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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你那腦殼是不是讓門弓子抽了?那可是個來路不明的啞巴,大冬天睡在牛棚邊的草窩里,連那賴皮狗都不愿意挨著她,你把她領回家當祖宗供著?”村口那棵老得掉皮的歪脖子柳樹下,二癩子把一粒瓜子皮“呸”地一聲吐出老遠,在那一臉橫肉上擠出一堆看笑話的褶子。
周圍幾個納鞋底的老娘們也跟著嚼舌根:“就是啊趙老三,你雖然窮得家里耗子都含著眼淚走,好歹成分好,是貧農。娶個要飯的啞巴,也不怕半夜被她克死?聽說她連自個兒名字都不會寫,是個傻子!”
我蹲在石磨盤上,把最后一口嗆嗓子的旱煙抽進肺里,在鞋底狠狠磕了磕煙袋鍋子,悶聲說道:“都要凍死了,哪管得了那么多。她是個人,我也想有個伴。湊合過唄,還能離咋的?再說,要是這冬天我一個人過,沒準也凍死在炕頭上了。”
這時候的我哪里能想到,這個為了“湊合過日子”用半袋紅薯面換回來的啞巴媳婦,三年后會給這窮得鳥不拉屎的山溝帶來一場驚人的反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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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三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也特別邪乎。西北風像一把把鈍刀子,在黃土高原這千溝萬壑里來回地刮,刮在人臉上,生疼生疼的,像是要剝下一層皮。
我們這個村叫趙家溝,那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窮窩子。地里全是石頭蛋子,莊稼長不起來,一年到頭,也就夠糊弄個半飽。我在家排行老三,上頭兩個哥哥早年遇上饑荒,沒挺過來,爹娘也沒得早,就剩我這一根獨苗,守著三間四處漏風的土坯房過日子。
二十六歲了,還是個光棍。我也想娶媳婦,做夢都想。可家里除了那幾只餓得甚至想啃木頭的耗子,連個像樣的家當都沒有。哪家姑娘愿意跟著我吃糠咽菜?
蘇云就是那年冬天流落到我們村的。
那天早上,我看水缸見了底,挑著兩個木桶去河邊鑿冰挑水。走到蘆葦蕩邊上,看見一堆枯草里好像趴著個黑乎乎的東西。
我壯著膽子走近一看,是個女的。穿著一身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破棉襖,棉花套子都露在外面,黑得發亮。頭發像是個亂草窩,臉上全是黑灰。她在冰窟窿里洗幾個爛得流水的土豆,那手凍得跟紫紅色的胡蘿卜似的,腫得老高,手背上裂了好幾道大口子,血水順著往下淌,滴進冰水里,暈開一絲絲紅線。
村里的幾個半大孩子,閑著沒事干,站在岸上拿土塊和石頭砸她,嘴里還要喊著順口溜:“啞巴瘋婆子,吃爛菜,睡牛棚,沒人要!”
一塊石頭正好砸在她后背上,她身子晃了一下,差點栽進冰窟窿里。可她也沒躲,也沒叫,就那么縮著身子受著,一聲不吭,像是塊木頭。
我看著心里堵得慌。都是窮苦命,何苦還要為難窮苦人。
我放下水桶,撿起一塊土坷垃朝那幫孩子扔過去:“滾犢子!再欺負人,我告訴你們大人去!”
孩子們見我真急眼了,這才一哄而散,臨走還沖我做鬼臉:“趙老三護著瘋婆子嘍!趙老三要娶瘋媳婦嘍!”
