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峰,這個月生活費(fèi),還是500?!?/p>
陳靜將5張百元鈔票放在玻璃茶幾上。
我捏著那幾張單薄的紙幣,忍了7個月的憋屈和難堪終于沖破了臨界點(diǎn):“陳靜,我月薪八8500,你每月只給我500,剩下的錢呢?房貸你還,水電煤氣你交,我都認(rèn)。可我的錢去哪了?我那8500工資,為什么我連到賬短信都收不到?”
“你的錢去哪兒了,你自己不知道?”她從包里抽出一個皮質(zhì)筆記本摔在我面前,“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6年,你給你家打了527300塊。你媽每年‘腿疾復(fù)發(fā)’三四次,你哥‘做生意’做了3年連影子都沒有,你姐的孩子從幼兒園到小學(xué)每年都有‘特殊繳費(fèi)’?!?/p>
我張了張嘴,所有辯解都堵在喉嚨里,那些“他們不容易”“我是家里頂梁柱”的借口,此刻蒼白得可笑。
她走近一步:“我給你工資卡,第二天你就轉(zhuǎn)給了你哥李成。李峰,你告訴我——我每天工作12個小時,辛辛苦苦賺這29000塊錢,到底是在養(yǎng)老公,還是在養(yǎng)你全家?”
01
“李峰,這個月生活費(fèi),五百塊?!标愳o將那五張百元鈔票放在玻璃茶幾上,動作很輕。
她的眼睛沒看李峰,轉(zhuǎn)身就往臥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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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靜?!崩罘迩辶饲迳ぷ樱拔覀冋?wù)??!?/p>
陳靜停在臥室門口,手搭在門把手上,沒回頭。
“談什么?”她的語氣很平,“生活費(fèi)不是給了嗎?”
“五百塊?!崩罘迥闷鹉俏鍙堚n票,“在海州,五百塊能干什么?我連請同事吃頓飯都不夠。”
“那是你的事?!标愳o轉(zhuǎn)過身來。她今天穿了套淺灰色的職業(yè)套裝,頭發(fā)在腦后挽成發(fā)髻。
程峰記得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她以前喜歡穿裙子,喜歡把頭發(fā)放下來,笑起來眼睛彎彎的。
現(xiàn)在她的眼睛是直的,看人的時候沒什么溫度。
“我月薪八千五,每個月你給我五百,剩下的錢呢?”李峰站起來,朝她走了兩步,“房貸你還,水電煤氣物業(yè)費(fèi)都是你交,這些我認(rèn)。可我的錢呢?我那八千五百塊錢,去哪兒了?”
陳靜看著他,嘴角動了動,像要笑,又沒笑出來。
“你的錢去哪兒了,你自己不知道?”
“我不知道!”李峰聲音大了些,“我的工資卡在你那兒,每個月發(fā)工資你都轉(zhuǎn)走,我連短信提醒都沒有!我問你要錢,你就給我五百。陳靜,我是你丈夫,不是你要飯的!”
最后那句話吼出來的時候,李峰眼睛紅了。
他憋了七個月了。
從七個月前開始,陳靜突然就不給他生活費(fèi)了。以前每個月還給三千,后來變成兩千,一千,最后固定在五百。
五百塊錢,在海州這種一線城市,連像樣的外賣都點(diǎn)不了幾頓。
這七個月李峰是怎么過的?
他不敢跟同事聚餐,每次都說家里有事,其實是他兜里沒錢。
他不敢買新衣服,身上這件襯衫穿了三年,領(lǐng)子都磨毛了。
他連煙都戒了,不是想戒,是買不起了。
最讓他難堪的是上周,部門經(jīng)理過生日,大家湊份子買禮物,每人出三百。
李峰摸遍全身口袋,只摸出一百八十二塊三毛。
他紅著臉跟同事借錢,那個同事看他的眼神,李峰一輩子都忘不了。
那眼神里有同情,有鄙夷,還有一點(diǎn)看好戲的戲謔。
“李峰,你老婆不是年薪幾十萬嗎?怎么三百塊都拿不出來?”
