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城上空的夜色濃稠如墨,久違的雨水淅淅瀝瀝地打在殘缺的城垛上。
關羽獨自立在城門樓上,濕透的戰袍緊貼著他傷痕累累的軀體,往日威嚴的丹鳳眼深陷進眼窩。
遠方,一絲敵軍篝火的微光在雨幕中搖曳,如同窺伺已久的餓狼眼眸。
他撫過手中青龍偃月刀冰涼的刀鋒,那寒意仿佛已沁入骨髓。
“大哥…孔明…”一聲低沉的呼喚混在雨聲里,幾乎微不可聞。
此刻,千里之外的成都丞相府內,夜觀星象的諸葛亮猛然攥緊了羽扇。
天際那象征主將的星辰正以一種令人心悸的速度暗淡、搖曳。
他身側的劉備本就蒼老的面容,在這一刻驟然失去了所有血色。
庭院內燭火不安地跳動,諸葛亮的聲音澀然:“主公,荊州…恐有大變。”
風穿過長廊,帶起一陣嗚咽般的回響。
與此同時,被圍困的麥城深處,一名親兵正將最后半袋干糧遞給蜷縮在角落的傷兵。
饑餓與絕望的氣息彌漫在每一個潮濕的角落。
這就是建安二十四年的冬夜,一個命運被碾碎成齏粉的夜晚。
東吳?曹魏?答案遠比這更為殘酷。
諸葛亮抬起眼,望向夜空最深處,一字一句對劉備說道:“云長輸的不是東吳,這一仗,換子龍來也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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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荊州城外,蒙蒙細雨如同編織著一張無邊無際的愁網,籠罩著偌大的軍營。
女醫王思穎跪在泥濘中,用沾濕的布條小心翼翼地為一個年輕士卒包扎臂膀上的傷口。
鮮血還是透過粗布緩緩滲出,混著雨水,在土地上染開一小片暗紅。
“忍一忍,很快就好。”她的聲音輕柔,手上的動作卻異常利落。
那年輕士卒咬緊牙關,冷汗混著雨水從額角滑落,眼中卻透著對這位女醫官的感激。
不遠處的營門陰影里,一個身著尋常商旅服飾的男人正默默注視著這一切。
他是羅志堅,東吳偏將,此刻卻完美地偽裝成一名途徑此地的皮革商人。
他的目光并未在王思穎的善舉上停留太久,而是銳利地掃過營地的布局與守備。
幾個崗哨的位置,士卒們的精神狀態,糧草堆放的角度,一一印入他看似平靜的眼眸。
“這位爺,雨大了,不進帳避避?”一名守營的老兵好心招呼道。
羅志堅連忙堆起謙卑的笑,連連擺手:“多謝軍爺,小的看看貨就走,不敢叨擾。”
說話間,他的視線不經意地掠過中軍大帳那面迎風微顫的“關”字帥旗。
旗面被雨水打濕,昔日鮮艷的紅色顯得有些黯淡沉重。
他暗自記下帥旗附近巡邏衛兵交接的間隔時間,心中冷笑。
就在他轉身欲牽馬離去時,王思穎恰好抬起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有了剎那的交匯。
羅志堅迅速垂下眼皮,拉低斗笠,牽著他的馱馬走進了愈發密集的雨幕中。
王思穎微微蹙眉,覺得那商人眼神過于清明銳利,不似尋常行商,但傷兵的呻吟拉回了她的注意。
她不知道,這張看似平凡的面孔,將在不久后扮演何等關鍵的角色。
千里之外的成都,丞相府觀星臺上夜風凜冽。
諸葛亮披著厚氅,仰望著北方天際那片浩瀚星辰。
他的手指無聲地掐算著,眉頭越皺越緊。
身旁侍立的書童不敢出聲,只看著丞相手中那柄白羽扇在夜風中微微顫抖。
良久,諸葛亮的目光死死鎖住北斗七星附近,那顆象征大將命運的星辰。
光芒雖依舊,但其周匝隱約繚繞著一層難以察覺的灰暗光暈,似有搖曳之象。
“星輝蒙塵,主將位搖……”他低聲自語,聲音里帶著一絲極少出現的滯澀。
書童隱約聽見,卻不解其意,只見丞相轉身步下觀星臺時,步履比平日沉重了幾分。
同一片夜空下,不同的命運軌跡正悄然開始交錯。
荊州軍營的火把在雨中次第點燃,光亮微弱,卻努力對抗著沉沉的黑暗。
02
成都皇城的后苑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寧靜,荷塘殘葉上的露珠映照著廊下燈籠的微光。
劉備屏退了左右,只余諸葛亮、趙云,以及剛從荊州暗中返回的老軍師程仁勇。