等那幫孩子跑沒影了,我才走過去。
那個女人似乎感覺到了有人靠近,身子猛地一縮,抱著頭,渾身抖得像篩糠。
“別怕,我不打人。”我盡量把聲音放輕。
她慢慢抬起頭。
雖然臉上臟得全是灰,頭發也亂蓬蓬的遮著半張臉,但我看清了那雙眼睛。大大的,卻滿是驚恐,像是山里受驚的野鹿,又像是被人丟棄的小狗。
她看見我手里沒拿石頭,稍微松了口氣,但還是警惕地盯著我。
我嘆了口氣,從懷里摸出早起剩的半個窩窩頭。這窩窩頭硬得跟石頭似的,但我一直揣在懷里,還帶著點體溫。
“吃吧,沒毒。”我遞過去。
她盯著那個黑乎乎的窩窩頭,喉嚨里咕嚕一聲。她沒敢接,先看了看我的臉,又看了看窩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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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著啊,我不餓。”我把窩窩頭硬塞進她那雙凍爛了的手里。
她抓著窩窩頭,根本沒嚼,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脖子都憋粗了。
我趕緊把剛打上來的水瓢遞過去:“慢點!慢點!喝口水!”
她抱著水瓢,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口冰水,這才把那口硬干糧順下去。吃完之后,她怯生生地看著我,眼神里少了幾分戒備。
“你叫啥?”我蹲下來問她。
她搖搖頭,指了指嘴巴,擺擺手,嘴里發出“啊啊”的聲音。
“啞巴?”
她低下了頭,手指不安地絞著破衣角。
后來我才打聽清楚,她是一個月前流落到這里的,沒介紹信,沒戶口,就住在生產隊廢棄的牛棚邊上,靠撿地里的爛菜葉過活。村支書不想管這閑事,只要她不偷不搶不鬧事,就睜只眼閉只眼。
可這眼瞅著就要下大雪了,那種破草棚子,連風都擋不住,更別說擋雪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冰涼的土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里全是那個啞巴女人在冰水里洗爛土豆的樣子,還有她那雙驚恐的大眼睛。
我想了一宿,抽了半袋煙葉子。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我就爬起來了。我翻箱倒柜,把家里那個不知傳了幾代的破木箱子打開,從最底下掏出一個布口袋。
那是二十斤紅薯面,是我攢了一年的口糧,本來打算留著過年包頓餃子,或者開春青黃不接的時候救命用的。
我背著那袋紅薯面,頂著寒風去了村支書家。
支書正蹲在門口刷牙,見我背著東西來,愣了一下:“老三?這一大早的,你這是要干啥?”
我把紅薯面往地上一放,悶聲悶氣地說:“叔,我想娶那個啞巴。”
“噗——”支書剛喝進嘴的漱口水直接噴了出來,沫子濺了一地。
“趙老三,你瘋了?那是誰你知道嗎?沒名沒姓,沒戶口,那就是個黑人!再說了,你看她那臟樣,指不定身上帶著啥病呢!”支書瞪大了眼睛,像看傻子一樣看著我。
“沒戶口就沒戶口,那是個人命。我不娶她,這個冬天她得凍死。我娶了她,我有口吃的就分她一半,算積德了。”我梗著脖子,也沒敢看支書的眼睛,盯著地上的霜花說,“再說,我都這歲數了,正常姑娘誰跟我?有個伴兒,好歹是個家。”
支書看了看那袋紅薯面,又看了看我那股子犟驢一樣的勁頭,嘆了口氣。
“你小子,就是個倔種。”支書踢了踢那袋面,“行吧,反正你也娶不上媳婦。但這紅薯面得交公,算是給她補個集體戶的手續費,不然大隊里我沒法交代。還有啊,丑話說前頭,以后她要是惹出什么事,或者她是逃犯啥的,你得兜著!”
