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你真打算蹬那玩意兒養(yǎng)活自己,還養(yǎng)活我?”
“蘇琴,你給我點時間,就一點點。”
“時間?我爸媽說得沒錯,跟著你,就是把日子往火坑里推。陳啟明,我不想下半輩子,連買根冰棍都要跟人掰扯半天?!?/strong>
“我……”
“我們完了。我沒法跟一個蹬三輪車的結婚,我丟不起那個人。”
1999年的秋風,刮在人臉上,像砂紙。
陳啟明站在自己那家“啟明電腦”的鋪子門口,門上交叉貼著白色的封條,在風里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輕響,像是在嘲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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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門上,還貼著幾個月前開業(yè)時印的彩色廣告紙,上面印著奔騰處理器的標志,寫著“裝機、維修、耗材”,現在已經被風雨吹得褪了色,皺巴巴地貼在那里,像一張衰老的人臉。
店鋪里空了。
桌子、椅子、貨架,還有那些他曾經視若珍寶的電腦配件,主板、顯卡、內存條,全被債主們搬走了,用來抵那還不清的債。
地上剩下一堆狼藉,全是些不值錢的包裝盒、廢電線,還有幾只死在角落里的蟑螂。
一股霉味混著塑料燒焦的味兒,從門縫里鉆出來,直往陳啟明鼻子里灌。
他站了很久,直到腿都麻了。
兜里還剩最后五塊錢,揉得像一團咸菜干。
他掏出來,去隔壁的小賣部買了一包“紅梅”煙,一塊錢。老板找給他四張皺巴巴的票子。
他抽出一根,點上,狠狠吸了一口。
煙霧嗆得他眼淚都出來了。
半年前,他還是這條街上人人羨慕的“小老板”。
二十出頭的年紀,敢想敢干,從親戚朋友那里東拼西湊了三萬塊錢,又貸了兩萬,一頭扎進了當時最熱的電腦生意里。
他以為自己抓住了時代的脈搏。
他沒想到,這條街上,半年內開了五家電腦店。
他更沒想到,對面那家店的老板,能搞到更便宜的貨,賣得比他的進價還低。
資金鏈一斷,就像被人從身后抽走了脊梁骨,嘩啦一下,整個人就癱了。
他欠了親戚四萬,銀行兩萬,還有供應商的貨款一萬多。
加起來,七萬多塊。
在1999年,這筆錢,能壓垮一個普通的工薪家庭。
天色漸漸暗下來,路燈一盞一盞亮了,昏黃的光照在他臉上,一半明一半暗。
他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尖碾滅,轉身朝那片低矮的平房區(qū)走去。
那里有他租的房子,還有他的未婚妻,蘇琴。
出租屋只有十來個平方,墻皮是灰的,有些地方受了潮,鼓起一塊塊難看的泡。
一張木板床,一個掉漆的衣柜,一張吃飯用的折疊桌,就是全部的家具。
空氣里有股揮之不去的潮濕氣。
蘇琴正坐在床邊,對著一面小鏡子涂口紅。那支口紅是她前幾天剛買的,叫“玫瑰紅”,涂在嘴上,顯得嘴唇很飽滿。
她今天穿了件新買的呢子大衣,是準備冬天結婚時穿的。
看見陳啟明推門進來,她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些。
“回來了?吃飯了沒?”
陳啟明沒說話,走到桌邊,一屁股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涼水,一口氣喝完。
杯子磕在桌上,發(fā)出“砰”的一聲。
蘇琴被他嚇了一跳,轉過頭來,皺著眉。
“你發(fā)什么神經?嚇我一跳?!?/p>
陳啟明抬起頭,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
“店……沒了?!?/p>
蘇琴涂口紅的手停在半空。
“什么沒了?”
“全沒了。今天封的門,東西都搬空了,抵債?!?/p>
蘇琴的臉色一點點變了,從紅潤到蒼白。
她把口紅往桌上用力一扔。
“那錢呢?我們借的那些錢呢?”
“欠著?!标悊⒚鞯穆曇艉艿停駨暮韲道飻D出來的,“還欠供應商一萬多?!?/p>
出租屋里死一樣地安靜。
窗外傳來鄰居家炒菜的“刺啦”聲,還有小孩的哭鬧聲。
過了很久,蘇琴才開口,聲音發(fā)著抖。
“陳啟明,你不是說,你肯定能成嗎?你不是說,年底我們就能買房結婚嗎?”