同事半開玩笑的話,像針一樣扎進(jìn)李峰心里。
是啊,他老婆年薪稅后三十多萬,是公司高管,開四十多萬的車,背幾萬塊的包。
可他這個當(dāng)丈夫的,連三百塊都拿不出來。
“李峰。”陳靜的聲音把李峰從回憶里拉出來,“如果你覺得五百不夠,可以不要?!?/p>
她說完就要進(jìn)臥室。
“陳靜!”李峰沖過去,擋在門前,“你今天必須跟我說清楚!這日子你還想不想過了?!”
陳靜抬起頭看他。她的眼睛很漂亮,是那種標(biāo)準(zhǔn)的杏眼。以前這雙眼睛看他的時候總是帶著笑。
現(xiàn)在里面什么情緒都沒有,空蕩蕩的。
“我想不想過?”陳靜重復(fù)了一遍這句話,忽然笑了,笑得很冷,“李峰,這話該我問你吧?這日子,你還想過嗎?”
“我當(dāng)然想!”李峰抓住她的胳膊,“可你這樣對我,我們這還叫夫妻嗎?我連你公司前臺都不如!人家前臺一個月還有五六千工資呢!”
“前臺是靠自己的工作賺錢?!标愳o甩開他的手,“你呢?你靠什么?”
李峰愣在那里,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我……我也上班??!我每個月八千五,雖然沒你多,可那也是我掙的!”
“你掙的?”陳靜從包里拿出手機(jī),點(diǎn)了幾下,然后把屏幕轉(zhuǎn)向李峰,“那你告訴我,你去年一年,給家里貢獻(xiàn)了多少錢?”
屏幕上是個Excel表格,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
李峰瞇著眼看過去,那是家里的收支明細(xì)。
房貸每月一萬三,水電煤氣物業(yè)費(fèi)每月一千八,買菜吃飯每月三千五,車貸加油費(fèi)每月四千二……
林林總總加起來,家里每個月的固定開支在兩萬七左右。
陳靜的稅后收入是兩萬九,也就是說,她每個月拿出全部工資,才勉強(qiáng)覆蓋家庭開支。
而李峰那八千五百塊錢,在表格的最下面,備注欄寫著兩個字:李家。
“看到了嗎?”陳靜收回手機(jī),“你的錢,一分都沒用在家里。全給你媽,你哥,你姐了?!?/p>
李峰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
是,他承認(rèn),他是經(jīng)常給家里打錢。
可那不是應(yīng)該的嗎?
他爸去世得早,是他媽一個人把三個孩子拉扯大的。
他哥李成沒正經(jīng)工作,整天游手好閑,娶了個老婆也是三天兩頭鬧離婚。
他姐李芳嫁得不好,老公是個賭鬼,輸了錢就打她。
他這個當(dāng)?shù)艿艿?,現(xiàn)在在城里站穩(wěn)了腳,娶了個能賺錢的老婆,幫襯家里不是應(yīng)該的嗎?
“那是我家人!”李峰的聲音弱了下去,但還在掙扎,“他們不容易,我能幫就幫一點(diǎn),有什么錯?”
“幫一點(diǎn)?”陳靜又笑了,這次笑出了聲,笑聲很刺耳,“李峰,你管那叫幫一點(diǎn)?”
她從包里掏出一個筆記本,扔在李峰身上。
“你自己看!從我們結(jié)婚到現(xiàn)在,六年,你給你家打了多少錢!”