“我兜著。”我一點頭。
就這樣,我用了全部家當,換回了一個媳婦。
結婚那天,冷清得嚇人。
沒有鞭炮,沒有嗩吶,更沒有酒席。村里甚至沒人愿意來幫忙貼個喜字,大家都在趴墻根,等著看我趙老三的笑話。
“聽說了嗎?老三那窮鬼,為了個啞巴,把救命糧都交了。”
“等著吧,過不了三天,那啞巴就得跑,或者把老三家房子點著了。”
我也沒理會那些閑言碎語。我把家里那口大鐵鍋刷了三遍,燒了滿滿一大鍋熱水。
我去牛棚邊上把蘇云領了回來。她跟在我身后,低著頭,兩只手緊緊抓著那個破布包,那里面估計就是幾塊爛布頭。
進了屋,屋里雖然也破,但好歹四面墻不漏風,灶坑里燒著火,有股子暖意。
我指了指后面隔出來的小間,那里放著我娘生前用過的大木盆,里面已經倒滿了熱水。
“去洗洗吧。”我從柜子里翻出一塊老肥皂,遞給她,“把你那身破爛扔了,炕上有干凈衣裳。”
那是這三年來,我唯一沒舍得穿的一件打著補丁的棉襖,還有我娘留下的一件碎花夾襖,雖然舊,但洗得干干凈凈,一直壓在箱底。
蘇云接過肥皂,手抖了一下。她抬頭看了看我,眼圈紅了,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抱著衣服進了里屋。
我坐在外屋的板凳上,聽著里面嘩啦嘩啦的水聲,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就這么有媳婦了?跟做夢似的。
過了大概半個時辰,水聲停了。
門簾子一掀,蘇云走了出來。
我正往灶坑里添柴火,聽見動靜一抬頭,整個人瞬間僵住了,手里的柴火棍“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這……這是那個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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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臉上的黑灰洗干凈,頭發梳順了編成辮子盤在腦后,換上那件碎花夾襖的蘇云,簡直像是變了個人。
她白,不是那種常年干農活曬出來的黑紅,而是白得像剝了殼的雞蛋,透著一股子瓷實勁兒。雖然瘦得皮包骨頭,下巴尖尖的,但那眉眼清秀得很,鼻梁挺直,眼睛水靈。她站在那兒,雖然有些局促,兩只手絞著衣角,但那股子精氣神,根本不像是個要飯的,倒像是供銷社掛歷畫上的那些城里人。
我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去過縣城,但我發誓,十里八鄉也沒見過這么俊的姑娘。
我看呆了,半天沒喘上氣來。
蘇云見我直勾勾地盯著她,臉“騰”地一下紅了,一直紅到了脖子根。她低下頭,往后縮了縮。
我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撓了撓頭,臉上一陣發燙,尷尬地嘿嘿笑了兩聲:“那啥……洗干凈了挺好,挺好。”
我指了指炕桌:“吃飯吧。”
桌上擺著兩碗稀粥,還有一碟咸菜,兩個黑面窩頭。這就是我們的喜宴。
蘇云坐在炕沿上,沒動筷子。
我怕她嫌棄,趕緊解釋:“家里窮,沒啥好東西。但我說了,只要有我一口干的,就不讓你喝稀的。這窩頭你吃,我喝粥頂得住。”
蘇云看著我,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砸在炕席上。
她突然站起來,鄭重地跪在炕上,沖著我那個破桌子,結結實實地給我磕了一個頭。
我嚇了一跳,趕緊去扶她:“別介!咱不興這個!快起來!”
