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十周年紀念日那天早晨,陽光很好。
我特意調休了半天,想著給妻子呂慧妍一個驚喜。
她出差剛回來,行李箱還立在玄關。
我走過去,想幫她整理。
箱子沒鎖,輕輕一撥就開了。
最上面是疊好的襯衫,下面壓著個硬紙盒。
我以為是給我帶的禮物,心下一暖。
打開紙盒,里面卻不是預想中的任何東西。
那是一條男士領帶,深藍色,帶細小的銀色斜紋。
質地有些粗糙,我捏在手里捻了捻。
領帶內側縫著一個小小的布標,上面印著褪色的字:“葉記”。
下面是一行更小、更模糊的地址,但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我老家縣城下面,一個偏遠小鎮的村口。
那里確實有家不起眼的小店,叫“德本雜貨店”。
我的心,毫無征兆地沉了一下。
這時,衛生間的門響了。
呂慧妍擦著頭發走出來,看到我手里的東西,動作明顯頓住了。
“你……怎么翻我箱子?”她的聲音有點緊,眼神躲閃著,沒看我手里的領帶,而是看向地板。
“看你箱子開著,幫你理理。”我舉起那條領帶,盡量讓語氣平常,“這誰的?怎么在你箱子里?”她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紅,不是害羞,而是一種被撞破的慌張。
她走過來,一把將領帶從我手里抽走,團了團塞進紙盒。
“同事落下的。”她語速很快,“就我們部門那個王強,上次一起出差,可能不小心混我東西里了。”這個解釋來得太快,太順口。
可我記得,她上周出差是去南方參加行業會議,同行名單我看過,根本沒有王強。
我沒立刻戳穿,只是看著她。
她避開了我的視線,抱著那個紙盒,轉身走向臥室,腳步有些匆忙。
陽光依舊明亮地鋪滿客廳,可我卻覺得有些冷。
那條來自偏遠村口小店的、粗糙的男士領帶,像一個不和諧的噪點,突然嵌進了我們十年婚姻平滑的畫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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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紀念日的前一周,我就開始琢磨怎么過。
十年,不算短了。
我和呂慧妍都是奔四的年紀,我在設計院做工程師,她是公司的行政主管。
日子過得像勻速流動的河水,平穩,卻也少了些波瀾。
女兒去讀寄宿初中后,家里常常只剩下我們兩人。
沉默的時候,好像比剛結婚那會兒多了。
我想著,或許該借這個日子,給生活添點顏色。
我訂了她喜歡的餐廳,悄悄買了一對珍珠耳釘——她很久前說過喜歡,但一直沒舍得買。
我還翻出了老相冊,想著晚上一起看看。
這些準備,我沒告訴她,想留個驚喜。
但不知是不是我多心,總覺得她最近有些不對勁。
她好像比以前更忙了。
電話時常在陽臺接,聲音壓得很低。
晚上回家,臉上總帶著明顯的疲憊。
有時我主動找話題,聊孩子,聊工作,她也只是敷衍地“嗯”、“啊”幾聲,眼神飄忽,不知在想什么。
上周她出差回來,給我帶了條挺貴的皮帶,我當時挺高興。
可晚上一起吃飯時,她筷子沒動幾下,就盯著碗里的米飯發呆。
“慧妍?”我叫她。
她像被驚醒似的,猛地抬頭,“啊?怎么了?”“菜不合胃口?”“沒有,挺好的。”她笑了笑,那笑容有點勉強,像一張紙,輕輕貼在臉上。
我沒再問,心里卻存了個疑影。
是工作壓力太大了嗎?還是……別的什么?我甩甩頭,告訴自己別瞎想。
