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局三樓東側的茶水間總是飄著廉價的茉莉花香。
我端著剛泡好的龍井,茶葉在玻璃杯里緩緩舒展。
退休半年的唐青山局長正站在窗邊看樓下的梧桐樹。
他的背影在秋日陽光下顯得格外單薄。
"唐局,您的茶。"我輕聲說道,生怕驚擾了他的沉思。
他轉身時眼角堆起細密的皺紋,接過茶杯的雙手微微發顫。
"小鄧啊,整個局里就你還記得我這老頭愛喝龍井。"
走廊那頭傳來同事吳俊熙毫不掩飾的嗤笑聲。
"這傻小子又在巴結退休領導,真是拎不清。"
我裝作沒聽見,幫唐局把茶杯蓋掀開一條縫。
茶香氤氳中,我看見他眼底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
三個月后,這杯茶將掀起怎樣的波瀾?
我那時還不知道,這個看似愚蠢的舉動正在悄悄改變我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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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茶水間的時鐘指向下午三點,這是唐局退休后養成的習慣。
他每天這個時辰都會來局里取報紙,順便在老辦公室坐一會兒。
我提前五分鐘開始燒水,用開水燙過玻璃杯,取出珍藏的明前龍井。
科長老董經過茶水間時停下腳步,皮鞋在地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小鄧,又給老局長泡茶呢?"他的聲音帶著刻意的親切。
我點點頭,專注地看著水溫計顯示八十五度。
"年輕人有這份心是好的,不過......"他欲言又止地拍拍我的肩。
茶葉在杯中慢慢舒展,像沉睡的蝴蝶突然蘇醒。
唐局準時出現在門口,依舊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灰色夾克。
"今天天氣真好,樓下的桂花都開了。"他笑著接過茶杯。
老董立刻換上熱情的笑容:"老局長最近氣色不錯啊。"
"退休了,心靜自然氣色好。"唐局輕輕吹開茶沫。
我注意到老董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又變得更熱情。
"您要是缺什么盡管說,局里永遠都是您的家。"
唐局只是淡淡點頭,轉向我說:"小鄧,這茶泡得越來越好了。"
老董訕訕地離開,皮鞋聲比來時重了幾分。
我繼續擦拭著茶水臺,聽見唐局輕聲說:"人走茶涼是常態。"
窗外飄來桂花的甜香,與茶香交織成奇特的旋律。
送唐局到電梯口時,他忽然回頭:"明天我帶些好茶葉來。"
電梯門緩緩合上,映出我略顯困惑的表情。
回到科室,老董正在和吳俊熙討論新來的副局長。
"聽說張副局長喜歡普洱茶,咱們科室該準備些好茶餅。"
吳俊熙立刻接話:"我舅舅在云南,明天就寄些老班章過來。"
他們看見我進來,突然停止了交談。
老董溫和地說:"小鄧,下周的文藝匯演方案要抓緊了。"
我知道他們剛才在議論我,但只是點點頭坐下。
下班時,在停車場又遇見唐局推著自行車準備離開。
"小鄧,搭一段嗎?我順路經過青年公寓。"
我婉拒了,看著他騎車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
這個退休局長的日常,簡單得不像個當過領導的人。
也許正是這份簡單,讓我覺得給他泡茶是件自然的事。
雖然同事們的竊竊私語像蚊子般在耳邊嗡嗡作響。
02
周一早晨的科室會議,老董特意提前了半小時。
他穿著新買的西裝,頭發抹得油光發亮。
"同志們,今天張副局長要來視察工作,都精神點。"
吳俊熙立刻接話:"科長放心,材料都準備齊全了。"
老董滿意地點頭,目光落在我身上:"小鄧,茶水間......"
