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九二年,我堵在衛生所的藥房門口,胸口的火氣比爐子里的煤球還旺。
對著那個穿白大褂的清冷背影,我吼出了心里最惡毒的話:“劉琴!就你這臭脾氣,長得再好看也一輩子嫁不出去!”
整個屋子瞬間安靜得能聽見蒼蠅振翅的聲音。
她猛地轉身,那張總是冷冰冰的俏臉漲得通紅,眼睛里全是水汽。
所有人都以為她會哭著跑開,或者用更難聽的話罵回來。
但她沒有。
她幾步走到我面前,揚手就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啪”的一聲,抽得我眼冒金星。
我捂著臉,徹底懵了。
她卻死死盯著我,咬著嘴唇,用帶著哭腔卻無比清晰的聲音,喊出了那句讓全鎮議論了整整一年的話。
“嫁不出去?那你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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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二十四歲,是紅星機械廠的一名鉗工,靠著一把銼刀和一雙還算靈巧的手吃飯。
在那個年代,工人是個體面的身份,端的是鐵飯碗。可我這碗飯,端得并不舒心。廠里搞技術評比,明明我的活兒干得最漂亮,可名額卻給了油嘴滑舌、懂得給車間主任遞煙的王胖子。
我心里憋著火,像塞了一團蘸了油的棉花,點火就著。
這股火,在衛生所徹底燒了起來。
我娘張桂蘭有風濕心臟病,是個老毛病,得常年吃藥。衛生所,我幾乎每個月都要跑上好幾趟,對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味,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尤其是對護士長劉琴。
鎮上的人提起劉琴,話語里總是摻著三分驚艷,三分敬畏,還有四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議論。驚艷她的長相,在紅旗鎮這個地方,劉琴實在是太出挑了。她皮膚白,眼睛大,鼻梁高挺,不笑的時候,就像畫報上的女明星,帶著一股冷冰冰的距離感。
敬畏她的業務。她是衛校畢業的高材生,打針快準狠,包扎又快又好,看病抓藥,條理清晰,從沒出過差錯。
而那四分的議論,則全落在她的脾氣和年齡上。
劉琴脾氣不好,是全鎮公認的。她做事一板一眼,不講半點情面。誰想插隊,她能用眼神把人凍回去;誰要是質疑她的診斷,她能用一連串你聽都聽不懂的醫學名詞把你砸得暈頭轉向。
她已經二十六七了,在那個姑娘們二十出頭就爭相嫁人的年代,絕對算得上是“大齡”。媒人踏破了她家的門檻,可沒一個成的。大家私底下都說,劉琴眼光太高,心氣太傲,一般的男人,她看不上。
我以前對這些傳言是不信的。
直到我跟她打的交道多了,才發現,群眾的眼睛,有時候確實是雪亮的。她對我,從來就沒個好臉色。
我急著回廠里上班,想讓她快點把藥給我,她頭也不抬,指了指排得長長的隊伍,冷冷丟來一句:“按規矩來。”
我娘吃了藥覺得心慌,我跑來問是不是藥有問題,她拿著病歷卡,像審犯人一樣盤問了半天,最后得出結論,是我娘沒按時吃飯,低血糖引起的,跟藥沒關系。那眼神,仿佛在說我是個不懂得照顧老人的渾小子。
一來二去,我心里對她的那點因為長相產生的朦朧好感,全被她那張冷臉和不饒人的嘴給磨沒了。
我甚至覺得,她就是故意針對我。
那天下午,我揣著一肚子火氣來到衛生所,又看見了馬文濤。
馬文濤是鎮上供銷社主任馬德才的兒子,穿著一身時髦的的確良白襯衫,頭發抹得油光锃亮,騎著一輛嶄新的鳳凰牌二八大杠,車把上還掛著一個網兜,里面裝著幾個水靈靈的大蘋果。
他倚在自行車上,正對著從診室里出來的劉琴笑得一臉諂媚。
“小琴,下班了吧?我爸托人從省城捎來的蘋果,給你和你家里人嘗嘗鮮。”
劉琴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接過蘋果,說了聲“謝謝”,語氣客氣又疏遠。
馬文濤卻不以為意,繼續糾纏:“周末鎮上放電影,《廬山戀》,我搞到了兩張票,一起去?”