十年夫妻,最基本的信任該有。
紀念日前一天晚上,我加班到八點多才回家。
屋里只亮著一盞廊燈,靜悄悄的。
我以為她睡了,輕手輕腳換鞋。
走過書房時,卻看見門縫底下透出光。
我推開門,她正坐在書桌前,對著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光映著她的側臉,顯得有些嚴肅。
聽見聲音,她迅速合上電腦,動作快得有些不自然。
“還沒睡?”我問。
“處理點郵件。”她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你吃過了嗎?”“在公司吃了。”我走到她身邊,很自然地想攬她的肩。
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然后才放松靠過來。
“明天……”我剛開口,她手機就震動了。
她立刻從我懷里退開半步,拿起手機看了一眼,眉頭微蹙。
“同事的電話,有點急事,我去陽臺接。”她說著,拿著手機匆匆走了出去。
我站在原地,聽著陽臺隱約傳來的、被夜風割裂的只言片語,心里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又悄悄彌漫開來。
夜里,我睡不著,側身看著她的背影。
她好像也醒著,呼吸并不均勻。
我們之間隔著幾十公分的距離,卻好像隔著一層看不透的霧。
十年了,我第一次覺得,身邊這個最熟悉的人,心里或許藏著一個我完全陌生的角落。
02
紀念日當天,我醒得特別早。
身邊的位置已經空了,摸上去一片冰涼。
廚房傳來輕微的響動,我走過去,看見呂慧妍正在煎蛋。
她穿著家居服,頭發隨意挽著,晨光給她周身鍍了層柔和的邊。
這一幕很平常,卻讓我心里安定不少。
也許真是我多慮了。
“怎么起這么早?”我走過去。
她回頭對我笑了笑,這次的笑容真實了些,“醒了就睡不著了。給你做個早餐,你上午不是調休了?” “嗯。”我點點頭,看著她在灶臺前忙碌的背影,昨晚那些疑慮暫時被壓了下去。
或許只是工作太累,或許只是情緒周期。
十年夫妻,哪能沒有一點磕絆?我告訴自己,別讓無端的猜忌毀了今天。
吃完早飯,她說要先去一趟公司,處理點緊急事務,下午早點回來。
我送她到門口,看著她換鞋,拎起那個常用的通勤包。
“早點回來。”我說。
她點點頭,開門出去了。
門關上的聲音在安靜的屋里顯得有些空曠。
我開始收拾餐桌,洗碗,然后把家里簡單打掃了一下。
窗明幾凈,陽光滿室。
我拿出藏好的珍珠耳釘盒子,放在床頭柜顯眼的位置。
又檢查了一遍餐廳的預訂信息。
一切都準備好了,只等她回來。
時間還早,我坐在沙發上,隨手拿起一本雜志翻看,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玄關處立著的那個灰色行李箱。
那是她出差用的,昨天回來就放在那兒,還沒整理。
我想了想,起身走過去。
幫她整理一下,也算一點心意。
箱子沒上鎖,卡扣輕輕一扳就開了。
里面東西不多,幾件換洗衣物疊得整整齊齊,洗漱包,還有兩本行業相關的書。
我拿起衣服,準備掛進衣柜。
就在拿起最下面一件米色襯衫時,我看到了那個扁平的、深褐色的硬紙盒。
盒子很普通,沒有任何logo,尺寸大約是兩個手掌大小,兩三厘米厚。
我愣了一下。
這不是她平常會用的東西。
是給我帶的禮物嗎?可昨天她明明已經給了我皮帶。
心里泛起一絲好奇,夾雜著隱約的期待。
我拿起盒子,不算重。
打開盒蓋之前,我甚至猜測了一下,會不會是袖扣,或者一支好點的筆?
