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你就是陳默?跟我走!”一只手鐵鉗似的箍住我。
我回頭,是個干瘦大爺,渾身汗味混著塵土味。
相親對象在飯店門口皺著眉看我,像看一出滑稽戲。
我甩了甩胳膊,沒甩掉。
“大爺,你認錯人了。”
我媽把我從床上薅起來的時候,陽光已經透過窗簾縫,在地上切出一條刺眼的光帶。屋里悶得像個蒸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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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你給我起來!”我媽的聲音跟砂輪磨鐵一樣,尖利。“看看你,三十好幾的人了,跟沒抽骨頭的泥鰍似的癱著。日頭都曬屁股了!”
我把臉往枕頭里埋得更深了點。枕頭套子有股子說不清的味道,汗味,頭油味,還有一點若有若無的霉味。
“你再不起來,我拿涼水潑你了!”她說著,真走到了桌子邊,拿起了暖水瓶。
我一個激靈坐了起來,頭發亂得像個鳥窩。“起,起了。”
我媽這才把暖水瓶放下,把一套疊好的衣服扔我身上。“今天這個姑娘,叫周莉,在銀行上班。人家姑娘家境好,工作好,肯出來見你,是你祖上燒了高香。你給我拾掇利索點,胡子刮干凈,別一天到晚那副吊兒郎當的樣,看著就晦氣。”
我抓了抓頭發,含糊地“嗯”了一聲。
“聽見沒?”
“聽見了。”
我趿拉著塑料拖鞋進了衛生間。衛生間很小,墻角的瓷磚縫里都是黑的。
鏡子上蒙著一層水汽,我用手一抹,露出一張臉。眼泡是腫的,臉色有點發黃,胡茬像剛冒頭的青草,一圈一圈的。
這就是我,陳默。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國企當技術員,每天對著一堆圖紙和零件。生活像一鍋溫吞水,煮了十幾年,沒開過,也沒涼透。
相親,就是我媽時不時往這鍋水里扔的一塊石頭。她總盼著能激起個水花,結果每次都是“咕咚”一聲,沉底,然后水面又恢復平靜。
我擠了牙膏,刷牙的時候,我媽還在門外念叨。
“飯店是人家姑娘選的,叫‘人和飯店’,在老城區那邊,你別走錯了。”
“知道了。”我吐掉泡沫,滿嘴都是薄荷的涼氣。
“別遲到,人家姑娘最煩男人磨磨蹭蹭的。”
“知道了。”
“說話客氣點,主動點,別跟個悶葫蘆似的,等人家姑娘問一句你才答一句。”
“知道了,媽,你讓我清靜會兒。”
我刮了胡子,換上我媽準備的白襯衫和西褲。
襯衫有點緊,勒得我脖子不舒服。我看著鏡子里那個好像要去面試的人,覺得特別陌生,又特別滑稽。
我從床底下拖出我的寶貝,一輛半舊的嘉陵150。當年也算是風光過的坐騎,現在發動機一響,跟個得了肺病的老頭似的,“突突突”地咳嗽。
我媽把我送到門口,還在囑咐:“成了的話,今年過年就能帶回來了。你爸在底下,也能安心……”
我沒讓她說完,擰動油門,車子“噌”地一下竄了出去。
老城區的路是真不好走。窄,坑坑洼洼。
兩邊是那種蘇式紅磚樓,墻皮大塊大塊地往下掉,露出里面深一塊淺一塊的磚。
家家戶戶的窗戶外頭,都用鐵欄桿焊著,上面掛滿了衣服褲子,五顏六色的,像萬國旗。
空氣里的味道很復雜。有蜂窩煤沒燒透的嗆人味,有小飯館里傳出來的油炸帶魚的香味,還有下水道返上來的潮濕的腥氣。
一個穿著跨欄背心的大爺,搬個小馬扎坐在門口,用蒲扇不緊不慢地扇著風。幾個光屁股的小孩在巷子里追逐打鬧,叫聲尖得能劃破人的耳膜。
我騎得很慢,不是為了看風景,就是提不起勁。
前面路口,就是我的母校,市七中。
現在門口的鎏金大字換了,叫什么“市實驗中學附屬初中”,聽著就洋氣。大門也從我記憶里那兩扇掉漆的綠色鐵門,換成了锃亮的不銹鋼電動伸縮門。
可我還是下意識地松了油門,車速慢得像在挪。
有些東西,你以為早就忘到后腦勺去了,但只要一回到這個地方,它們就自己從土里鉆出來。
一個影子,在我腦子里越來越清晰。
一個姑娘。
瘦得像根豆芽菜,臉總是沒什么血色。
頭發扎成一個簡單的馬尾,垂在腦后。她永遠坐在我旁邊,但好像隔著千山萬水。她的桌子上,書摞得像一堵墻,她就把自己藏在墻后面。
她叫什么來著?