“沒空,要值班。”劉琴的回答干凈利落,沒有半點回旋的余地。
馬文濤的笑容僵了一下,目光一轉,看到了正排著隊、滿臉不耐煩的我。他的眼神里立刻流露出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仿佛在看一只趴在路邊的癩蛤蟆。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又往上冒了三尺。
好不容易輪到我,我把藥方往臺子上一拍,語氣很沖:“拿藥!”
劉琴瞥了我一眼,眉頭微蹙,沒說話,轉身去藥柜抓藥。她把一包包藥用牛皮紙包好,用細繩扎起來,動作一絲不茍。
就在她把藥遞給我的時候,一個穿著補丁衣服的老大爺湊了上來,怯生生地問:“蘇護士,俺……俺這藥費,能不能先賒著?等俺家那口子把菜賣了,就立馬送來。”
劉琴看了看藥方,又看了看老大爺那張飽經風霜的臉,搖了搖頭,語氣還是一貫的冰冷:“衛生所有規定,不能賒賬。”
老大爺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囁嚅著,手足無措。
我再也忍不住了。廠里的不公,馬文濤的輕蔑,劉琴的冷漠,還有眼前這一幕,所有的情緒攪和在一起,讓我失去了理智。
我把手里的藥包往臺子上一摔,沖著劉琴的背影就吼了起來。
“不就是幾塊錢的藥嗎?你至于這么不近人情嗎?人家大爺都這么大年紀了,你通融一下會死啊?”
劉琴轉過身,臉色沉了下來:“規定就是規定,開了這個口子,以后這工作還怎么做?”
“規定規定!你就知道規定!”我越說越激動,口不擇言,“怪不得人家都說你脾氣又臭又硬,活該嫁不出去!”
這話一出口,我立刻就后悔了。一個姑娘家,最忌諱別人說這個。
劉琴的身體明顯晃了一下,她死死咬著嘴唇,眼睛里迅速浮起一層水汽。她看著我,眼神里有憤怒,有委屈,還有一絲我讀不懂的受傷。
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們身上。馬文濤抱著胳膊,臉上是看好戲的笑容。
我被她那樣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虛,但話趕話,已經收不回來了。我的自尊心和那點可憐的男性虛榮,讓我梗著脖子,把話說得更絕。
“我看你就是仗著自己長得好看,才這么有恃無恐!我告訴你,劉琴!別看你現在長得好看,就你這又臭又硬的脾氣,以后沒人愿意娶你!”
話音剛落,世界都安靜了。
劉琴的臉,由紅轉白,再由白轉紅。那雙總是清冷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然后,就發生了開頭的那一幕。
清脆的耳光,和那句石破天驚的“你娶我!”,把我徹底砸懵了。
我捂著火辣辣的臉頰,看著眼前這個淚流滿面卻眼神決絕的女人,大腦一片空白。周圍的議論聲像潮水一樣涌來,馬文濤那張錯愕又嫉恨的臉在我眼前晃動。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衛生所的。
我只記得,那天下午的風,刮在臉上,和我滾燙的臉頰一樣,又疼又亂。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整個晚上。
臉上的巴掌印早就消了,但那火辣辣的感覺,卻像是烙進了骨頭里。比臉更疼的,是我的心,還有我那亂成一鍋粥的腦子。
“你娶我!”
這三個字,像魔咒一樣,在我耳邊翻來覆去地響。
我一遍遍回想劉琴當時的樣子。她哭了,哭得那么傷心,可她的眼神,卻又那么亮,亮得像兩把刀子,直直地插進我的心里。
那不是一句玩笑話,更不是一句氣話。
我能感覺到,那是一個女人在被逼到絕境時,用盡全身力氣,賭上自己所有名譽和尊嚴的吶喊。
我這個混蛋,用最惡毒的話,把她逼到了懸崖邊上。而她,沒有選擇后退,卻縱身一躍,把她的命運,砸向了我。
可我,接得住嗎?
我煩躁地抓著頭發,在狹小的房間里來回踱步。我想到我一個月幾十塊錢的工資,想到我娘那常年不斷的藥罐子,想到我們家那兩間低矮的平房。
我拿什么娶她?