石桌上鋪著一幅巨大的荊州及周邊地形圖,山川城池,脈絡分明。
“云長近日軍報,言辭依舊剛毅,言荊州固若金湯。”劉備的手指劃過地圖上荊州的位置。
但他的指尖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暴露了平靜語氣下的憂心。
諸葛亮的目光掃過程仁勇略顯疲憊的面容,示意他先說。
程仁勇躬身一禮,聲音低沉:“關將軍威儀足以懾服三軍,然…荊州之地,四戰之所。”
他稍作停頓,選擇著措辭:“東吳表面盟好,實則沿江暗哨頻增;北岸曹軍亦常有斥候活動。”
趙云向前邁出一步,甲胄發出輕微的摩擦聲,神色鄭重。
“主公,丞相,子龍請命,愿領精兵一萬,駐扎上庸,與荊州成犄角之勢。”
他的目光懇切:“無需介入荊州防務,只作策應,以備不虞。”
劉備抬起眼,看著自己最為信賴的將領之一,眼中閃過掙扎。
他沉默了片刻,緩緩搖頭:“云長心高氣傲,若遣兵臨近,恐其誤解為朝廷疑其能力。”
這話說得緩慢,仿佛每個字都需斟酌重量。
“況且,”他補充道,“兵力分散,若漢中或永安有急,恐難馳援。”
諸葛亮的羽扇停在胸前,他深知劉備此言,三分是理智,七分是情感。
是不愿傷及與關羽那份超越君臣的兄弟之情。
諸葛亮最終未再多言,只是微微頷首,目光卻更深地沉入地圖上荊州那片區域。
廊柱的陰影里,女官鄭夏萍正安靜地整理著幾卷過往的文書。
她低垂著頭,耳朵卻捕捉著這場密議的每一個音節。
當劉備拒絕趙云提議的那一刻,她握著毛筆的手微微一頓。
然后,她瞥見丞相諸葛亮在擬寫一道關于漢中糧草調度的普通文書時,筆鋒在空中有了一個極其短暫的停頓。
墨汁險些滴落在紙上。
那個停頓細微得幾乎無人察覺,卻被鄭夏萍無意中看在眼里。
她迅速低下頭,繼續謄抄,心中卻莫名地泛起一絲寒意。
密議結束后,趙云與程仁勇默然離去,身影消失在苑門外的夜色中。
劉備獨自站在荷塘邊,望著水中破碎的月影,久久不動。
諸葛亮緩步走到他身側,并未開口,只是靜靜地陪著。
“孔明,”劉備忽然輕聲問道,“朕是否太過優柔?”
諸葛亮望向南方那片被夜色籠罩的天空,聲音平靜無波:“主公重情,乃我等之福。”
但他心中明了,有些機遇,一旦錯過,便將付出慘痛的代價。
夜風吹過,荷塘泛起漣漪,水中的月影碎裂成萬千銀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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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長江江面被濃重的夜霧籠罩,能見度不足百步。
一隊輕捷的快船,船身涂抹成與霧氣相近的灰白色,如同幽靈般悄然滑行。
船上的水手與兵士皆身著白衣,動作整齊劃一,紀律森嚴,不發出一絲冗余的聲響。
主艦船船艙內,油燈的光芒將兩個人的影子投在艙壁上,隨著波浪輕輕搖晃。
呂蒙一身便服,坐在矮幾前,幾上是一張詳盡的荊州要塞布防草圖。
羅志堅垂手立在下方,神情恭敬中帶著幾分自信。
“大都督,這是根據近日觀察,結合舊有情報修訂的荊州守將名錄及性格分析。”
他將一卷羊皮紙呈上,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
呂蒙接過,展開細細觀看,手指在一個個名字上劃過。
讀到某處,他會微微停頓,抬眼看向羅志堅,羅志堅便適時低聲補充幾句。
“關羽本人,剛而自矜,頗忌下屬功高震主,對糜芳、士仁等元老亦多猜嫌。”
“其子關平,勇武有余,然經驗尚淺,頗依賴其父威勢。”
“周倉、趙累等將,忠誠勇悍,卻非統全局之才……”
呂蒙聽完,嘴角勾起一絲滿意的笑意,卻并未立即評價。
他轉而拿起幾枚黑白棋子,將代表關羽的黑棋重重放在荊州位置。
然后,數枚白棋緩緩圍攏上去,形成合圍之勢。
“荊州雖固,然其力分。北上襄樊,意在功勛,卻將后背露于人前。”
呂蒙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他又拈起一枚棋子,輕輕點在關羽與蜀中連接的那條細細糧道上。
“此為其命脈,亦是其死穴。志堅,你以為如何斷之?”