我想了想。
許靜。
這兩個字跳出來的一瞬間,我心里好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手一抖,差點把油門擰到底。摩托車猛地往前一竄,嚇了我一跳。
連帶著,那件我以為早就被時間磨平了的事,也翻了出來。
偷錢。
還有我爸那根浸了水的牛皮皮帶,抽在背上時,那種又疼又麻的感覺,好像又回來了。
那年是1995年。
夏天也像今天一樣,熱得讓人喘不過氣。教室里那四臺老舊的吊扇,吱呀呀地轉,跟快散架了似的,吹下來的風都是一股熱浪。
我跟許靜是同桌,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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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班里最不安分的那撥人。
上課跟后座的胖子傳紙條,用圓珠筆在課本上畫小人,下課就去操場上瘋跑,或者揪前排女生的辮子。成績單發下來,永遠是紅燈高掛。
許靜是另一個極端。
她永遠是班里最安靜的那一個。
上課的時候,我能聽見她記筆記的沙沙聲。她的作業本,永遠是全班最干凈的,連個卷角都沒有。老師念范文,十次有八次是她的。
我們倆坐在一起,課桌中間像有一條看不見的河,誰也不過界。
我有時候覺得她挺沒勁的,活得跟個老太太似的。但有時候,我又有點說不清的……好奇。
我看見她用的鉛筆,短得都快握不住了,還在用。她的文具盒,是個生了銹的鐵皮盒子,上面白雪公主的貼畫都磨掉了。
有一次,隔壁班的幾個混混來我們班,說是收“保護費”。他們轉了一圈,最后停在了許靜桌子前。一個染著黃毛的家伙,敲了敲她的桌子:“喂,新來的,懂不懂規矩?”
許靜抬起頭,沒說話,就那么看著他。
“跟你說話呢!啞巴了?”黃毛有點不耐煩,伸手就要去翻她的書包。
我也不知道當時哪根筋搭錯了。
可能是看不慣他們欺負一個女的,也可能是我那天被老師罰站了一上午,火氣正大。
我抓起屁股底下的木頭板凳,往地上一砸,“砰”的一聲。
我吼了一嗓子:“滾出去!”