盒蓋掀開了。
里面鋪著一層白色的薄襯紙。
襯紙上,妥帖地放著一條領帶。
深藍色底,銀色細斜紋,樣式很老氣,甚至有些土氣。
我下意識地把它拿了出來。
布料入手的感覺很一般,甚至有些粗硬,絕不是她平時會挑選的質感。
我微微皺眉,翻轉過來,去看內側。
靠近寬端的地方,縫著一個白色的布標,因為洗滌和年月,已經有些發黃發硬。
上面用紅色的線,繡著兩個略顯歪斜的字:“葉記”。
下面是一行更小的、幾乎要辨認不清的地址,但我對那地址太熟悉了——那是我老家縣城下面,青石鎮的村口方位。
記憶里,那里確實有一家很老舊的雜貨鋪,店主是個姓葉的老頭。
我的心跳,毫無來由地漏了一拍。
一條來自老家村口小店的、質地粗糙的男士領帶,怎么會出現在我妻子出差的行李箱里?還被她如此仔細地放在一個單獨的盒子里?就在這時,我聽到了衛生間門把手轉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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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呂慧妍擦著濕漉漉的頭發走出來,臉上帶著沐浴后的紅潤。
當她看到我手里拿著的東西時,整個人像是被按了暫停鍵。
毛巾從她手里滑落,掉在地板上,發出輕微的一聲“噗”。
她沒去撿,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條領帶,臉色瞬間由紅轉白,又迅速漲紅。
那是一種極度不自然的、混合著驚慌和尷尬的紅。
“你……怎么翻我箱子?”她的聲音比平時尖細了些,帶著明顯的質問,眼神卻躲閃著,不敢與我對視,最終落在了地板上那塊毛巾上。
“看你箱子開著,幫你理理。”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盡管心里已經亂成一團。
我舉起那條領帶,布料在燈光下泛著廉價的光澤。
“這誰的?怎么在你箱子里?” 我的目光緊緊鎖住她,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她的嘴唇抿緊了,下巴微微抬起,那是一個防御的姿態。
她快步走過來,腳步有些虛浮,一把將領帶從我手里抽走。
她的手很涼,碰到我的手指時,我能感覺到輕微的顫抖。
她把領帶胡亂團了團,像是要掩蓋什么罪證似的,迅速塞回那個硬紙盒,緊緊蓋上了蓋子。
“同事落下的。”她語速極快,像背書一樣,“就我們部門那個王強,上次一起出差,可能不小心混我東西里了。” 說完,她緊緊抱著那個紙盒,轉身就要往臥室走,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煎熬。
“王強?”我站在原地,沒動,聲音不高,但足夠清晰,“你上周不是去南邊開行業年會嗎?我記得參會名單里,沒有王強。” 這句話像一顆小石子,投進了她試圖維持平靜的湖面。
她的背影明顯僵住了,腳步停在臥室門口。
過了幾秒鐘,她才慢慢轉過身來,臉上擠出一個更加勉強的笑容,“哦,是我記錯了。不是上周,是……是大上周,去省城那次,王強也去了。” 她的解釋前后矛盾,眼神游移,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紙盒的邊緣。
大上周?我努力回憶,她大上周確實去了省城兩天,說是培訓。
可我記得她回來時,帶的行李是一個小的登機箱,不是這個需要托運的大行李箱。
而且,一條男同事的領帶,“不小心”混進她的東西,還被她如此珍而重之地收在盒子里,這本身就不合常理。
“一條領帶而已,混了就混了,你至于這么……好好收著?”我指了指她懷里那個被抱得變形的紙盒。
她的手臂收得更緊了,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我……我本來想找機會還給他的,一直忘了。”她避開我的眼睛,看向客廳的窗戶,“這牌子……挺少見的,怕弄壞了不好交代。” 這個理由更加蒼白。
一條來自偏遠小鎮雜貨店的、質地粗糙的領帶,怕弄壞?我看著她的側臉,那張我看了十年的、熟悉的臉,此刻卻籠罩著一層陌生的、讓我心慌的迷霧。
客廳里很安靜,只有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滴答聲,每一聲都敲在我的心上。
陽光依舊明媚,透過窗戶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可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那條領帶,像一根冰冷的刺,突兀地扎進了我們十年的生活里。
“既然是同事落下的,我正好下午沒事,幫你送過去吧。”我朝她伸出手,語氣平靜,但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把王強電話給我,我聯系他。” 呂慧妍猛地抬頭看我,眼睛里閃過一絲清晰的慌亂。