那一刻,我就在心里發誓:趙老三啊趙老三,這女人既然跟你了,就算把命豁出去,你也得護著她。
日子就這么過了起來。
蘇云雖然不會說話,但她手巧得讓人害怕,也勤快得讓人心疼。
以前我那屋里,亂得像個豬窩。她來了沒三天,家里大變樣。
那床破得露棉絮的被子,被她拆洗了一遍。她不知從哪找來的碎布頭,拼成了一朵朵好看的花,補丁打得比新的還好看,針腳密密麻麻的,整齊得像是機器踩出來的。
窗戶紙重新糊了,她在上面剪了幾朵紅色的窗花貼上,那花樣我都沒見過,不是喜鵲登梅,也不是連年有余,而是一些奇奇怪怪卻特別好看的花紋。
她做飯也講究。明明就是紅薯面和野菜,她也能變著花樣做。野菜洗得干干凈凈,切得整整齊齊,也不知她怎么弄的,吃起來一點都不苦,還不牙磣。
但我總覺得,我這媳婦身上有些怪,有些讓人捉摸不透的地方。
有一次吃飯,我餓急了,端起碗呼嚕呼嚕往嘴里灌,吃得滿嘴是渣。
一抬頭,看見蘇云正拿著筷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她腰挺得直直的,左手扶著碗沿,右手拿筷子的姿勢特別好看,嚼東西沒一點聲音。她那樣子,不像是坐在土炕上吃野菜,倒像是坐在大飯店里吃山珍海味。
我看呆了,嘴里的粥都忘了咽:“媳婦,你咋這么吃飯?咱莊稼人吃飯得大口才有勁兒啊。”
她愣了一下,好像突然驚醒過來。那雙眼睛里閃過一絲慌亂,趕緊低下頭,學著我的樣子大口扒飯,還故意弄出點“吧唧”聲,身子也垮了下來,縮成一團。
我看在眼里,心里犯嘀咕,但沒敢問。
還有一回,我在供銷社買鹽。營業員看我買得多,隨手扯了一張舊報紙給我包鹽。
回家后,蘇云正在灶臺邊燒火。看見那張包鹽的報紙,她的眼睛突然亮了,那光芒比灶膛里的火還亮。
她把鹽倒進罐子里,小心翼翼地把那張油乎乎的報紙展平,捧在手里看。
我湊過去看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我也認不全,大概是講什么國家大事的。
她看得那么認真,手指頭在一個個字上劃過,嘴唇微微顫抖。看著看著,眼淚就那么無聲地流下來,滴在報紙上,暈濕了一片墨跡。
“你識字?”我冷不丁問了一句。
這一問,把她嚇得渾身一哆嗦。她手里的報紙掉在地上,整個人像只受驚的貓,拼命沖我搖頭,臉上的驚恐讓我心里發毛。
她撿起報紙,揉成一團,就要往灶火里塞。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哎哎,別燒啊,留著引火也行啊。不識字就不識字,怕啥。”
我拍拍她的后背,感覺她背上的汗都下來了:“沒事,以后我不問了。咱好好過日子。”
從那以后,我發現她更小心了。她在村里走路永遠低著頭,看見穿制服的人,哪怕是郵遞員,她都躲得遠遠的,像老鼠見了貓。
轉眼到了一九七五年,我們在一起過了兩年多。
這三年,我們兩口子起早貪黑,日子稍微有了點起色。我們養了兩只雞,還開了一小塊荒地種點蔥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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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村里人還是嘴碎,背后叫我們“啞巴配窮種”,但只要不當面罵,我都忍了。
可樹欲靜而風不止,禍事還是來了。
那是秋天的一個傍晚,我還在地里干活。隊里的保管員老孫頭突然大喊大叫,說隊里準備給公社食堂送去的一只老蘆花雞丟了。
那可是集體財產,偷集體財產那就是挖社會主義墻角,是大罪。
這時候,二癩子跳了出來。這小子自從那次調戲蘇云未遂被我拿鐵鍬嚇唬過一次后,就一直懷恨在心。
他指著我家方向喊:“我剛才看見那個啞巴在保管室附近轉悠,鬼鬼祟祟的,肯定是一看沒人就順手牽羊了!那娘們以前就是乞丐,手腳肯定不干凈!”
治保主任是個急性子,聽了二癩子的話,帶著幾個民兵,氣勢洶洶地沖進了我家院子。
我剛扛著鋤頭進門,就被兩個民兵按倒在地上,反剪了雙手。
“趙老三,讓你媳婦把雞交出來!不然把你倆都抓去公社批斗!游街示眾!”治保主任吼道,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
“我們沒偷!蘇云連只螞蟻都不敢踩,怎么會偷雞!”我拼命掙扎,臉貼在冰涼的土地上,蹭破了皮,火辣辣的疼,“你們這是冤枉好人!”