"我已經準備好了龍井和普洱茶。"我如實匯報。
老董皺皺眉:"張副局長最愛的是武夷巖茶。"
我這才想起上周五下班前他確實交代過這件事。
"現在去買還來得及。"我看了眼手表,剛過八點。
老董擺擺手:"讓小吳去吧,他知道哪家的茶葉好。"
吳俊熙得意地拿起車鑰匙,快步走出辦公室。
老董把我拉到角落,聲音壓得很低:"小鄧啊。"
"你是個實誠孩子,但有些話我得提醒你。"
窗外傳來汽車的喇叭聲,打斷了他的話。
他繼續道:"唐局已經退休半年了,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又不完全明白他話中的深意。
"機關工作講究個站隊,你現在這樣......容易讓人誤會。"
他的手指在辦公桌上輕輕敲擊,像在打摩斯密碼。
"張副局長年輕有為,才是我們應該靠攏的對象。"
我終于聽懂了他的潛臺詞,心里莫名發堵。
"謝謝科長提醒,我給唐局泡茶只是順手的事。"
老董露出"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拍了拍我的肩。
這時吳俊熙抱著精美的茶罐回來,額頭上帶著細汗。
"科長,買的大紅袍,老板說是今年的頭采。"
老董立即眉開眼笑:"好,快去泡上,副局長快到了。"
九點整,張副局長準時出現在科室門口。
老董迎上去的姿態讓我想起電視劇里的太監。
"副局長請用茶,特意準備的大紅袍。"
張副局長淺嘗一口:"不錯,董科長費心了。"
視察過程中,我注意到他多次看向唐局空著的辦公室。
"老唐......最近還好嗎?"他突然問道。
老董愣了一下:"好,唐局退休后過得挺清閑。"
"他那個兒子,聽說要調回省里了。"張副局長狀似無意地說。
老董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但副局長已經轉移了話題。
送走領導后,老董獨自在辦公室待了很久。
下班時他叫住我:"小鄧,唐局兒子......你聽說過什么嗎?"
我搖頭,他若有所思地揮揮手讓我離開。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反復琢磨著今天的種種。
也許給唐局泡茶這件事,比想象中要復雜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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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食堂的午餐時間總是最熱鬧的。
我端著餐盤找座位時,聽見許慧敏尖利的笑聲。
"小鄧這邊坐,正好有事問你。"
她身邊坐著吳俊熙,兩人交換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聽說你每天給老局長泡茶,真是個好孩子。"許慧敏說。
吳俊熙接話:"現在這么實在的年輕人可不多了。"
我知道他們又在調侃我,默默吃著紅燒茄子。
"不過說真的,"許慧敏壓低聲音,"你圖啥呢?"
筷子在餐盤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我繼續吃飯。
"老唐在位時就沒實權,現在更是個空架子。"吳俊熙說。
許慧敏附和:"他兒子在外地就是個處級,沒前途的。"
我突然想起父親常說:做人要知恩圖報。
三年前我剛考進文化局時,是唐局親自帶的見習期。
有次我負責的檔案整理出錯,是他默默幫我彌補。
這些往事像舊照片一樣在腦海里閃過。
"唐局對我有知遇之恩。"我簡單地說。
許慧敏噗嗤笑了:"小鄧啊,機關不是講感情的地方。"
吳俊熙用筷子敲敲我的餐盤:"要跟對人,懂嗎?"
食堂的吊扇吱呀作響,攪動著悶熱的空氣。
我看見唐局獨自坐在角落,餐盤里只有一葷一素。
他吃飯的速度很慢,像是在品嘗什么美味佳肴。
"你看老唐那寒酸樣,"許慧敏努努嘴,"誰還搭理他。"
我突然站起身,端著餐盤走向唐局那桌。
"唐局,我能坐這兒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響亮。
他有些驚訝,隨即笑著點頭:"當然可以。"
身后傳來許慧敏的嗤笑:"這孩子沒救了。"
唐局把餐盤里的雞腿夾給我:"年輕人多吃點。"
"您自己吃吧,我夠了。"我想推辭,他卻堅持。
"我牙口不好,啃不動了。"他笑著說,眼角的皺紋更深了。
我們安靜地吃飯,偶爾聊兩句天氣和新聞。
他說起最近在練書法,問我有沒有興趣學。
"我字寫得丑,"我不好意思地說,"怕糟蹋了筆墨。"
"練字修心,"他慢條斯理地說,"不在乎寫得好壞。"
飯后他照例要去辦公室小坐,我自然地去泡茶。
這次我特意多加了幾片茶葉,讓茶香更濃郁。
他把茶杯捧在手里,突然說:"小鄧,謝謝你。"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我卻覺得比任何夸獎都珍貴。
下午整理文件時,老董經過我工位停下。
"聽說你和老局長共進午餐了?"他似笑非笑地問。
我沒說話,他搖搖頭:"你啊,太年輕。"
窗外忽然下起雨,雨點敲打著玻璃窗。
我想起唐局沒帶傘,便拿著傘去他辦公室。
門虛掩著,聽見他在打電話:"......你考慮清楚......"