劉琴是誰?她是鎮上最漂亮的姑娘,是吃公家飯的護士長。而我呢?我只是一個隨時可能因為頂撞領導而被穿小鞋的窮工人。
我們之間,隔著一條看不見但深不見底的河。
第二天一早,我娘看我頂著兩個黑眼圈,失魂落魄的樣子,把我叫到了跟前。她拉著我的手,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擔憂。
“建軍,你跟娘說實話,你跟衛生所那個蘇家姑娘,到底怎么了?昨天鎮上都傳瘋了。”
我低著頭,臉臊得通紅,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我以為我娘會罵我,罵我沖動,罵我不知天高地厚。
可她聽完,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手背。
“傻小子,你那張嘴啊,早晚要吃大虧。”她頓了頓,眼神變得異常認真,“不過,小琴那姑娘,娘見過好幾次,是個好姑娘。她對誰都冷冰冰的,可每次給我開藥,都會多叮囑兩句,讓我注意這,注意那。她那是嘴硬心軟。”
“她……她心里苦啊。”我娘的聲音低了下去,“聽說她爹身體也不好,常年吃藥,家里還有一個不怎么爭氣的弟弟。她一個姑娘家,撐著一大家子,不容易。”
我愣住了。這些事,我從來都不知道。我只看到了她的冷漠,卻沒看到她藏在冷漠下的疲憊和重擔。
我娘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建軍,做人,得憑良心。人家姑娘把一輩子的名聲都賭在你身上了,咱老陳家的人,不能當縮頭烏龜。”
“咱家是窮,可窮不能窮了志氣。一個男人,得有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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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的話,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是啊,擔當。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可我做了什么?我只會用惡毒的語言去傷害一個比我更艱難的女人。
我猛地站起身,心里那團亂麻,仿佛被一把快刀斬斷了。
我得去找她。不管結果如何,我必須給她一個交代。
我再次來到衛生所的時候,感覺整個鎮子的目光都跟在我身后。衛生所里的人看到我,表情各異,有好奇,有鄙夷,也有同情。
劉琴正在給一個孩子換藥,她的側臉依舊白皙,但眼圈卻是腫的,帶著明顯的青色。她看到了我,手里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又繼續,仿佛我只是個透明人。
我走到她面前,整個衛生所再次安靜下來。
我深吸一口氣,所有的目光都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我看著劉琴,看著她那雙平靜的眼睛,用我這輩子最鄭重的聲音說:
“劉琴。”
她沒抬頭。
“那天,是我混蛋,說了不該說的話,我跟你道歉。”
她的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
我停頓了一下,然后,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你昨天說的話,還算數嗎?”
劉琴手里的鑷子“哐當”一聲掉在了托盤里。她猛地抬起頭,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淚水,她就那么看著我,不說話。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往前走了一步,聲音不大,但足以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清楚。
“如果還算數,我陳建軍,娶你。以后你的風雨,我來擋。”
時間仿佛靜止了。
劉琴的眼淚終于決堤,但她的嘴角,卻緩緩地,緩緩地,勾起了一抹笑容。她看著我,用力地點了點頭。
那一刻,我看到馬文濤從門外進來,他臉上的表情,從錯愕,到難以置信,最后變成了一片陰沉的怨毒。
我知道,我們的戰爭,才剛剛開始。
而我不知道的是,這場戰爭的殘酷程度,將遠遠超出我的想象。
暴風雨比我想象的來得更快,也更猛烈。
我和劉琴的關系,像一顆炸彈,在紅旗鎮這個小地方炸開了鍋。各種流言蜚語,像夏天的蚊蠅,嗡嗡地往我們耳朵里鉆。
“聽說了嗎?蘇護士長要嫁給紅星廠那個陳建軍!”
“哪個陳建軍?哦,就那個窮小子啊?劉琴是眼睛瞎了嗎?”