“好人?誰不知道你媳婦是流竄犯!”二癩子在旁邊煽風點火,抬腳就要往我身上踹。
就在這時,屋門開了。
蘇云端著一盆喂雞的泔水走了出來。看見我被人按在地上,臉上還有血,她手里的盆“哐當”一聲砸在地上。
平時見人就躲、膽小如鼠的蘇云,這一刻卻像是瘋了一樣。
她尖叫一聲,那是啞巴特有的、撕裂般的叫聲。她沖過來,一把推開準備踢我的二癩子。那力氣大得驚人,二癩子沒防備,被推了個趔趄。
蘇云張開雙臂,擋在我身前。她那瘦弱的身板瑟瑟發抖,像秋風里的落葉,但她的腳像釘子一樣釘在地上,一步都不退。
她死死盯著治保主任,那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驚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決絕,一種母狼護崽子的兇狠。
“滾開!啞巴婆娘,連你也一塊抓!”治保主任也被她這眼神嚇了一跳,揮著手里的繩子喊道。
蘇云突然轉過頭,目光像刀子一樣扎向旁邊的二癩子。
她伸出手指,指著二癩子的腰間,嘴里發出“啊!啊!”的急切叫聲,一邊叫一邊比劃著吃東西的動作。
大家順著她的手看過去,二癩子腰里鼓鼓囊囊的,看著有點不對勁。
“看啥看!這是我棉褲太厚!”二癩子臉色一變,捂著腰想往后退。
“那是啥?”趕來的村支書皺著眉喝問了一句。
民兵隊長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二癩子的胳膊,把他按住,掀開他的破棉襖一看。
一團帶血的雞毛,還有半只沒吃完的燒雞,油乎乎地塞在褲腰帶上。
原來是賊喊捉賊。
真相大白,全場一片嘩然。
村支書氣得臉都綠了,一腳踹在二癩子屁股上:“把這丟人現眼的東西給我捆起來!送公社!”
人群散去,院子里只剩下我們兩口子。
我從地上爬起來,渾身骨頭架子都疼。蘇云看著我臉上的血和土,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地流。
她打來水,用手帕一點點給我擦傷口,動作輕得像是在碰一塊豆腐,生怕弄疼了我。
“媳婦,讓你受驚了。”我抓住她冰涼的手,“都怪我沒本事,讓人這么欺負。”
她看著我,嘴唇劇烈地抖動著,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說,喉嚨里發出在那一瞬間幾乎要沖破封鎖的聲音。但最終,她只是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她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雙手緊緊抓著我的衣襟,抓得那么緊,指節都發白了。
那天晚上,我抱著她,明顯感覺她在做噩夢,身體一抽一抽的。
我拍著她的背,心里暗暗發狠:趙老三,這輩子哪怕把命搭上,也不能再讓蘇云受一點委屈。
一九七六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晚,倒春寒凍死人。
蘇云病了。
一開始只是咳嗽,我想著可能是著涼了,給她熬了點姜湯。可沒過兩天,她就開始發高燒,整個人燒得像塊紅炭,燙手。
她躺在炕上,臉燒得通紅,呼吸急促得像拉風箱,嘴唇干裂起皮。
村里的赤腳醫生來看了一眼,摸了摸額頭,嚇了一跳:“這都燒過四十度了!肺里全是雜音,這是急性肺炎!我這只有安乃近,根本壓不住。得送縣醫院,不然會燒成壞肺,要人命的!”