“不用!”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有些尖銳。
隨即,她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深吸了一口氣,放緩了語氣,“真的不用麻煩你。我……我明天上班帶給他就行。今天是我們紀念日,不說這個了。” 她試圖把話題引開,臉上努力堆起笑容,但那笑容虛浮無力,根本到達不了眼底。
紀念日。
是啊,今天是我們的十周年紀念日。
我原本計劃了驚喜晚餐,準備了禮物,想重溫舊日溫情。
可現在,所有的心情都被這條來歷不明的領帶攪得亂七八糟。
我看著她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到一絲坦誠,或者哪怕是一點讓我安心的情緒。
但我只看到了閃躲、緊張,和一層厚厚的、我看不透的屏障。
我沒再堅持伸手,只是點了點頭,說:“好,那你記得還。” 她像是松了一口氣,抱著盒子,逃也似的進了臥室,關上了門。
那一聲輕微的“咔噠”落鎖聲,在寂靜的客廳里,顯得格外刺耳。
04
那頓我精心預訂的紀念日晚餐,最終還是在一種近乎詭異的氣氛中吃完了。
餐廳環境很好,柔和的燈光,優雅的音樂,桌上有我提前囑咐擺放的玫瑰花。
呂慧妍戴上了我送的那對珍珠耳釘,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她看起來比下午鎮定了一些,會主動跟我碰杯,會說“謝謝老公,耳釘很漂亮”,也會回憶一些女兒小時候的趣事。
但這一切,都像是一場排練過的演出。
她的笑容總在嘴角停留片刻后就迅速消散,眼神時不時會放空,飄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當我們談及未來計劃,比如明年要不要一起休個年假出去旅游時,她只是含糊地應著“嗯,好啊,再看吧”,心思明顯不在這里。
那條領帶,像一道無形的裂縫,橫亙在我們之間。
我們都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它,但我知道,它就在那兒。
晚上回家,她早早洗漱進了臥室。
我坐在客廳沙發上,毫無睡意。
腦子里反復回放著白天發現領帶時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解釋。
王強。
我認識這個人,在她公司的年會上見過,一個有些發福、笑容油滑的中年男人。
是行政部的副主管,算是她的下屬。
一條領帶……真的只是同事無意遺落那么簡單嗎?如果是,她為何如此驚慌失措?為何解釋漏洞百出?為何要把它像藏寶貝一樣收在單獨的盒子里?更重要的是,那領帶來自“葉記”,來自我老家那個偏遠小鎮的村口。
那地方,離我們生活的城市幾百公里,呂慧妍怎么會和那里產生關聯?又怎么會有一條那里的領帶,經由王強的手,出現在她箱子里?無數個問題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我有些喘不過氣。
信任開始動搖,猜忌的種子一旦落下,便迅速生根發芽。
我拿出手機,猶豫了很久,還是從通訊錄里找到了王強的電話——那是很久以前一次幫忙時存的。
電話響了好幾聲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雜,像是在飯局上。
“喂?周工?哎呀,稀客稀客,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王強的聲音帶著酒意,一如既往的熱情油膩。
“王主管,不好意思打擾了。”我盡量讓語氣聽起來隨意,“有點小事想問問。你是不是有條領帶,落在慧妍那兒了?”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兩秒,背景的嘈雜聲也似乎小了下去。
“領帶?”王強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疑惑,隨即又哈哈笑起來,“周工你真會開玩笑,我哪有領帶落呂主任那兒啊。我們工作上是有交接,私人物品可沒有。” 我的心往下沉了沉。
“沒有嗎?可能是我記錯了。就是一條深藍色帶銀紋的,牌子好像是個‘葉記’……” 我沒把話說完,留了空間給他。
王強再次沉默,這次時間更長些。
然后,我聽到他壓低了聲音,語氣變得有些含糊不清:“噢……你說那個啊……嗨,是有這么回事。你看我這記性,喝多了喝多了。是,是有條領帶,上次……上次出差不小心混了。麻煩呂主任了,也麻煩周工你還特意問一聲。” 他的改口極其生硬,前言不搭后語。
更重要的是,他的聲音里透著一股心虛,一種急于撇清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慌亂。
這通電話,非但沒能消除我的疑慮,反而像在我心頭燒了一把火。
他們在隱瞞什么?串通好的說辭?為什么?