全班都靜了。那幾個混混也愣了,大概沒想過我這種瘦猴敢炸毛。
最后,事情鬧到了教導處。我被我爸領回家,自然又少不了一頓臭罵。
但從那以后,那些混混再也沒來找過許靜的麻煩。
她沒跟我說謝謝。只是第二天早上,我拉開桌洞,發現里面放著一個紅彤彤的蘋果。那蘋果洗得很干凈,在晨光里亮晶晶的。
我把蘋果拿在手里,轉了好幾圈,最后還是沒舍得吃。
就在我以為,我們倆的關系會因為這個蘋果發生點什么變化的時候,她突然不來上學了。
一天,兩天,三天。
她的座位空著,像掉了一顆牙。
班里開始有各種各樣的風言風語。
“聽說了嗎?許靜不念了,回家了。”一個女生神秘兮兮地說。
“她家那么窮,早該不念了。我媽說,女孩子讀那么多書沒用。”
后座的胖子湊過來,壓低聲音跟我說:“我聽我爸說的,他跟許靜她爸一個廠的,軋鋼廠。說許靜她爸出事了,手被卷到機器里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堵得慌。
那天放學,我沒跟胖子他們去游戲廳,一個人騎著我爸那輛除了鈴不響哪都響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去了許靜家住的工人宿舍。
那是一片紅磚砌成的筒子樓,又舊又破。墻上爬滿了青苔,樓道里黑洞洞的。
我不敢上去。就在樓下那棵老槐樹下,來回地轉悠。
我看見幾個比我小點的小孩在地上拍畫片,就湊了過去。我從兜里掏出我攢了很久才買的幾張稀有卡片,跟他們換消息。
一個流著鼻涕的小孩,拿了我的卡片,才不情愿地告訴我:“許靜姐姐啊,她好幾天沒跟我們玩了。我媽說,她爸爸手斷了,在市一院住著呢。”
第二天,我揣著身上僅有的幾塊錢零花錢,逃了課,偷偷溜到了市一院。
九十年代的醫院,走廊里都擠滿了加床。空氣里全是來蘇水、中藥和各種汗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嗆得人想吐。
我順著骨科的牌子,一層一層地找。
最后,在三樓走廊的盡頭,我看到了她。
她和她媽媽,一個同樣瘦小、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確良襯衫的女人,正攔著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
她媽媽的聲音帶著哭腔,幾乎是在哀求:“醫生,求求你了,再寬限我們兩天,就兩天。廠里……廠里的錢很快就能批下來了。”
那個醫生一臉的不耐煩,揮著手里的病歷夾:“什么很快?都拖一個禮拜了!我跟你們說,再不交手術費,神經就壞死了,這手就真廢了!到時候別說接,截肢都來不及!我們醫院不是慈善堂,每天等著做手術的人多著呢!”
醫生說完,繞開她們就走了。
許靜的媽媽一下就癱坐在了地上,雙手捂著臉,肩膀一抽一抽的,發不出聲音地哭。
許靜就站在她媽媽旁邊。
她穿著一件灰色的舊T恤,褲子上還有個補丁。小小的身子,挺得筆直筆直的。她死死地咬著嘴唇,嘴唇都快被她咬出血了。一雙眼睛紅得像兔子,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一圈,又一圈,可就是不掉下來。
那眼神,又倔,又絕望,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上的小狼。
我躲在樓梯拐角,看著這一幕,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捶了一下,又酸又疼。
我腦子里什么都沒有了,就剩下一個念頭:幫她。
可我怎么幫?我把渾身上下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一遍,加起來不到五塊錢。連買一瓶汽水都不夠。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蚊帳里悶熱,我爸在隔壁房間的呼嚕聲,一陣一陣的,像拉風箱。
我腦子里全是許靜那雙眼睛。
突然,我想起了我爸的錢。
我爸是木匠,手藝好,鎮上的人蓋房子、打家具都找他。
前陣子,他給一個大老板家做了全套的紅木家具,賺了一大筆錢。他說,這錢得存起來,準備把家里的老平房翻蓋成二層小樓,給我娶媳婦用。
那筆錢,他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用一個裝“西湖龍井”的鐵皮茶葉盒子裝著,藏在他和他媽睡的那張老式木板床底下,最靠墻的那個角落。他每隔幾天,就要拿出來數一遍。
一個念頭,像毒蛇一樣,從我心里鉆了出來。
偷。
我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從小到大,我雖然淘氣,但偷雞摸狗的事,從來沒干過。
可許靜那張臉,又浮現在我眼前。