“還不是被陳建軍給纏上的,這種人,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這些話,我聽了只是攥緊拳頭,可我知道,對劉琴的傷害更大。她是那么驕傲的一個人。
更直接的打擊,來自馬文濤。
那天我當眾給了他一個下不來臺,以他的性子,不可能善罷甘休。他爹是供銷社主任馬德才,在鎮上人脈廣,手眼通天。
一個星期后,車間主任把我叫到了辦公室。他遞給我一支煙,繞了半天圈子,最后才圖窮匕見。
“建軍啊,廠里最近效益不好,要減員增效。這個……這個下崗名單,是上面定下來的,我也沒辦法。”
他把一張紙推到我面前。
我看到了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下崗”。
在1992年,這兩個字,對一個靠工資吃飯的工人家庭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它意味著你從一個有單位、有保障的“體面人”,一夜之間變成了無業游民,變成了社會的包袱。
它砸碎的,不僅僅是我的鐵飯碗,更是我的尊嚴。
我拿著那張輕飄飄的紙走出廠門,感覺天都塌了。廠區里熟悉的機器轟鳴聲,此刻聽起來是那么的刺耳,像是在嘲笑我的失敗。
我失業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一天之內就傳遍了整個鎮子。
我成了所有人眼里的笑話。那個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攀上高枝,結果摔得粉身碎骨的傻子。
我最害怕的,是去見劉琴。我剛剛才對她許下諾言,要為她遮風擋雨,可轉眼間,我自己就先被風雨淋成了落湯雞。
我去她家找她,被她爹娘直接堵在了門口。
劉琴的父親蘇伯年,是個老實巴交的中學教師,此刻卻氣得滿臉通紅,指著我的鼻子罵:“你這個小王八蛋!你自己都自身難保了,還想來禍害我們家小琴?你給我滾!我們家就算是把小琴嫁給路邊的乞丐,也絕不會嫁給你這種沒出息的東西!”
劉琴的母親王秀娥在一旁哭天搶地:“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啊!養了這么個不省心的女兒啊!”
劉琴從屋里沖出來,哭著喊:“爸!媽!你們別這樣!這不關建軍的事!”
“你給我回去!”蘇伯年一把將劉琴推回屋里,然后“砰”的一聲關上了大門,差點撞到我的鼻子。
我站在那扇緊閉的門前,聽著屋里傳來的爭吵聲和哭喊聲,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周圍鄰居探頭探腦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
我狼狽地逃走了。
那幾天,我把自己鎖在家里,誰也不見,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最便宜的“大前門”香煙。煙霧繚繞中,我反復問自己,我是不是真的錯了?我是不是真的不該去招惹劉琴,把她也拖進我這個泥潭里?
就在我快要被絕望吞噬的那個晚上,我家的窗戶,被人輕輕地敲響了。
我打開窗,看到了劉琴。
她的眼睛又紅又腫,臉上還帶著淚痕。她看到我,二話不說,從墻頭翻了進來,動作利落得像一只貓。
她跳到我面前,把一個用手絹包著的東西,硬塞到我手里。
“拿著。”她的聲音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打開手絹,里面是幾張被捏得皺巴巴的“大團結”,還有幾張嶄新的糧票。我數了數,一共是三百塊錢。
在那個年代,三百塊錢,是一個工人將近一年的工資。
我像被燙到一樣,要把錢還給她:“我不能要!這是你的錢!”
“讓你拿著就拿著!”劉琴死死按住我的手,她的力氣大得驚人,“這是我工作這幾年攢的所有積蓄。”
她看著我,眼睛里閃著水光,卻無比堅定:“陳建軍,你聽著。下崗怎么了?沒了鐵飯碗,我們自己造一個金飯碗!我不信,憑你這雙手,會一輩子沒飯吃。”
“我不怕跟你吃苦,我只怕你沒志氣,自己先趴下了。”
“馬文濤越是想看我們笑話,我們越是要活出個人樣來給他看!”