那一夜,我幾乎沒合眼。
身邊傳來呂慧妍均勻的呼吸聲,她似乎睡著了。
可我看著黑暗中模糊的天花板,腦子里亂成一鍋粥。
十年的點滴像電影畫面一樣閃過。
我們戀愛時的甜蜜,新婚時的憧憬,女兒出生時的狂喜,這些年為生活共同打拼的辛苦與扶持……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彼此最堅實的依靠。
可如今,這條突如其來的領帶,連同妻子反常的舉止、同事可疑的回應,像一把冰冷的錐子,在我以為堅不可摧的信任之墻上,鑿開了一道細縫。
冷風颼颼地往里灌。
我翻了個身,背對著她。
黑暗中,那個寫著“葉記”的布標,總在我眼前晃。
青石鎮,村口,德本雜貨店……那個沉默寡言、總是坐在昏暗店鋪里的葉老頭。
這一切,到底和我的妻子,有什么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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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連續幾天的失眠和精神內耗,讓我整個人都有些萎靡。
工作上也出了點小差錯,被主任提醒了幾句。
我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要么選擇無條件信任,把那件事徹底翻篇;要么,就去把心里的刺拔出來。
我選擇了后者。
我需要一個答案,不是為了審判,只是為了讓自己心安,或者……死心。
周五,我告訴呂慧妍,公司臨時安排我去鄰市出差兩天,處理一個技術問題。
她正在對著鏡子涂口紅,聞言從鏡子里看了我一眼,眼神平靜,點了點頭:“哦,好。路上小心。” 她的態度恢復了以往的平淡,似乎那天領帶引起的風波已經徹底過去。
可越是這樣,我心里那根刺就扎得越深。
我收拾了一個簡單的背包,出了門。
但我沒有去車站,而是開車上了通往老家縣城方向的高速公路。
路程比想象中更遠。
城市的高樓大廈逐漸被起伏的丘陵和零散的村落取代。
越接近青石鎮,道路越窄,景色也越發老舊。
記憶里那個小時候偶爾會跟著父親來趕集的小鎮,似乎被時光遺忘在了這里。
低矮的房屋,斑駁的墻壁,街道上行人寥寥,彌漫著一種緩慢而沉寂的氣息。
我把車停在鎮口,憑著模糊的記憶往里走。
村口那棵老槐樹還在,枝葉比記憶中更繁茂了些。
槐樹下,那間“德本雜貨店”也還在,只是更加破敗不堪。
褪色發白的木質招牌斜斜地掛著,“雜貨店”三個字幾乎看不清了。
窗戶玻璃蒙著厚厚的灰塵,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狀況。
木門虛掩著,門口擺著兩個落滿灰塵的空紙箱。
我站在門口,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一股混合著灰塵、舊紙張和潮濕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店內光線昏暗,只有靠近門口的地方有些許天光透入。
貨架上稀稀拉拉擺著些落伍的日用品,包裝上都積著灰。
柜臺后面,一個佝僂的身影坐在一張舊藤椅里,似乎在打盹。
聽到門響,他緩緩抬起頭。
是葉德本老人。
他比記憶中老了很多,頭發幾乎全白了,稀疏地貼在頭皮上。
臉上溝壑縱橫,眼窩深陷,一雙眼睛渾濁無光,像是蒙著一層翳。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舊中山裝,袖口已經磨出了毛邊。
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我,沒有任何詢問的意思,仿佛我只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
“葉……葉叔?”我試探著叫了一聲,用的是老家的稱呼。
老人渾濁的眼珠動了動,打量著我,依舊沒說話。
我走近了些,從口袋里掏出了那條領帶——我最終還是把它從家里帶了出來。
我把領帶放在落滿灰塵的玻璃柜臺上,指著那個“葉記”的布標。
“葉叔,您還記得這個嗎?這領帶,是您這兒出去的吧?” 老人的目光緩緩移到領帶上。
當他看清那條領帶時,我注意到,他那雙仿佛枯井般的眼睛,極其輕微地波動了一下。
他伸出枯瘦、布滿老年斑和皺紋的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撫過那條領帶,指尖在那個“葉”字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抬起眼睛,看向我,眼神里不再是完全的麻木,而是多了些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東西,戒備,審視,還有一絲……痛楚?他依舊沉默著,但那沉默已經是一種回答。
這條領帶,他認得。
而且,它似乎觸動了老人內心某個塵封的、沉重的角落。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
這條領帶背后,果然有故事。
而這個故事,很可能就是解開我妻子秘密的關鍵。
