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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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算個什么東西？”
王皓的唾沫星子像夏天的急雨，砸在我的眼鏡片上。
鏡片后面，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油光锃亮的額頭。
“你在看？”
他向前挺著肚子，幾乎要撞到我的胸口。
“王經(jīng)理，”我平靜地說，“你最好離我遠一點。”
他愣住了，像是沒聽清我說的話。
我又說了一遍，聲音不大，但辦公室里每個豎著耳朵的人都聽見了。
“否則，你會像一枚過了河的卒子。”
“有去無回。”
南方的夏天，空氣是粘稠的，像化不開的麥芽糖。
公司的中央空調(diào)壞了半個月，天花板上的風扇有氣無力地轉(zhuǎn)著，攪動著一辦公室汗酸、廉價香水和打印機油墨混合的怪味。
我叫林風，產(chǎn)品優(yōu)化專員，工位在最靠近廁所的角落。
這個職位聽起來像是那么回事，其實就是給產(chǎn)品經(jīng)理們寫剩下的文檔，測試他們懶得碰的邊角功能，像一只寄生在船底的藤壺。
人事經(jīng)理王皓，是這個辦公室里唯一一個在三十五度高溫下還穿著熨帖襯衫、打著領(lǐng)帶的人。
他的頭發(fā)用發(fā)膠梳得一絲不茍，像頂著一頭黑色的塑料假發(fā)。
他從不開風扇，說那會吹亂他尊貴的發(fā)型。
他喜歡在會議上敲著桌子，唾沫橫飛地講“狼性文化”。
“我們公司不需要兔子！需要的是狼！嗷嗷叫的狼！”
每當他喊出這個口號，我就忍不住低頭去看他圓滾滾的肚子，那更像一頭懷了崽的母豬。
入職第三周，我發(fā)現(xiàn)一個上線很久的產(chǎn)品，在支付邏輯上有一個微小的漏洞。
正常情況下，用戶很難觸發(fā)。
但一旦觸發(fā)，就會造成公司資金的流失。
我沒走那套繁瑣的提bug、寫報告、等審批的流程。
那個下午，我花了三個小時，直接在代碼層面修復了它，然后提交了。
第二天，王皓把我叫到了全部門面前。
“林風！”
他的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鋸子。
“誰給你的權(quán)力，不經(jīng)過匯報就擅自修改核心代碼？”
“這是無組織！無紀律！”
我的組長，一個三十出頭就發(fā)際線告急的男人，立刻站出來，說他會承擔“管理不善”的責任。
他巧妙地把我的功勞，變成了他的“及時補救”。
王皓滿意地點點頭，拍了拍組長的肩膀，說這才是“有擔當”的表現(xiàn)。
那一天，我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第一次對這棟水泥盒子里所謂的“規(guī)則”感到一種生理性的惡心。
我開始習慣加班。
不是為了表現(xiàn)給誰看，只是不想太早回到那間十平米的出租屋。
一個暴雨的深夜，我最后一個離開辦公室。
經(jīng)過門口的警衛(wèi)室，昏黃的燈光從玻璃窗里透出來。
看門的大爺，姓陳，大家都叫他陳老。
他正獨自一人對著一盤象棋發(fā)呆。
那是一副被摩挲得油光發(fā)亮的老木棋，棋盤的邊角都裂開了。
我鬼使神使地推開了那扇小門。
“陳老，一個人下啊？”
他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只是指了指對面的小板凳。
那一晚，我輸?shù)脻⒉怀绍姟?/p>
我的每一步棋，仿佛都在他預料之中，他吃掉我的車、我的馬，就像一個大人從孩子手里拿走糖果一樣輕而易舉。
從此，午休和加班后的時間，我成了門衛(wèi)室的常客。
門衛(wèi)室里有一股茶葉和舊報紙混合的味道，比辦公室里的人味兒好聞。
我們很少說話，更多的時候，只有棋子落在木板上的聲音，清脆，利落。
陳老的棋風很怪。
有時候他大開大合，棄子如飛，殺得我丟盔棄甲。
有時候他又步步為營，把棋盤圍得像鐵桶一樣，讓我感到窒息。
“舍不得車，套不著帥。”他偶爾會冒出一句。
“年輕人，看一步想三步，那只是個棋手。看大勢，才能贏一盤棋。”
“進，有時候不是為了吃子。退，有時候也不是因為害怕。”
這些話像一顆顆石子，落進我心里，起初沒什么感覺，可慢慢地，在工作的死水里，竟也泛起了一絲漣漪。
我和陳老下棋的事，很快就傳到了王皓的耳朵里。
他把我叫進他那間冷氣開得像冰窖的辦公室。
“林風，”他靠在老板椅上，十指交叉放在他那引以為傲的肚子上，“我聽說，你最近很‘悠閑’啊。”
他的嘴角掛著一絲譏諷的笑。
“有時間跟一個看門的下棋，不如多去一線跑跑業(yè)務(wù)，多跟產(chǎn)品經(jīng)理學學怎么寫PPT。”
“公司給你發(fā)工資，不是讓你來養(yǎng)老的。”
他身體前傾，聲音壓得很低，像一條吐著信子的蛇。
“再讓我看到你‘不務(wù)正業(yè)’，你的試用期，可能就到頭了。”
我沒有反駁。
我只是看著他，覺得他像棋盤上那只自以為是的“過河卒”，很勇猛，卻也只有一步可走。
這件事之后，我在公司的處境變得更加尷尬。
同事們看我的眼神，都帶著一種憐憫和疏遠。
林風，那個名校畢業(yè)，卻自甘墮落去跟門衛(wèi)混在一起的傻子。