我聽著隔壁的呼嚕聲,均勻,深沉。我爸睡熟了。
我光著腳,下了床。地板有點涼。
我像個做賊的,踮著腳,一點一點地挪到我爸媽的房門口。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咚咚咚,就在我耳朵邊上響。
我輕輕地,輕輕地推開那扇虛掩的門。門軸發出“吱呀”一聲輕響,嚇得我渾身一哆嗦,趕緊停住。
隔壁的呼嚕聲停了一下。
我嚇得連呼吸都停了,一動不敢動。過了十幾秒,那雷一樣的呼嚕聲又響了起來。
我松了口氣,繼續往里挪。
屋里黑漆漆的,只有一點月光從窗戶里照進來,在地板上留下一個模糊的方塊。
我借著那點光,趴在地上,伸手往床底下摸。
一股塵土和樟腦丸的味道。我摸到了一堆雜物,還有蜘蛛網。
終于,我的指尖碰到了一個冰涼、方正的東西。
是那個鐵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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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拖出來。我的手抖得厲害,盒蓋上的那個小搭扣,我摳了半天都沒摳開。指甲都快斷了。
“啪嗒”一聲輕響,蓋子開了。
一股陳舊的紙幣的味道。我看見里面是一沓厚厚的錢,用橡皮筋捆著。有十塊的,有五十的,最上面,是幾張嶄新的,紅色的,印著四個領袖頭像的大票。
那是剛發行沒多久的一百塊錢,我們都叫它“大團結”。
我當時腦子一片空白。醫生的那句“手就真廢了”,在我耳朵里嗡嗡地響。
我伸出顫抖的手,從那沓錢里抽了兩張那嶄新的一百塊。
我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就把錢胡亂塞進口袋里,把盒子蓋好,推回原處,然后像個幽靈一樣,退出了房間。
兩百塊。
在1995年,那是我爸在工地上頂著大太陽,干差不多三個月的血汗錢。
第二天,天還沒亮透,我就爬了起來。
我沒去學校。我騎上我爸那輛二八大杠,又去了許靜家樓下。
我就躲在那棵老槐樹后面等。清晨的蚊子特別毒,把我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腿,叮得全是又紅又癢的包。
我等了很久,等到太陽都升起來了,才看見許靜提著一個鋁制的保溫飯盒,從黑洞洞的樓道里走出來。
她的臉色比昨天在醫院看到的時候更差了,眼底下是兩片濃重的青黑。
我腦子一熱,什么都顧不上了,從樹后頭沖了出去,一下就攔在了她面前。
她嚇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著我。
我從口袋里掏出那兩百塊錢。我來的時候,專門找了張舊報紙,把錢包了起來。
我的手心全是汗,那報紙都被我攥得濕乎乎的。
我把那個紙包,硬塞到她手里。
我的嘴巴干得像著了火,張了半天,就擠出幾個字:“給你爸……看病。”
說完,我像屁股著了火一樣,扭頭就跑。我甚至沒敢回頭看她一眼,看她是什么表情。
我跳上自行車,玩命地往前蹬。風在我耳邊呼呼地響。我怕她追上來把錢還給我,更怕看見她哭。
我感覺自己像個干了天大的好事的英雄,又像個偷了東西心虛的賊。
那天晚上,我們家的天,塌了。
吃完晚飯,我爸哼著小曲,踱步到他房間。照例,他要去數數他的“老婆本”。
沒過一分鐘,他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從房里沖了出來。他的臉漲得通紅,眼睛里都是血絲。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領,把我從椅子上拎了起來。
“錢呢!?”他沖著我咆哮,“家里的錢呢!是不是你拿了!”
我媽嚇壞了,趕緊過來拉他的胳膊:“建軍,你消消氣,好好說。是不是你記錯了,放別的地方了?”
“記錯個屁!”我爸一把甩開我媽,“我天天數!少了兩百!整整兩百!家里除了這個小王八蛋,還有誰手腳不干凈!”
我被他拎著,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不吭聲。
我爸看我不說話,火氣更大了。他轉身抄起靠在墻角的那根牛皮皮帶。那皮帶,他平時都舍不得用。
他對著我的背,就狠狠地抽了過來。
“說!錢弄哪兒去了!是學人家賭錢了,還是跟著外面的小混混鬼混了!”
皮帶抽在薄薄的襯衫上,發出一聲悶響。火辣辣的疼,瞬間從背上炸開。
一下,兩下,三下。
我疼得渾身都在哆嗦,但我就是咬著牙,一個字都不說。
我不能說。
這件事,是我和許靜之間的秘密。我說出來,就不“仗義”了,就不算英雄了。我心里憋著一股少年人特有的、傻乎乎的固執。
我爸看我嘴硬,打得更兇了。“你個小畜生!還敢跟我犟!今天你不說,我就打死你!”