“是我沒用。”陳啟明把頭埋進手里,“是我太天真了?!?/p>
“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蘇琴的聲音一下子尖利起來,“七萬多塊錢!我們拿什么還?拿命還嗎?”
她站起來,在狹小的房間里來回走動,呢子大衣的下擺掃過地上的雜物。
“我爸媽當初就不同意!他們就說你這人不靠譜,好好的工廠鐵飯碗不要,非要下海!現在好了,淹死了吧!把我也一起拖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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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啟明抬起頭,看著她。
“蘇琴,你別這樣。我沒想拖累你?!?/p>
“沒想拖累我?那你現在告訴我,怎么辦?啊?你告訴我怎么辦!”
陳啟明從口袋里摸出那皺巴巴的四塊錢,放在桌上,又從另一個口袋里掏出一把毛票,叮叮當當地也放在桌上。
“這是我身上所有的錢了?!?/p>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我今天,從老鄉(xiāng)那里接了輛三輪車。明天開始,我去蹬三輪,拉活兒。拉貨,拉人,什么都干。一天掙個幾十塊錢,省吃儉用,總能把錢還上的。”
他看著蘇琴,眼睛里帶著一絲懇求。
“你信我,給我點時間,我一定能翻身?!?/p>
蘇琴死死地盯著他,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一樣。
她的眼神從震驚,到不可思議,最后變成了一種徹徹底底的嫌棄。
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蹬三輪?陳啟明,你讓我跟著一個蹬三輪的?”
她指著自己身上的呢子大衣。
“我這件衣服三百塊!我跟著你,以后是不是連買件衣服都要看你蹬三輪的臉色?”
“你還想讓我跟你過一輩子苦日子?我受夠了這間破屋子,受夠了每天算計著幾毛錢的日子!”
“蘇琴,你給我點時間,就一點點?!?/p>
“時間?我爸媽說得沒錯,跟著你,就是把日子往火坑里推。陳啟明,我不想下半輩子,連買根冰棍都要跟人掰扯半天?!?/p>
陳啟明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
蘇琴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我們完了。我沒法跟一個蹬三輪車的結婚,我丟不起那個人。”
說完,她轉身拉開衣柜,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往一個大包里塞。
陳啟明就那么坐著,看著她忙碌的身影,像一個木偶。
蘇琴收拾好東西,拉著大包走到門口。
她沒有回頭。
“門鑰匙我放桌上了?!?/p>
門被拉開,又被重重地關上。
“砰”的一聲,像是什么東西,在陳啟明的心里碎掉了。
他坐在那兒,一直坐到天亮。
桌上的那堆零錢,在清晨的光里,散發(fā)著冰冷的光。
第二天,陳啟明真的開始蹬三輪了。
那是一輛二手的“飛鴿”牌三輪車,車身是綠色的,漆掉得斑斑駁駁,露出下面鐵銹的顏色。蹬起來的時候,鏈條會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像個快散架的老頭。
他把頭發(fā)剪得很短,找了件最舊的藍色工裝穿上,戴了頂灰色的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
他怕遇見熟人。
一開始,他不知道去哪里拉活兒,就在火車站附近瞎轉悠。
太陽很大,曬得柏油路都泛著油光。
汗水順著他的額頭往下流,流進眼睛里,又澀又疼。
他蹬了一上午,一單生意都沒拉到。
中午,他餓得發(fā)慌,就著水龍頭里的自來水,啃了兩個早上買的冷饅頭。饅頭又干又硬,剌得他嗓子疼。
下午,有個拎著大包小包的中年婦女攔住了他。
“師傅,去紡織廠宿舍,多少錢?”
陳啟明心里一慌,這是他第一單生意。
“你……你說多少?”
婦女打量了他一眼,看他是個新手,撇了撇嘴。
“五塊錢,走不走?”