她的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心中所有的陰霾。
我看著她,這個外表清冷,內心卻比火還炙熱的姑娘。我看著她手里那三百塊錢,那不僅僅是錢,那是她的全部信任,是她壓在我身上的賭注。
我一個大男人,眼圈瞬間就紅了。
我緊緊地握住那包錢,那是我這輩子握過的最重的東西。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好。我們一起扛過去。”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起了床。
我用那三百塊錢,買了一套二手的維修工具,又托人搞到一些常用的電子元件。
在鎮子最不起眼的西街角落,那個曾經的垃圾堆旁,我清理出一塊空地,支起了一張破桌子,掛上了一塊木牌。
木牌上,是我自己用紅漆寫的歪歪扭扭的四個大字:
家電維修。
我的反擊,從這個小小的、備受冷眼的維修攤,正式開始了。
萬事開頭難,我的維修攤,比我想象的還要難。
九十年代初,家電還是稀罕物。電視機、洗衣機、收音機,誰家要是有一臺,那都是寶貝。可也正因為是寶貝,壞了輕易不敢讓人動。
更何況,我還是個剛被廠里“優化”掉的下崗工人。
我的攤子支起來頭一個星期,門可羅雀。路過的人,大多是投來好奇又鄙夷的目光。他們寧愿把壞了的電器放在家里落灰,也不敢交給我這個“沒保障”的個體戶。
我每天從早坐到晚,陪伴我的,只有穿堂而過的風和滿心的焦慮。
劉琴成了我唯一的慰藉。
她每天下班,都會繞遠路過來看看我。有時候給我帶來一個熱乎乎的饅頭,有時候給我送來一壺泡好的濃茶。她什么也不多說,只是靜靜地陪我坐一會兒。
有她在,我就覺得心里踏實。
馬文濤的騷擾,也如期而至。
他沒親自來,而是派了幾個鎮上的地痞流氓。他們不打不罵,就是每天晃悠到我的攤子前,陰陽怪氣地說風涼話。
“喲,這不是陳大能人嗎?怎么淪落到修破爛了?”
“大家可看準了啊,別把好東西給他修壞了,到時候哭都沒地方哭!”
他們還故意把我的工具碰到地上,把我的零件弄得亂七八糟。
我咬著牙,一次次把工具撿起來,把零件重新歸類。我知道,我不能跟他們動手。我一旦動了手,就正中馬文濤的下懷。
生意在第八天迎來了轉機。
鎮東頭的李大媽家那臺十四英寸的“金星”牌黑白電視機不響了,她兒子跑遍了縣城都沒找到人修。聽人說我這里開了個維修攤,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把電視機給我搬了過來。
我打開電視機后蓋,仔仔細細地檢查線路。廠里那幾年練就的手藝還在,我很快就發現,是功放塊燒了。
我小心翼翼地換上新的功放塊,焊好,合上后蓋,插上電源。
“滋啦——”一陣雪花點后,電視機屏幕亮了,熟悉的《渴望》主題曲清晰地傳了出來。
“哎喲!我的天!響了!真的響了!”李大媽激動得差點跳起來。
我修好了鎮上第一臺“判了死刑”的電視機。這件事,像長了腿,迅速傳開了。
我的生意,終于有了起色。
漸漸地,找我修東西的人多了起來。小到收音機,大到雙缸洗衣機。我憑著過硬的技術和公道的價格,慢慢積累了口碑。人們不再叫我“那個下崗的”,而是開始叫我“小陳師傅”。
我的腰包漸漸鼓了起來,心里的底氣也足了。
可我知道,這還遠遠不夠。馬文濤就像一條潛伏在暗處的毒蛇,隨時會給我致命一擊。
果然,麻煩很快就來了。
這次出事的,是劉琴的弟弟,蘇強。
蘇強從小被家里寵壞了,不學無術,整天跟一幫狐朋狗友混在一起,還染上了賭博的惡習。那天晚上,他在外面跟人玩牌,輸紅了眼,不僅把家里的錢偷光了,還欠了人家二百塊的賭債。
債主直接找到了劉琴家,揚言不給錢,就要打斷蘇強的腿。
蘇伯年氣得當場犯了心臟病,王秀娥哭得死去活來。整個家,亂成了一鍋粥。
就在劉琴焦頭爛額,四處借錢的時候,馬文濤“從天而降”。
他開著一輛嶄新的桑塔納轎車,在那個自行車都算奢侈品的年代,這車簡直就像個怪物。他拿出二百塊錢,輕描淡寫地替蘇強還了債,然后把劉琴叫到了一邊。
后來劉琴告訴我,馬文濤當時對她說:“小琴,你看,這就是現實。陳建軍能給你什么?他連二百塊錢都拿不出來。你跟著他,只會吃一輩子的苦。”
“你只要點頭,答應跟他斷了。別說二百塊,就是二千塊,二萬塊,對我來說,都不算事。我還可以讓你爸媽住進縣城的樓房,讓你弟弟進供銷社上班。”
劉琴當場就拒絕了。
她對馬文濤說:“馬文濤,謝謝你的錢,這錢我會盡快還給你。但我和建軍的事,你少管。就算我跟著他要飯,我也心甘情愿。”
那天晚上,劉琴回家,又跟家里大吵了一架。她父母覺得是她拒絕了馬文濤,才斷了全家的“生路”。
劉琴從家里跑出來,找到了我。她在我那個簡陋的維修攤前,哭得泣不成聲。
我抱著她,心里像被刀割一樣疼。我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不能立刻給她一個安穩的家,讓她不用再受這些委屈。
也是在那個時候,我心里一個瘋狂的念頭,開始清晰起來。
光靠這個小攤子,一點點賺錢,是遠遠不夠的。我不僅要活下去,我還要活得比馬文濤更好。我要把他加諸在我們身上所有的屈辱,連本帶利地還回去!