我媽在旁邊抱著我爸的腿,哭著喊:“別打了!建軍,你別打了!會把孩子打死的!陳默,你快說啊!你到底把錢弄哪去了!你跟媽說!”
我就是不說。
最后,我被打得趴在了地上,感覺骨頭都散架了。背上,胳膊上,腿上,全是紅紫色的血檁子。
我爸打累了,扔掉皮帶,指著我,呼呼地喘著粗氣。
他把我關進了院子里那間堆雜物的小黑屋。
那頓打,成了我和我爸之間一道看不見的墻。從那以后,好多年,我看見他,都跟老鼠見了貓似的,繞著走。
我在學校的座位,空了一個禮拜。
等我背上的傷好得差不多,能直起腰走路了,才一瘸一拐地回了學校。
許靜已經回來了。
她還是跟以前一樣,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看書,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她看到我進教室,嘴唇動了動,但最終什么也沒說。
一整天,我們倆都沒說話。
快放學的時候,她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嶄新的藍色塑料文具盒,輕輕地,放在了我桌子中間。
我愣住了。
那個文具盒,是我在供銷社的櫥窗里看過好幾次的。雙層的,帶磁鐵吸扣,上面印著變形金剛的圖案。我跟胖子他們吹牛說我下個生日我爸會給我買。
我看著那個文具盒,又看看她。她的臉還是沒什么表情,但耳朵根有點紅。
第二天,我再去學校。
她的座位空了。
桌子,凳子,都不見了。只在地上留下四個淺淺的印子。
后來我聽班主任在辦公室跟別的老師聊天時說,許靜辦了轉學手續。她爸爸手術做完了,但軋鋼廠搞結構調整,她爸那種受了工傷的,拿了一筆補償金,就得提前離崗。他們全家,跟著南下的親戚,去外地謀生了。
從此,音信全無。
那兩百塊錢,那個嶄新的文具盒,連同那個悶熱的夏天,一起成了一個巨大的、無人知曉的秘密,埋在了我的少年時代里。
“突突突……”
摩托車的引擎聲把我從翻涌的回憶里拽了回來。
“人和飯店”到了。
一個挺氣派的仿古門樓,飛檐翹角的,下面掛著兩盞大紅燈籠。門口的停車場里,停著幾輛擦得锃亮的小轎車。我的嘉陵摩托停在角落里,像個穿著破衣爛衫的窮親戚。
我把車鎖好,從后視鏡里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深吸了一口氣,準備去打一場硬仗。
隔著飯店明亮的落地玻璃窗,我看見了那個叫周莉的女人。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化著挺精致的妝,嘴唇涂得紅紅的,穿著一條我叫不出牌子的連衣裙。她正低頭看手機,時不時抬起手腕看看表,眉頭微微皺著。一副等得不耐煩的樣子。
行吧,速戰速決。
我心里已經打好了草稿。等會就說,我抽煙,喝酒,愛打牌,工資三千塊,月月光,沒房沒車沒存款,唯一的愛好是躺在床上發呆。估計她聽完,會當場把水潑我臉上。
我整理了一下領子,抬腳,剛準備邁上飯店門口那三級光溜溜的大理石臺階。
突然,一只手從旁邊伸了過來,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那只手,干巴巴的,沒什么肉,但骨節粗大,手上的老繭又厚又硬。力氣大得嚇人,像一把鐵鉗,死死地箍住了我。
我嚇了一跳,猛地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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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個大爺。
頭發花白,亂得像一蓬枯草。臉上全是深深的褶子,像被太陽曬裂的干涸河床。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色舊工裝,就是九十年代工廠里人手一件的那種。領口和袖口都磨破了。
一股子濃重的汗味,混著塵土的味道,撲面而來。
“大爺,你認錯人了吧?”我一邊說,一邊想把胳膊抽出來。這年頭,碰瓷的,乞討的,花樣百出。我可不想還沒見到相親對象,就惹一身麻煩。
大爺不但不松手,反而抓得更緊了,他湊近了,仔細端詳著我的臉,激動地說道:“沒錯……就是這個眼神……小伙子,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