06
葉老漢的手指長久地停留在那個“葉”字上,仿佛那不是一個繡上去的字,而是烙在皮膚上的印記。
店鋪里安靜得可怕,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吠,以及灰塵在昏暗光線中緩緩浮動的微響。
他始終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用那雙渾濁卻突然有了焦點的眼睛,緊緊盯著我,像在審視,又像在判斷。
“葉叔,”我打破了沉默,聲音在空曠的店里顯得有些突兀,“這條領帶,是我在我愛人箱子里找到的。我愛人叫呂慧妍。” 我緊緊盯著他的臉,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當“呂慧妍”這三個字從我口中說出時,葉老漢整個人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不是害怕,更像是一種極度的震動。
他撫摸著領帶的手指猛地蜷縮起來,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
他渾濁的眼睛里,瞬間涌起極其復雜的情緒——驚訝,難以置信,隨即是深不見底的悲哀,還有一絲……終于等到什么的釋然?那情緒太過濃烈,以至于他那張布滿溝壑的臉都微微扭曲了。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破風箱一樣的聲音,卻沒能說出完整的句子。
然后,一行混濁的老淚,毫無征兆地順著他深陷的眼角滑落,滴在滿是灰塵的玻璃柜臺上,暈開一個小小的深色圓點。
這個反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預想過他的否認,他的警惕,甚至他的憤怒,卻唯獨沒想過會是這樣的悲傷與激動。
呂慧妍的名字,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緊鎖的情感閘門。
他不再是那個沉默的、仿佛與世隔絕的老人,瞬間變成了一個被巨大悲痛淹沒的普通人。
他抬起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然后雙手撐著膝蓋,顫巍巍地試圖從藤椅上站起來。
我下意識想去扶他,他擺了擺手,拒絕了。
他站直身體,雖然佝僂,卻對我做了個“跟我來”的手勢,然后轉身,挪動著緩慢的步伐,朝著店鋪后面那道更昏暗的小門走去。
那里應該是他生活起居的地方。
我猶豫了一瞬,拿起柜臺上的領帶,跟了上去。
門后是一個更加狹窄、簡陋的屋子。
只有一張木板床,一張舊桌子,兩把凳子,墻角堆著些雜物。
唯一的窗戶很小,糊著舊報紙,光線昏暗。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老人特有的、混合著藥味和孤寂的氣息。
葉老漢在桌邊的一把凳子上坐下,指了指另一把,示意我也坐。
他喘了幾口氣,仿佛剛才那幾步路耗盡了力氣。
然后,他從桌子抽屜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個鐵皮盒子,打開。
里面沒有錢,只有一些舊證件、幾張泛黃的照片,還有一個用塑料紙小心包著的東西。
他用那雙顫抖的手,一層層打開塑料紙。
里面是一張折疊起來的、已經嚴重褪色的報紙剪報,以及幾張同樣老舊的照片。
他把剪報和其中一張照片,推到我面前。
他的動作很慢,很莊重,仿佛在交付什么極其重要的東西。
我低下頭,看向那張剪報。
紙張已經脆黃,上面的鉛字也有些模糊,但標題還能辨認:《青年記者不畏壓力,深入調查揭露冤案真相》。
副標題是:青石鎮葉某某故意傷害案得以昭雪。
報道的配圖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一個穿著樸素、梳著馬尾辮的年輕女子,正扶著一位痛哭流涕的老婦人,神情關切而堅定。
那個年輕女子的眉眼,雖然青澀,但我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二十出頭的呂慧妍。
她的眼神清澈明亮,充滿力量,是我在她后來疲憊疏離的臉上,很少再看到的模樣。
我猛地抬起頭,震驚地看向葉老漢。
他迎上我的目光,重重地點了點頭,淚水再次盈滿了眼眶。
他用沙啞的、仿佛砂紙摩擦般的聲音,艱難地吐出了我們見面后的第一句完整的話:“呂記者……是俺們家的大恩人吶……”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所有的猜忌、懷疑、憤怒,在這一刻,轟然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的、幾乎將我淹沒的震撼與茫然。
恩人?這條領帶,這條引發我所有不安和痛苦的領帶,背后藏的,竟然是一段我妻子從未提及的、關乎“恩情”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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