我需要一個機會,一個能徹底扳倒他的機會。
這個機會,在我修好一臺舊電視機后,悄然而至。
那臺電視機的主人,是供銷社倉庫的一個老保管員,姓王,因為腿腳不好,提前退了休。他脾氣古怪,沒什么朋友。我幫他修好了電視機,沒收錢,他很感激。
一來二去,我們熟絡了起來。有一次,我提著兩瓶劣質白酒去找他喝酒,幾杯酒下肚,老王的話匣子就打開了。
他喝得滿臉通紅,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對我說:
“小陳,你是個好人。我跟你說個秘密,你千萬別告訴別人。”
“你知道馬德才父子,為什么那么有錢嗎?他們那桑塔納,是天上掉下來的?”
“我告訴你,都是偷的!偷國家的!”
老王告訴我,馬德才利用職務之便,經常把國家計劃調撥下來的緊俏物資,比如鳳凰牌自行車、蝴蝶牌縫紉機,甚至是一般人見都見不到的彩電票,都扣下來,做假賬報損耗。然后,讓馬文濤在外面找“倒爺”,高價賣出去。
“我親眼見過!”老王一拍大腿,眼睛都紅了,“好幾次深夜,馬文濤開著社里的解放大卡車,往城郊那個廢磚窯拉東西!我就是因為不小心撞見了一次,第二天就被馬德才找借口給辭退了!”
我聽得心驚肉跳。
我追問道:“王叔,這事兒,你敢肯定嗎?”
“我拿我這條老命擔保!”老王把酒杯重重地墩在桌上,“他們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可我記下了!每周五,差不多都是周五的深夜!”
我送走喝得醉醺醺的老王,獨自坐在黑暗里,心臟怦怦狂跳。
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
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機會,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但這也是唯一的機會。
我沒有立刻聲張。我知道,僅憑老王的一面之詞,扳不倒馬家這棵大樹。我必須拿到鐵證。
從那天起,我白天依舊是那個埋頭修家電的“小陳師傅”。
到了晚上,我就變成了一個潛伏在黑暗里的獵人。
我開始在供銷社大院附近蹲點,摸清了那輛解放大卡車的出入規律。我甚至偷偷跟蹤過一次,親眼看到那輛車,在深夜,開向了城郊的廢棄磚窯。
我的計劃,在我腦中漸漸成型。
我不能直接報案,那樣只會打草驚蛇。我需要一個局,一個能讓馬文濤人贓并獲,無法抵賴的局。
我想到了一個人。
縣紀委的一個年輕干事,姓劉。他老家就在我們鎮子附近,有一次他的收音機壞了,那臺收音機是他過世的父親留下的遺物,對他意義非凡。我花了整整兩天時間,才把它修好,而且分文未取。
劉干事當時很感激,說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難,可以去找他。
我決定賭一把。
我用左手,在一張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一封匿名信。
信的內容很簡單:“紅旗鎮供銷社,倒賣國家物資,每周五深夜,城郊磚窯。”
我沒有提任何人的名字,只在信的末尾,暗示了交易的物資可能是彩電,金額巨大。
我相信,只要劉干事是個有責任心的人,這樣一封信,足以引起他的重視。
寄出那封信的那個下午,我的手心全是汗。
我抬頭看了看天,天很藍,但我知道,一場巨大的風暴,就要來了。
這是一個起了風的周五深夜。
月亮被厚厚的云層遮住,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把自己整個人都埋在廢棄磚窯廠對面的一片半人高的野草叢里,身上那件破舊的軍大衣沾滿了露水,冰冷刺骨。
我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像要掙脫束縛,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耳朵里,除了風吹過草葉的“沙沙”聲,和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就只剩下蚊蟲在耳邊不知疲倦的嗡鳴。
我一動也不敢動,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條通往磚窯廠的土路。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我的腦子里一團亂麻。我在想,如果那封信石沉大海了怎么辦?如果劉干事根本不相信,或者馬文濤今天根本不來,我又該怎么辦?