羅志堅微微躬身:“稟都督,攻心為上。關羽軍中,已有怨言。”
“長期征戰,糧餉時有遲滯,加之關羽待下雖嚴,卻不恤細微,士卒疲態已顯。”
“可遣細作,散播流言,言蜀中已無暇顧及荊州,或…有意舍棄。”
呂蒙眼中精光一閃,示意他繼續。
“再者,可擇其軍中不甚得志之將,如糜芳、士仁之輩,許以重利,誘其離心。”
“待其軍心浮動,補給艱難,我軍再以迅雷之勢切斷其歸路,荊州可一鼓而下。”
呂蒙凝視著棋盤上被白子隱隱包圍的黑子,沉默片刻。
窗外,濃霧中傳來極其輕微的櫓槳劃水之聲,更添幾分隱秘殺機。
“好一個攻心為上。”呂蒙終于開口,手指將那枚代表糧道的棋子輕輕拿起,放在一邊。
“然關羽非尋常之將,其勇武威望,足以彈壓一時。需待其勢窮,方可畢其功于一役。”
他站起身,走到艙窗前,望著外面無邊無際的迷霧。
“孫權主公仍在猶豫,忌憚劉備報復,亦恐曹操得利。”
“我等需將此局做得天衣無縫,讓關羽敗得合情合理,讓劉備無話可說。”
羅志堅深深一揖:“屬下明白。一切已在布局之中。”
呂蒙回頭看著他,目光銳利:“那個女醫,王思穎,你確定可控?”
羅志堅嘴角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冷笑:“她心善,重情,這便是最好的繩索。”
快船繼續在霧中無聲前行,駛向那個預定掀起驚濤駭浪的日期。
江風帶來遠方的潮濕氣息,預示著一場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
04
荊州的夏日,陽光炙烤著大地,連風都帶著沉悶的熱浪。
關羽騎著赤兔馬,在親兵隊正彭昊強及數十名精銳的護衛下,巡視各處營寨。
所過之處,將士們皆肅立行禮,眼中充滿了對這位威震華夏主帥的敬畏。
赤兔馬昂首闊步,關羽端坐馬上,綠袍金甲,美髯垂胸,不怒自威。
然而,在那些整齊的隊列和恭敬的目光之下,彭昊強卻敏銳地捕捉到一絲異樣。
偶爾有士卒在關羽目光掃過后,不易察覺地松懈一下肩膀,眼神流露出疲憊。
經過一組正在休整的士卒時,一陣壓得極低的抱怨聲隨風飄來。
“…這仗打到何時是個頭?老家妻兒不知怎樣了…”
“…餉銀又遲了半月,說是糧道不穩…”
聲音在發現主帥儀仗臨近時戛然而止,那幾個士卒慌忙站直,垂首噤聲。
關羽勒住馬,丹鳳眼淡淡掃過那幾個士卒,并未言語,只是停留了片刻。
那股無形的壓力讓那幾個士卒額頭瞬間冒出冷汗,渾身僵硬。
最終,關羽一夾馬腹,赤兔馬繼續前行,仿佛方才什么都未發生。
但彭昊強看到,主公握著韁繩的手指,關節微微泛白。
巡視至城西一處偏營時,一場騷動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幾名軍吏正拖拽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士卒,那士卒掙扎哭喊著:“饒命!將軍饒命!小的只是想…”
“怎么回事?”關羽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冰冷的威嚴。
為首的軍吏慌忙跪倒:“啟稟君侯,此卒昨夜欲擅離營寨,形同逃兵,被巡夜哨兵拿獲!”