赤腳醫生搖搖頭,留了兩片退燒藥走了。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腿都軟了。
去縣醫院?那可是要花大錢的。家里翻個底朝天,連一分錢都找不出來。
看著蘇云那痛苦的樣子,我咬了咬牙。
我跑遍了全村,最后在村長家門口跪了一個小時,把頭磕得咚咚響,額頭全是血。村長媳婦看不下去了,拿出私房錢借了我十塊,又讓大隊借了一輛拉糞用的板車給我。
我給蘇云裹上家里所有的被子,又把稻草鋪得厚厚的,把她抱上板車。
“云啊,你挺住,咱們去大醫院,一定能治好。”
趙家溝離縣城有四十里山路。那天還下著雨夾雪,路全是泥濘,滑得根本站不住腳。
我把麻繩往肩膀上一勒,低著頭,拉起車轅就往縣城跑。
那是怎樣的四十里地啊。
上坡的時候,我腳下一滑,膝蓋重重磕在石頭上,鉆心的疼。但我不敢松手,我怕車滑下去摔著蘇云。我幾乎是手腳并用,一步一步往上爬。
我的布鞋底磨穿了,腳指頭在尖石頭上磕得血肉模糊,每走一步都鉆心地疼,可我感覺不到。
風雪往脖子里灌,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流進嘴里,咸得發苦,澀得想吐。
我一邊拉車一邊跟她說話,怕她睡過去就醒不來了。
“媳婦,等你好了,咱就把那只雞殺了燉湯喝。”
“媳婦,今年咱多種點菜,我也給你買塊花布做新衣裳。”
“媳婦,你別睡,你聽見我說話沒?”
車上的蘇云迷迷糊糊地哼了一聲,那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到了縣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我渾身是泥,像是剛從泥坑里爬出來的野鬼。我背著蘇云沖進急診室,噗通一聲跪在醫生面前:“大夫,救命!救救我媳婦!我有錢,我有十塊錢!”
值班醫生是個好人,沒嫌棄我們臟臭,趕緊叫護士把人推進去,掛上了吊瓶。
那一夜,蘇云一直在輸液。
我守在床邊,一步不敢離開。后半夜,蘇云燒得又厲害了,開始說胡話。
病房里靜悄悄的,只有走廊里偶爾傳來的腳步聲。
我趴在床邊,迷迷糊糊快睡著的時候,突然聽見蘇云開口說話了。
聲音很小,很虛弱,斷斷續續的,但字正腔圓,那根本不是我們這的土話,也不是以前她那種含糊不清的聲音。那是標準的普通話,甚至帶著點我不懂的詞。
“爸……文件在……在書房第三層……”
“我……我是…………我要回家……”
我一下子驚醒了,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爸爸?她不是流浪的孤兒嗎?
還有什么文件?什么書房?
這時候,走廊里傳來一陣皮鞋聲。一個穿著灰色中山裝的中年男人路過門口。
聽見病房里的囈語,那個男人的腳步明顯頓了一下。他停在門口,往里面探頭看了一眼。那目光銳利,帶著審視,在蘇云那張燒得通紅的臉上停留了好幾秒。
我本能地感到了危險。我趕緊站起來,用身子擋住他的視線,警惕地瞪著他,像是一條護食的狗。
那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目光在我身上掃了一圈,什么也沒說,轉身走了。但我感覺他走得很慢,像是在思索什么。
蘇云醒來后,燒退了不少。
我端著熱水喂她,看著她那雙恢復清明的眼睛,心里卻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
“媳婦,”我試探著問,“你昨晚做夢了?咋喊別人的名字?”