陳啟明心里算了算,從火車站到紡織廠宿舍,起碼有十多里路。但他怕這單生意跑了,趕緊點頭。
“走,走。大姐你上車?!?/p>
婦女的行李很重,兩個大麻袋,一個舊皮箱。陳啟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東西搬上車。
蹬起來的時候,他才發(fā)現,載重和空車完全是兩個概念。
車把重得像焊在地上,每蹬一下,大腿的肌肉都像被撕開一樣疼。
汗水濕透了他的后背,藍色的工裝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他瘦削的脊梁。
到了紡織廠宿舍,他已經累得快虛脫了。
幫婦女把行李搬上三樓,婦女從兜里掏出五塊錢遞給他,打量著他被汗水浸濕的衣服,說了一句。
“小伙子,干這行不容易啊?!?/p>
陳啟明接過錢,手都在抖。
他沒說話,轉身下了樓。
他靠在三輪車上,看著手里的五塊錢,突然很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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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他一天折騰下來,掙到的第一筆錢。
晚上回到那間空蕩蕩的出租屋,他脫下衣服,聞到一股濃重的汗臭味。
他燒了鍋熱水,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
然后,他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木箱子,那是他以前用來裝貨的。
他把那五塊錢,鄭重地放了進去。
接著,他又找出一本硬殼筆記本,在第一頁上,用黑色的水筆寫下兩個字:
“還債”。
下面,他列了一串名單和數字。
大伯:一萬。
三叔:八千。
銀行:兩萬。
最后,他寫下總數:七萬三千五百。
寫完,他看著那個數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像一座山,壓在他身上。
但他心里,反倒踏實了。
日子就在三輪車的“嘎吱”聲中,一天天過去。
夏天,太陽像個火球,把人烤得脫層皮。陳啟明蹬車的時候,總覺得后背上能煎雞蛋。他買了個大水壺,灌滿涼白開,渴了就猛灌幾口。一個夏天過去,他黑得像塊炭。
冬天,北風像刀子一樣刮。他穿上所有能穿的厚衣服,還是凍得手腳發(fā)麻。有時候拉完一趟活兒,手指頭都僵了,半天伸不直。
他漸漸摸出了門道。
早上五點,去批發(fā)市場拉菜。那些菜販子都認識他了,因為他力氣大,要價也公道。
上午,去火車站或者長途汽車站趴活兒,拉那些拎著大包小包的旅客。
下午,就去建材市場附近轉悠,總能碰到一些裝修的,需要拉點水泥沙子什么的。
他變得越來越不像以前的自己。
他學會了跟人討價還價,為了五毛一塊錢,能跟人磨半天。
他學會了看城管的眼色,一有風吹草動,蹬上車就跑。
他也學會了抽煙喝酒。累到極致的時候,他會花幾塊錢,去路邊的小飯館,要一盤花生米,一瓶最便宜的二鍋頭,自斟自飲。
辣酒下肚,渾身的疲憊好像都消散了一些。
有一次,他在一個小區(qū)門口等活兒,下起了大雨。
他沒地方躲,就縮在三輪車的雨棚下面。
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棚子上,像敲鼓一樣。
他看到一對年輕情侶,打著一把傘,笑著從他面前跑過去。女孩的頭靠在男孩的肩膀上,男孩摟著她的腰。
那一瞬間,他想起了蘇琴。
他想起她也曾經這樣,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說要跟他過一輩子。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扎了一下,疼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從口袋里摸出煙盒,已經濕了,煙也軟塌塌的。
他把煙扔在地上,把頭埋在膝蓋里。
雨下得更大了。
一年多以后,陳啟明還清了第一個親戚的錢。
那天,他揣著厚厚的一沓錢,大多是十塊、二十塊的零錢,去了他三叔家。
三叔和三嬸看到他,愣了一下。
他比以前黑了,瘦了,但眼神很亮。
他把錢放在桌上。