一旦我的行蹤暴露,以馬文濤的狠辣,他絕對會讓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聲無息。
就在我幾乎要被自己的恐懼和懷疑壓垮的時候,遠處,兩道昏暗的車燈光柱刺破了黑暗。
來了!
一輛解放牌大卡車,發出沉悶的轟鳴聲,顛簸著駛進了磚窯廠的院子。我認得那輛車,正是供銷社的那一輛。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車門打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駕駛室跳了下來。是馬文濤。他身后還跟著兩個我認識的地痞,是鎮上出了名的滾刀肉。
馬文濤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昏暗的光線下,他的臉顯得有些猙獰。他沒發現什么異常,便朝院子深處打了個手勢。
很快,另一輛蓋著帆布的小貨車從磚窯的陰影里開了出來。
幾個人開始利索地從大卡車上往下搬東西。那些用油布蓋得嚴嚴實實的箱子,從大小和形狀來看,正是我從老王那里打聽到的那批緊俏貨——“金星”牌彩色電視機。
交易開始了。
我的手心里全是冷汗,緊緊攥著身下的泥土。我的計劃成功了一半,但最關鍵的一環,還沒有出現。
劉干事,他會來嗎?他帶著的人,會來嗎?
我像一個等待宣判的囚犯,煎熬地等待著。
院子里,馬文濤正在跟小貨車那邊的人點錢,他的臉上帶著得意的笑。我甚至能聽到他那囂張的笑聲,在寂靜的夜里傳出很遠。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
難道,真的失敗了?
就在我陷入絕望的深淵時,遠處,傳來了微弱的汽車引擎聲。
聲音很輕,但在這死寂的夜里,卻格外清晰。而且,不止一輛!
我的精神猛地一振!血液瞬間沖上了頭頂!
是他們!他們來了!
然而,我聽到了,馬文濤那邊的人顯然也聽到了。
其中一個馬仔猛地直起身子,像一只受驚的兔子,豎著耳朵朝路口方向張望。
幾乎是同一時間,仿佛是命運開的一個惡毒玩笑,磚窯廠院墻的另一側,一只被驚動的野貓,“喵”地一聲尖叫,從墻頭上竄了出去,在草叢里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
這聲貓叫,像一個該死的信號!
那個張望的馬仔被吸引,下意識地,他舉起了手里的手電筒,一道刺眼的光柱,猛地朝我藏身的方向掃了過來!
完了!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那道光,像一把利劍,瞬間穿透了黑暗,將我那張寫滿了震驚和惶恐的臉,照得一清二楚。
“那邊有人!”
那個馬仔聲嘶力竭地大喊,聲音都變了調。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動作,齊刷刷地朝我這邊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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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文濤猛地轉過頭。
當他看清草叢里那張臉時,他臉上的表情,在一瞬間,經歷了從驚愕,到恍然大悟,再到極致的怨毒和瘋狂。
他全明白了!
“是他!陳建軍!”
馬文濤的咆哮聲,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在空曠的磚窯廠里回蕩。
“是這個王八蛋搞的鬼!給老子抓住他!弄死他!”
他身邊的兩個地痞立刻扔掉了手里的錢,像兩頭惡狼,面目猙獰地朝我撲了過來!
就在這一刻,遠處,刺耳的警笛聲終于劃破了夜空,由遠及近,像催命的符咒,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清晰。
希望就在眼前!
可是,那兩個兇神惡煞的打手,距離我藏身的這片草叢,已經不足二十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