我猶豫著該不該敲門,他卻已經看見了我。
"小鄧啊,進來吧。"他招手讓我進去,對著電話說,"先這樣。"
我放下傘準備離開,他叫住我:"陪我去趟檔案室吧。"
雨聲淅瀝中,我們一前一后走在空曠的走廊里。
檔案室的燈光昏暗,他熟練地找到某個柜子。
"這些是局里歷年的文藝匯演資料,你可以看看。"
我接過厚厚的檔案夾,不明白他的用意。
"下個月的匯演,老董讓你負責燈光吧?"他問。
我驚訝地點頭,這件事我還沒告訴任何人。
"燈光很重要,"他神秘地笑笑,"特別是第三節目時。"
這句話像個謎題,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04
周末回家,父親正在院子里修剪月季。
看見我,他放下剪刀:"工作還順心嗎?"
我幫著他收拾剪下的枝條,不知從何說起。
父親退休前是中學老師,最常教我做人的道理。
"最近局里有些事......"我斟酌著用詞。
父親靜靜地聽著,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
我說起給唐局泡茶的事,同事們的閑言碎語。
還有老董那些關于"站隊"的暗示。
父親拿起水壺澆花,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你還記得小時候養的那只烏龜嗎?"他突然問。
我愣住,不明白為什么提起這個。
"那只烏龜爬得慢,但總是朝著一個方向。"
父親放下水壺,看著我的眼睛。
"人要知道自己為什么出發,才不會被帶偏。"
母親在屋里喊吃飯,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飯桌上,父親破例倒了杯酒:"敬你的烏龜精神。"
我哭笑不得,心里卻豁然開朗。
周一到局里,我依然提前泡好龍井。
唐局今天來得稍晚,臉色有些疲憊。
"孫子發燒,昨晚在醫院守了一夜。"他解釋說。
我幫他添茶時,注意到他手背上的針眼。
"您自己也注意身體。"我忍不住說。
他笑笑:"老了,不中用了。"
這時老董匆匆走過,看見我們時腳步頓了一下。
"唐局身體不舒服?要不要我派車送您回去?"
語氣熱情,眼神卻飄向手表,明顯在趕時間。
"不用麻煩,我坐會兒就好。"唐局擺擺手。
老董如釋重負地離開,皮鞋聲消失在走廊盡頭。
唐局望著他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
"小鄧,你知道文化局最缺的是什么嗎?"
我認真地想了想:"資金?人才?"
"是靜氣,"他端起茶杯,"太浮躁了。"
他說起二十年前的文化局,大家還能安心做學問。
現在人人都在鉆營,反而忘了本職工作。
"您說得對。"我想起即將到來的文藝匯演。
各個科室都在明爭暗斗,想在新副局長面前露臉。
老董更是把這次匯演當成晉升的跳板。
"第三節目的燈光很重要。"唐局突然又提起這件事。
我正要細問,他卻開始咳嗽起來。
幫他拍背時,我感覺到他消瘦的脊梁。
這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局長,真的老了。
送他進電梯時,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臂。
力道之大,讓我吃了一驚。
"記住,不管發生什么,做好分內事。"
電梯門合上前,他的眼神異常銳利。
回到科室,老董正在大發雷霆。
"燈光方案又被打回來了!你們怎么辦事的!"
吳俊熙低著頭,偷偷向我使眼色。
原來他負責的燈光設計被宣傳部否定了。
"小鄧,你試試。"老董把材料扔到我桌上。
我翻開一看,正是第三節目的燈光設計圖。
突然明白唐局為什么再三提醒我這個。
下班后我留在辦公室修改方案。
夜幕降臨時,整棟大樓只剩下我這間亮著燈。
手機響起,是唐局發來的短信:"檔案室1987年匯演資料,第三節目,供參考。"
我立刻去檔案室找到那份發黃的資料。
原來當年這個節目需要特殊的側光效果。
而這項技術現在很少有人掌握了。
回到家已是深夜,父親還在等我。
"爸,您說有人暗中幫我,是為什么?"
父親推推老花鏡:"也許他在你身上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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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接下來的日子,我一邊修改燈光方案,一邊繼續給唐局泡茶。
他偶爾會問起方案進展,但從不直接指導。
有次他看見我在看燈光設計的專業書籍,點點頭。
"學習是好事,"他說,"本事是偷不走的。"
許慧敏最近總是用探究的眼神看我。
"小鄧,聽說你在搞燈光設計?挺上進啊。"
吳俊熙則半開玩笑地說:"別太拼命,顯得我們多懶似的。"
我只是笑笑,繼續埋頭工作。
老董對我的態度發生了微妙變化。
他不再明著勸阻我給唐局泡茶,反而有時會問:"老局長最近提起過什么嗎?"