蘇云正在喝水的手猛地一抖,半杯水全灑在了被子上。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比發燒時還要嚇人。她死死抓住我的手,指甲都掐進了我的肉里,疼得我一哆嗦。
她盯著我的眼睛,那眼神里充滿了懇求、恐懼,還有深深的絕望。她拼命地搖頭,嘴唇咬出了一排白印,示意我不要再問,也不要對外說。
我明白了,這是一個秘密,一個可能會要了她命的秘密。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沒事,就是做夢。咱啥也沒說,我也啥也沒聽見。好了,咱們回家。”
蘇云看著我,眼淚流了下來。她把臉埋在我的手掌心里,無聲地哭泣。
從縣城回來后,蘇云變了。
雖然她還是那樣勤快,但我能感覺到,她心里有事。
她經常趁我不注意,站在村口的那個高土坡上,往南邊看。一站就是半天,眼神空洞而遙遠,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在跟什么人告別。
村里的大喇叭里,開始播放一些不一樣的新聞。雖然我聽不懂那些大道理,但我能感覺到,世道好像要變了,大家說話的語氣都不一樣了。
一九七六年的秋天,莊稼收完了。
地里的活少了,村里人閑了下來。大家都在議論,說外面的天變了,好多以前被打倒的人都平反了。
我不懂啥叫平反,我只關心今年的紅薯夠不夠吃。
蘇云坐在院子里縫一件新衣服。那是她用攢了半年的雞蛋,去供銷社換來的一塊藍卡其布。
她做得特別認真,每一針都像是在繡花。
“媳婦,這布這么好,你也給自己做一件啊。”我看著那嶄新的布料,有些心疼。
她笑著搖搖頭,把做好的上衣在我身上比劃了一下。大小正好,針腳細密。
她看著我穿上新衣服,眼里滿是溫柔。她伸手幫我整理領子,手指在我臉上輕輕撫摸,那感覺,像是在摸一件珍寶,又帶著一絲說不出的傷感。
那天下午,天陰沉沉的,烏云壓得很低,好像又要下雪。
我正在院子里劈柴,突然感覺到地面在微微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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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嗡——”
一陣低沉的轟鳴聲從遠處的山谷傳來,越來越近,越來越響。這聲音不像拖拉機的“突突”聲,也不像縣里那種破吉普的哼哼聲,倒像是悶雷在地上滾,震得人心頭發顫。
“啥動靜?”隔壁二癩子正趴在墻頭看來往的大姑娘,被這聲音嚇得差點掉下去。
緊接著,村口的狗像是瘋了一樣狂叫起來,全村的雞鴨都在亂飛。
我扔下斧頭,跑出院子。
只見通往村口的那條土路上,卷起了一條黃龍般的塵土,遮天蔽日。
幾輛墨綠色的吉普車,像鋼鐵怪獸一樣沖破塵土,咆哮著開了過來。這種車,比縣長坐的那種還要氣派,車輪子上全是泥,顯然是跑了遠路來的。
更嚇人的是,在這幾輛吉普車中間,還夾著一輛黑得發亮的轎車。那車身哪怕沾滿了泥點子,也透著一股子讓人不敢直視的威嚴。這在那個年代的窮山溝里,簡直像是外星飛船一樣稀罕。
“我的娘誒,這是哪路神仙下凡了?”
村民們全都跑出來了,端著飯碗的、抱著孩子的,全都擠在路兩邊。一個個張大了嘴,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惹惱了車里的大人物。
車隊一直開,徑直開到了我家那幾間破草房前,才慢慢停下。
車門打開的聲音整齊劃一,“砰砰砰”。
從吉普車上跳下來七八個穿著軍大衣、腰桿筆直的年輕人,動作利索地散開,站在了那輛黑色轎車周圍,眼神警惕地盯著四周。
村支書早就嚇得腿軟了,帽子都戴歪了,哆哆嗦嗦地跑過來,話都說不利索:“首……首長……這是……我是本村支書……”
沒人理他。警衛員伸手把他擋在一邊。
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快步走到黑色轎車旁,拉開了后門。
一只锃亮的黑皮鞋踏在滿是雞屎和爛泥的地上。緊接著,一位頭發花白、穿著呢子大衣的老者走了下來。
他環顧四周,目光掃過那些破敗的土墻,掃過那些穿著破棉襖看熱鬧的村民,最后定格在了我家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上。
就在這時,蘇云端著一盆喂雞的泔水,從屋里走出來。
看見門口這場面,她手里的盆“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泔水濺了一地,她捂著嘴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