“三叔,這是欠你的八千塊,你點點。”
三叔沒去點錢,只是看著他,嘆了口氣。
“啟明,你這是何苦?!?/p>
“該還的,總要還?!标悊⒚髡f。
從三叔家出來,他覺得渾身都輕松了。
蹬車回去的路上,他蹬得飛快,車鏈子“嘎吱嘎吱”地響,在他聽來,像唱歌一樣。
又過了兩年,他陸續(xù)還清了所有親戚的錢。
木箱子里的錢,進進出出,筆記本上的名字,一個一個被劃掉。
他還債的方式很老土,每次都是攢夠了一筆,就親自送過去。
他想讓那些曾經幫助過他的人看到,他陳啟明,沒有趴下。
還清親戚的錢那天,他破天荒地給自己放了半天假。
他去澡堂子泡了個澡,搓掉了一身的泥,然后去理發(fā)店,讓師傅給刮了臉,修了面。
走出理發(fā)店的時候,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有點陌生。
臉上的棱角更分明了,眼神里,沒了當初的浮躁,多了一些說不清的東西。
之后,他開始還銀行的貸款和供應商的貨款。
這兩筆錢更難還,因為有利息。
他比以前更拼了。
他發(fā)現,光靠蹬三輪,速度太慢。他開始琢磨別的門路。
他在建材市場拉活兒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叫老周的貨運站老板。
老周五十多歲,人很精明。
有一次,老周的一車貨,要從城南送到城北的工地,但是司機臨時拉肚子了。
老周急得團團轉。
陳啟明正好在旁邊。
“周老板,你要是信得過我,我給你送?!?/p>
老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那輛破三輪。
“你?開什么玩笑?!?/p>
“我以前開過貨車,有駕照。”陳啟明說,“本兒在家里,沒帶。”
老周半信半疑,但實在找不到人了,只能死馬當活馬醫(yī)。
“行,你小子要是敢把我的貨弄丟了,我扒了你的皮?!?/p>
那是一輛解放牌的舊卡車,離合重得要命。
但陳啟明開得很穩(wěn)。
他不僅把貨安全送到了,而且比預定的時間還早了半個小時。
因為他沒走常規(guī)的大路,而是穿了幾條他蹬三輪時摸出來的近道。
回來的時候,老周正在站里抽煙,看到他,眼睛一亮。
“可以啊,小子,有兩下子?!?/p>
陳啟明笑了笑,沒說話。
從那以后,老周有零活兒,就經常找他。
有時候是幫忙跟車,有時候是幫忙卸貨,有時候是司機不夠,讓他去頂班。
陳啟明什么都干,從不挑活兒,給錢就行。
他白天蹬三輪,晚上就去貨運站幫忙。
一天只睡四五個小時。
人像一根繃緊的弦。
2003年,陳啟明還清了所有的債。
那天,他從銀行拿到還清貸款的憑證時,站在銀行門口的大太陽底下,突然覺得一陣眩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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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扶著門口的石獅子,坐了下來。
四年的時間。
一千四百多個日日夜夜。
他終于把那座壓在身上的大山,搬走了。
他沒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是覺得很累,一種從骨頭縫里透出來的累。
他把那輛陪了他四年的三輪車,賣給了收廢品的。
賣了五十塊錢。
他拿著那五十塊錢,回到了出租屋。
屋子還是那間屋子,只是更破舊了。
他把那本記賬的筆記本拿出來,翻到最后一頁,用筆,重重地劃掉了最后一筆賬。
然后,他把本子扔進了爐子里。
火苗“呼”地一下竄起來,把那些名字和數字,一點點吞噬。
他看著跳動的火焰,發(fā)了很久的呆。
第二天,他去找了老周。
“周老板,我不想蹬三輪了,想跟你踏踏實實地干?!?/p>
老周正在算賬,聞言抬起頭,從老花鏡后面看著他。
“想干什么?”
“什么都行。跟車,調度,倉管,只要你肯要我。”
老周放下手里的算盤,給他倒了杯茶。
“啟明,這幾年,我一直看著你。你這人,能吃苦,有腦子,是個干大事的料?!?/p>
他抽了口煙,繼續(xù)說。
“我這個貨運站,也就這樣了,小打小鬧。現在國家發(fā)展快,物流這行,以后肯定有大前景。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干?”