我知道他想打聽唐局兒子調動的消息。
但唐局從不談論家事,只說些歷史典故。
有次他聊起蘇軾被貶黃州還堅持為民辦事。
"位置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位置上做什么。"
我默默記下這些話,覺得比任何職場技巧都受用。
文藝匯演前一周,燈光方案終于通過審核。
宣傳部部長親自打來電話表揚我們科室。
老董喜形于色,破天荒請全科室吃飯。
席間他舉杯對我說:"小鄧這次立了大功。"
吳俊熙勉強笑著附和,眼神卻不太自然。
飯后老董拉著我走在最后。
"聽說......唐局兒子可能要調回省里了?"
我如實回答:"唐局從沒提過家里的事。"
他失望地松開手,又強打精神:"繼續努力。"
那個周末,唐局約我去他家下棋。
這是我第一次去局長家,心里有些緊張。
他家住在老城區的一個普通小區,陳設簡樸。
書房里掛著他自己寫的書法:"守拙"。
棋下到一半,他忽然說:"我兒子下周回來。"
我執棋的手頓了頓,等他說下去。
"組織上要調動工作,可能回省里。"他輕描淡寫。
我這才知道老董他們的消息不是空穴來風。
"那很好啊,您可以經常見到兒子了。"
唐局移動一個棋子:"將軍。"
棋局結束后,他送我到大門口。
夜色中,他意味深長地說:"要變天了。"
第二天到局里,感覺氣氛確實不同。
老董破天荒地主動問候唐局,還送上好茶葉。
其他同事也對唐局格外熱情,仿佛他剛退休時。
只有唐局依然淡然,把別人送的茶葉都轉送給我。
"我喝慣了你泡的龍井。"他笑著說。
文藝匯演前一天,我在禮堂做最后調試。
唐局悄悄來到觀眾席,看我工作。
當我調出那個特殊的側光效果時,他鼓起掌來。
"就是這個光,"他喃喃道,"和三十年前一樣。"
演出非常成功,第三節目的燈光獲得一致好評。
張副局長特意到后臺表揚我,老董臉上樂開了花。
慶功宴上,我收到唐局的短信:"明日起不必泡茶了,多謝這些日的照顧。"
我看著短信,心里莫名失落。
難道這就是結局嗎?
06
唐局不再來局里取報紙了。
起初幾天,老董還會問:"老局長今天沒來?"
后來就不再提起,仿佛這個人從未存在過。
茶水間的龍井茶罐落了一層薄灰。
我每天還是會習慣性地燒好開水,然后倒掉。
吳俊熙有次看見,嗤笑道:"還等著給老局長泡茶呢?"
許慧敏更是四處散布:"小鄧這回押錯寶了。"
原來有消息說,唐局兒子最終決定留在外地。
"我說什么來著?老唐家就沒那個命。"許慧敏說得眉飛色舞。
老董對我又恢復了從前的態度,不冷不熱。
文藝匯演的功勞似乎也被刻意淡忘了。
有天空調壞了,科長讓我去倉庫找風扇。
在積滿灰塵的倉庫里,我發現了唐局的舊物。
一箱箱書法作品和書籍整齊地堆在角落。
上面有張字條:"如有需要,可自行取用。"
我翻開最上面的一本書,是《燈光設計原理》。
書頁間夾著張便簽,寫著我的名字和日期。
正是我開始研究燈光設計的那天。
心里涌起暖流,原來他一直在默默關注。
抱著書回到科室,老董正在接電話。
"是,是,明白......一定配合好新部長工作。"
掛掉電話后,他興奮地搓著手:"要變天了。"
吳俊熙立刻湊上去:"科長,有什么好消息?"
老董壓低聲音:"新任組織部長人選定了。"
整個科室豎起耳朵,等待下文。
"是從外地調回來的,姓唐。"老董說。
我手中的書差點掉在地上。
許慧敏驚呼:"不會是老唐局長的......"
老董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具體等正式通知。"
下午局里召開緊急會議,宣布新任組織部長任命。
當"唐振華"這個名字出現時,會場一片嘩然。
正是唐局那個據說"沒前途"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