將自己關在丹房里,親自為郭靖熬藥調理。
奇跡就那樣發生了。
郭靖的身體,在服用了那些湯藥數月之后,竟然奇跡般地康復了。
他的內力不僅完全恢復,甚至比中毒之前更加精純、更加雄厚。
當時他欣喜若狂,只當是女兒福大命大,真的在海外找到了什么天材地寶或是仙人指點,并沒有深究其中的細節。
郭靖更是以為這一切都是妻子至誠感天,獲得了神仙搭救,對黃蓉愈發愛護和感激。
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切都充滿了無法解釋的疑點。
什么樣的奇人異士,能解開連一燈大師都束手無策的奇毒?
又是什么樣的天材地寶,能讓一個垂死之人脫胎換骨?
黃藥師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關節發白,幾乎要將那堅韌的獸皮捏穿。
他一字一句地,仔細地讀著那卷藥經。
藥經的前半部分,詳細記錄了“三衰七絕散”的毒理構成,其分析之精辟,見解之深刻,遠超他當年的認知。
然后,是解法。
卷軸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兩種解法。
第一種,是以毒攻毒,用七種世間至陽至剛的稀世藥物,配合一套極為霸道的獨門心法,將侵入體內的陰毒強行逼出。
但這種解法的最后,用紅筆標注了一行小字,寫著此法的致命后遺癥。
施救之后,中毒者五臟六腑雖可保全,但其賴以為生的生命本源之氣,已被毒素和烈藥徹底耗盡,從此經脈固化,元陽不生,再無生育能力。
黃藥師看到這里,心中已是一片冰涼。
他太了解郭靖的性格了。
若是知道治好自己的代價是會斷絕后嗣,他寧可武功盡廢,也絕不可能接受這種治療。
而以蓉兒對郭靖的了解,她更不會選擇這條讓郭靖痛苦一生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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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就只剩下……第二種解法。
黃藥師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緩緩地,不受控制地移向了卷軸的下一段。
那一段的文字,仿佛每一個字都浸泡在血水里,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氣,像一把生銹的鈍刀,一刀一刀地凌遲著他的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