那逃兵見到關羽,瞬間面無人色,癱軟在地,只是不住磕頭。
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關羽身上。
烈日下,關羽的臉龐如同石刻,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他緩緩抬起手,指向那名逃兵,吐出的字句清晰而冷酷:“臨陣脫逃,亂我軍心,按律,斬。”
令下,刀光一閃。
人頭落地,鮮血頃刻間染紅了干燥的土地。
四周死一般寂靜,只有蒼蠅嗡嗡地聚集過來。
“這就是動搖軍心者的下場。”關羽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每一個面孔。
“荊州乃國之重鎮,但有我關云長在一日,便不容有失。”
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在場的士卒們無不凜然,先前那些細微的懈怠和怨氣似乎瞬間被壓制下去。
巡視完畢,返回中軍大帳。
屏退左右后,偌大的帳中只剩關羽一人。
他沒有卸甲,徑直走到案前,抓起桌上的酒壺,對著壺嘴仰頭灌了幾大口。
酒水順著他的胡須淌下,滴落在戰袍上。
他望著帳壁上懸掛的巨幅地圖,目光在荊州、襄樊、東吳、蜀中之間移動。
那雙往日里充滿了無敵自信的丹鳳眼,此刻卻深處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凝重。
他并非對暗流涌動毫無察覺,只是他的驕傲,不容許他在世人面前顯露半分猶疑。
帳外,彭昊強按刀而立,聽著帳內隱約傳來的沉重呼吸聲,心中五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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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成都丞相府的偏殿,燭火通明,將墻壁上映出兩個時而湊近、時而分開的身影。
諸葛亮與程仁勇對坐在一張巨大的沙盤前,沙盤上山川地貌以不同顏色的砂土堆砌而成。
代表著魏、蜀、吳三方勢力的無數小旗密密麻麻地插在各個關鍵節點。
程仁勇手持幾份最新傳來的密報,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丞相,曹魏最近在長安、洛陽一帶的兵馬調動異常頻繁。”
“雖表面宣稱是秋季操演,但糧草儲備規模遠超尋常。”
他的手指向沙盤上的漢中地區:“亮覺得,曹操恐有再次南下漢中之意。”
諸葛亮微微頷首,羽扇在沙盤上空輕輕掠過,停在了荊州方向。
“與此同時,東吳沿江船只集結,水軍操練的強度亦在加大。”
“呂蒙稱病離職,陸遜接替,此乃障眼法。陸遜年輕,更具銳氣,亦更不易引人警惕。”
程仁勇壓低聲音:“曹躁與孫權之間,使者似有往來,雖極其隱秘…”
諸葛亮閉上眼,指尖輕輕揉著太陽穴,腦海中飛速推演著各種可能。
片刻后,他睜開眼,雙眸中閃過洞悉一切的光芒。
“此乃聲東擊西,合縱連橫之局。”
他的羽扇尖端在漢中與荊州之間劃了一條線。
“曹操虛張聲勢攻漢中,迫使我主力北顧。”
“而東吳則趁我荊州空虛,或與曹魏默契配合,襲取荊州。”
沙盤上,代表吳軍的小旗仿佛已隱隱對荊州形成了鉗形攻勢。
程仁勇倒吸一口涼氣:“若如此,關將軍獨力難支!需即刻增兵!”
諸葛亮的神色卻愈發深沉:“增兵易,然時機若失,則增兵亦恐不及。”
“云長性格,你我都知。若援兵至,他是否會認為是朝廷對其不信任?”
“若其執意先行北進攻打襄樊,以求全功,則后方更為空虛。”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外面沉沉的夜空。
“為今之計,需雙管齊下。一面,穩住漢中防線,示敵以強,令曹操不敢輕易動兵。”
“另一面,需以穩妥方式,增兵荊州側翼,如子龍所建言,駐兵上庸以為策應。”
“更重要的是,需派得力之人,攜主公明確詔令前往荊州,曉以利害,令云長暫緩北進,固守待機。”
當劉備被請來時,他看著沙盤上推演出的危局,眉頭緊鎖。
殿內空氣凝重,只聞燈花偶爾爆開的噼啪輕響。
“云長性子孤傲,若強行下令,恐適得其反。”劉備的擔憂寫在臉上。
他既怕荊州有失,更怕傷了兄弟情分。
“可否…先遣使者,以慰問犒軍為名,婉言相勸?”
諸葛亮心中暗嘆,知道這“婉言相勸”在關羽的剛愎面前,何等無力。
但看著劉備眼中那份深深的顧慮,他最終未再堅持己見。
“便依主公之意。然漢中布防,需即刻加強,以備不測。”
劉備點頭應允,目光卻依舊膠著在沙盤上那片象征著荊州的區域。
決策,便在這種對情感的顧盼中,變得含糊而滯重起來。
一道以犒軍慰問為主的詔令被起草,而調兵增援的提議,被暫時擱置。
鄭夏萍在廊下記錄著今夜商議的要點,筆尖劃過紙面,沙沙作響。
她隱約感到,一種巨大的不安,正隨著這看似平穩的決定,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