公司里兩個部門，為了一個重要項目的新功能歸屬，吵得不可開交。
兩個部門經(jīng)理在會議上互相指責，像兩只斗紅了眼的公雞。
項目陷入了停滯。
我看著他們，忽然想起了陳老說的那句“丟車保帥”。
我熬了一個通宵，做了一個數(shù)據(jù)模型，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壯士斷腕。
放棄這個爭執(zhí)不下的新功能，因為它投入產(chǎn)出比極低。
把所有資源集中到核心體驗的優(yōu)化上，這樣雖然短期數(shù)據(jù)不好看，但能保住我們最后的護城河。
我的方案通過組長交上去，石沉大海。
沒人會采納一個“邊緣人”的“瘋話”。
一個月后，問題徹底爆發(fā)，用戶差評鋪天蓋地，日活斷崖式下跌。
焦頭爛額的CEO李總在復盤會上，才有人從故紙堆里翻出了我那份報告。
李總在會上第一次提了我的名字，說了一句：“這個林風，有點想法。”
我沒有因此得到任何獎勵，但李總那略帶深意的眼神，讓我第一次覺得自己不只是個藤壺。
那天下午，我照例去門衛(wèi)室下棋。
一輛黑色的奧迪A8，悄無聲息地停在公司門口，車牌是五個8。
一個穿著剪裁得體西裝的中年男人下車，快步走到門衛(wèi)室窗邊，畢恭畢敬地遞進去一個牛皮紙袋。
他彎著腰，低聲說著什么，神態(tài)謙卑得像個小學生。
陳老只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那男人便立刻點頭哈腰地退下，上車走了。
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
我好奇地問了一句。
“哦，”陳老呷了口濃茶，淡淡地說，“一個遠房親戚，來送點土特產(chǎn)。”
我看著那輛絕塵而去的豪車，又看了看陳老腳上那雙開膠的舊布鞋，覺得這“土特產(chǎn)”恐怕不一般。
山雨欲來風滿樓。
我們最大的競爭對手，發(fā)布了一款顛覆性的產(chǎn)品，像一記重拳，直接打在了我們公司的太陽穴上。
客戶開始大量流失。
公司的現(xiàn)金流，像被戳破了的水袋，迅速干癟下去。
辦公室里，那股混雜的怪味，又多了一絲恐慌的氣息。
裁員的流言像病毒一樣蔓延。
李總?cè)庋劭梢姷劂俱蚕氯ィ犝f他跑遍了本市所有的投資機構(gòu)，連門都進不去。
王皓倒是精神煥發(fā)，他組織了一場“誓師大會”，在臺上喊著“與公司共存亡”的口號，眼珠子卻在盤算著自己的下一份工作。
一切都像一盤即將被將死的棋。
公司賬上的資金，只夠發(fā)最后一個月的工資了。
李總召集了所有中高層，開了一場絕望的會議。
他通紅著眼睛，聲音沙啞，幾乎是帶著哭腔說，如果一周內(nèi)再找不到投資，公司只能申請破產(chǎn)清算。
會議室的門關(guān)著，但那種末日般的絕望，還是從門縫里滲了出來，彌漫了整個樓層。
王皓緊跟在李總身后，喋喋不休地表著忠心。
“李總您放心！就算全員降薪百分之五十，我們也要跟公司共渡難關(guān)！”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顯得格外虛偽。
我沒有回自己的工位。
我走進了門衛(wèi)室。
那是我和陳老下的最后一盤棋。
我心事重重，落子毫無章法，很快就被他吃得只剩一個老帥，在九宮格里茍延殘喘。
“小子，你心亂了。”陳老說。
我把棋子一推，苦笑了一聲。
我沒把他當成救世主，只是在這棟大樓里，我唯一能傾訴的人，只有他。
我把我對公司困境的理解，從技術(shù)瓶頸到市場誤判，再到那個被束之高閣的“壯士斷腕”方案，像倒豆子一樣，全都說了出來。
我說完了，門衛(wèi)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那棵老樟樹上，蟬在聲嘶力竭地叫著。
陳老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睡著了。
然后，他拿起身邊那部老得掉漆的諾基亞按鍵手機。
他按下一串爛熟于心的號碼，撥了出去。
電話通了。
陳老把手機放在耳邊，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語氣，只說了一句話。
“小張，是我。”
“我這兒有個小公司，有點意思，你明天帶人過來看看。”
第二天上午，三輛黑色的奔馳商務(wù)車，像三只沉默的巨獸，停在了公司樓下。
車門打開，走下來一群西裝革履的精英。
為首的那個男人，四十歲左右，氣場強大，眼神銳利得像鷹。
李總和王皓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了下去。
他們以為是自己之前的求爺爺告奶奶終于有了回音。
王皓搶在所有人前面，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向為首的男人伸出雙手。
“張總！您好您好！我是公司的人事經(jīng)理王皓，我們李總可把您給盼來了！”
那個被稱為“張總”的男人，連眼角的余光都沒分給他。
他徑直越過王皓，像跨過一塊路邊的石頭。
他環(huán)視了一圈大廳里驚恐而又好奇的員工們，開口問道。
“哪位是林風？”
全場死寂。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