陳啟明愣住了。
“我?我哪有那個本錢。”
“本錢我借你?!崩现苷f,“不用多,先買兩輛二手車,掛靠在我這里,自己跑業(yè)務。賺了錢,再慢慢還我?!?/p>
陳啟明看著老周,說不出話來。
老周笑了笑。
“我不是做慈善。我是投資。我投的是你這個人?!?/p>
陳啟明抓住了這個機會。
他用老周借給他的錢,買了兩輛二手的東風卡車。
他成立了自己的小車隊,名字很簡單,就叫“啟明貨運”。
辦公室,就是他那間十平米的出租屋。
他既是老板,也是司機,還是業(yè)務員。
他把當年開電腦店失敗的教訓,全都用在了新的事業(yè)上。
他知道成本控制有多重要,所以他會親自規(guī)劃每一趟車的路線,精確到哪個加油站的油更便宜。
他知道客戶關系有多重要,所以不管多小的客戶,他都親自去拜訪,陪著喝酒,拍著胸脯保證服務。
他知道效率有多重要,所以他的車,永遠比別人的快一步。
頭一年,他沒賺到什么錢,剛剛夠維持運營和還老周的利息。
但他的名聲,在圈子里慢慢傳開了。
大家都知道,有個叫陳啟明的年輕人,做事靠譜,價格公道。
生意漸漸多了起來。
從兩輛車,到四輛車,再到十輛車。
他的車隊,從掛靠在老周那里,到自己租了一個小院子,有了自己的調度室和修理棚。
他也從那個十平米的出租屋,搬進了一個兩室一廳的樓房。
他成了別人口中的“陳總”。
他很少再想起蘇琴。
不是忘了,而是沒時間想。
他太忙了。
忙著拉業(yè)務,忙著管司機,忙著處理各種突發(fā)狀況。
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會覺得孤單。
他住的房子很大,但總是空蕩蕩的。
他也試著相過幾次親,都是生意場上的朋友介紹的。
但見了面,他總覺得不對勁。
那些女人,看他的眼神,讓他想起當年蘇琴看他的眼神。
只不過,當年是嫌棄,現在是崇拜。
但他覺得,本質上是一樣的。
她們愛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他“陳總”的身份,和他銀行卡里的數字。
他漸漸地,就沒了那份心思。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公司里。
看著公司一天天壯大,看著車隊的車一輛輛增加,成了他最大的樂趣。
這些年,中國經濟飛速發(fā)展,物流行業(yè)也迎來了黃金時期。
陳啟明的公司,順著這股大潮,越做越大。
從一個城市的小車隊,發(fā)展成了跨省的物流公司。
他的座駕,也從那輛破解放,換成了桑塔納,又換成了帕薩特,最后,換成了一輛黑色的奔馳S級。
他快四十歲了。
身邊的人都叫他“鉆石王老五”。
但他自己知道,他心里,有個地方,一直是空的。
2019年,初夏。
陳啟明的辦公室,在公司大樓的頂層,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大半個城市。
他正坐在紅木辦公桌后,審閱一份財務報表。
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請進?!?/p>
門推開,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走了進來,一臉的陽光和興奮。
他叫張浩,是公司業(yè)務部的骨干,也是陳啟明最看好的一個年輕人。
“陳總!”
張浩把一份大紅的請柬,雙手遞到陳啟明面前。
請柬是燙金的,很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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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總,下個月十八號,我結婚,您……您一定要來!”張浩的臉因為激動,有點紅。
陳啟明放下手里的報表,笑著接過請柬。
“恭喜啊,小張。新娘是哪里人啊?”
“就是本地的,我高中同學?!睆埡茡狭藫项^,有點不好意思,“陳總,您是我最敬佩的人。我跟婷婷商量了,想請您……當我們的主賓,給我們做個見證。您要是不來,我們這婚禮,都覺得沒分量。”
陳啟明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
也是這樣,充滿了干勁和對未來的向往。
他拍了拍張浩的肩膀。
“好。你的婚禮,我一定到?!?/p>
“謝謝陳總!太謝謝您了!”張浩激動得差點跳起來。
張浩離開后,陳啟明打開請柬看了一眼。
新郎:張浩。
新娘:李婷婷。
很普通的名字。
他隨手把請柬放在一邊,又拿起了財務報表。
對他來說,這只是參加一個優(yōu)秀下屬的婚禮,是一種對員工的關懷。
他完全沒想過,這場婚禮,對他意味著什么。
婚禮當天,天氣很好。
陳啟明開著他那輛黑色的奔馳S600,來到了舉行婚禮的五星級酒店。
車剛在門口停穩(wěn),一個穿著西裝、胸前戴著新郎胸花的年輕人,就滿臉笑容地跑了過來,親自為他拉開了車門。
正是張浩。
“陳總!您來啦!快請進,快請進!”
張浩的熱情,引來了周圍賓客的側目。
大家都在猜測,這個坐著大奔、被新郎親自迎接的男人,是什么來頭。
陳啟明穿著一身得體的深灰色西裝,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痕跡,但更多的是一種沉淀下來的從容和氣場。
他下了車,把車鑰匙遞給旁邊的泊車小弟,然后拍了拍張浩的肩膀。
“今天你最大,不用管我,去忙你的?!?/p>
“那哪兒行啊!”張浩笑著說,“您是咱們最重要的客人!我媽我爸都在里面等著呢!我?guī)^去。”
說著,張浩就親自引著陳啟明,穿過裝點著鮮花和氣球的大堂,走進了宴會廳。
宴會廳很大,擺了四五十桌。
張浩直接把他引到了最中間、位置最好的那一桌。
“陳總,您坐這兒。”
那是主賓席。
桌上已經坐了幾個人,看穿著打扮,應該都是雙方比較重要的人物。
看到張浩把陳啟明安排在這里,大家都客氣地站起來,朝他點頭微笑。
陳啟明也禮貌地回應,然后坦然地在主位坐下。
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面。
張浩又跟他說了幾句客套話,就被伴郎叫走了。
陳啟明獨自坐在那里,看著眼前熱鬧的場景。
司儀在舞臺上調試著音響,孩子們在鋪著紅地毯的過道上追逐打鬧,賓客們觥籌交錯,談笑風生。
一切都充滿了喜慶的氣氛。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茶是好茶,大紅袍。
過了一會兒,婚禮儀式正式開始。
在浪漫的音樂聲中,新郎張浩和新娘李婷婷,手挽著手,走上了舞臺。
臺下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陳啟明也跟著鼓掌,臉上帶著微笑。
他看著臺上的張浩,心里有些感慨。
這小子,有能力,也踏實,好好培養(yǎng),將來是個能獨當一面的人才。
司儀走上臺,說著一套熟練的祝詞,然后,高聲宣布:
“下面,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有請我們新郎的父母,上臺致辭!”
陳啟明循聲望去。
他看到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先走上了舞臺。男人穿著一身不太合身的新西裝,頭發(fā)梳得油亮,臉上帶著緊張而又驕傲的笑容??雌饋恚莻€老實本分的普通人。
緊接著,新郎的母親,也挽著丈夫的胳膊,走上了舞臺。
她穿著一件紫紅色的旗袍,燙著時髦的卷發(fā),化了濃妝。
她滿面春風,對著臺下的賓客揮手致意。
當她的臉,清晰地出現在舞臺的追光燈下時,陳啟明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他端著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二十年了。
她的模樣變了一些,眼角有了皺紋,身材也有些發(fā)福。
但那張臉的輪廓,那種熟悉的眉眼,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蘇琴。
是她。
陳啟明慢慢地,把茶杯放回桌上,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
他靠在椅背上,面無表情地看著臺上。
臺上,蘇琴的丈夫,正拿著話筒,激動地說著感謝來賓的話。
蘇琴就站在他旁邊,微笑著,不時地整理一下自己的旗袍,享受著臺下所有人的矚目。
她似乎很滿意現在的生活。
陳啟明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一包中華煙,抽出一根,點上。
他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煙圈。
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致辭很快結束了。
新郎新娘開始挨桌敬酒。
蘇琴作為男方的母親,自然是陪在身邊的。
她挽著丈夫,跟在兒子兒媳后面,臉上掛著得體而又驕傲的笑容。
她今天很高興。
兒子爭氣,在一家大公司上班,很受老板器重。兒媳婦也漂亮懂事。
她覺得自己當年的選擇,無比正確。
她常常跟兒子說,做人要腳踏實地,找個好單位,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比什么都強。
千萬別學那些異想天開的人,到頭來,只會害人害己。
她遠遠地看到了主賓席上,那個被兒子特別推崇的“陳總”。
隔得有點遠,看不太清長相,但感覺氣場很足,一看就是個大人物。
她心里充滿了感激和一絲好奇。
終于,張浩和新娘,領著他們,走到了主賓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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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浩一臉興奮和崇拜,指著坐在主位的陳啟明,大聲地對母親說:
“媽!我給您隆重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常跟您提起的,我們公司的老板,陳總!陳總對我特別好,是我的貴人!”
一直含笑的蘇琴,順著兒子的手指,看向那個男人。
陳啟明聽到介紹,很配合地掐滅了手里的煙,然后抬起頭,準備站起身來。
當他的臉,完整地,清晰地,暴露在蘇琴的視線中時。
當他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對上她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時。
蘇琴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