筆記本掉在地上,攤開的那頁寫滿了字。
李峰彎腰撿起來,手有點(diǎn)抖。
他看見上面一行行的記錄,時間,金額,用途。
“2020年5月,李母腿疾復(fù)發(fā),六千?!?/p>
“2020年9月,李成合伙做生意,五萬?!?/p>
“2021年1月,李芳兒子上私立幼兒園,一萬二?!?/p>
“2021年7月,李家老宅翻修,三萬五?!?/p>
“2022年3月,李成購車首付,八萬?!?/p>
密密麻麻,整整四頁紙。
李峰粗略算了一下,六年時間,他給家里的錢,至少五十萬。
“這……”李峰的喉嚨發(fā)干,“這些錢,不都是……不都是特殊情況嗎?我媽腿不好,我哥想做點(diǎn)正經(jīng)事,我姐孩子上學(xué)……”
“特殊情況?”陳靜打斷他,“李峰,你媽每年腿疾復(fù)發(fā)三四次,每次都是五六千。你哥那個生意做了三年,連影子都沒有。你姐的孩子每年都要交‘特殊費(fèi)用’,從幼兒園交到小學(xué)。”
她走到李峰面前,仰頭看著他。
“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你看不出來他們在騙你嗎?”
“他們是我家人!怎么可能騙我!”李峰吼回去,但心里有個地方開始松動。
其實他不是沒懷疑過。
每次他媽要錢,都說病得很重,可他回去看的時候,老太太能一口氣爬五層樓不喘氣。
他哥說要做生意,錢給了,可三年過去了,連個門面都沒看見。
他姐就更不用說了,每次要錢都哭得撕心裂肺,可說來說去,就是要錢。
“好,就算他們沒騙你?!标愳o退后一步,靠在墻上,抱著胳膊,“那我們的家呢?李峰,你為這個家付出過什么?”
“我……”李峰語塞。
“房貸我還的,車貸我還的,家里所有開銷都是我出的。”陳靜的聲音很平靜,但每個字都像錘子砸在李峰心上,“你呢?你除了往你家拿錢,你還做過什么?你做過一頓飯嗎?你拖過一次地嗎?你關(guān)心過我這個妻子嗎?”
李峰想反駁,卻找不到話。
是,這六年,他好像真的沒為這個家做過什么。
結(jié)婚的時候,陳靜家沒要彩禮,還出了婚房的首付。
婚后,陳靜事業(yè)越來越好,從月薪一萬漲到兩萬九。
而他,還是那個月薪八千五的小職員,六年沒漲過工資。
他不是不努力,他也想升職,想加薪,可公司效益不好,能保住工作就不錯了。
“我覺得不公平。”陳靜說,她的眼睛有點(diǎn)紅,但沒哭,“李峰,我覺得特別不公平。我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加班到半夜,為了多賺點(diǎn)錢,為了讓我們過得更好??赡隳兀磕惆涯愕腻X全給你家,然后伸手向我要錢,讓我養(yǎng)你,養(yǎng)你全家。”
“我沒有讓你養(yǎng)我全家!”李峰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我自己能賺錢!”
“你那點(diǎn)錢夠干什么?”陳靜終于爆發(fā)了,她抓起茶幾上的一個杯子,狠狠摔在地上。
玻璃碎裂的聲音在安靜的客廳里格外刺耳。
“李峰!你睜開眼睛看看!看看這個家!這房子,這家具,這車?yán)锏囊幌溆?,你身上這件襯衫,哪一樣不是用我的錢買的?!你那八千五百塊錢,連你自己都養(yǎng)不活!”
李峰站在原地,看著地上碎裂的玻璃,看著陳靜通紅的眼睛。
他突然覺得很累,累得連吵架的力氣都沒有了。
“所以呢?”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很輕,很啞,“所以你就用這種方式羞辱我?每個月給我五百,讓我像個乞丐一樣活著?”
“羞辱?”陳靜笑了,笑著笑著,眼淚掉下來,“李峰,你覺得這是羞辱?那我告訴你,真正的羞辱是什么。”
她走到電視柜旁邊,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信封,扔在李峰腳下。
“你自己看。”
李峰彎腰撿起信封,里面是一沓照片。
他抽出照片,只看了一眼,渾身血液都沖到了頭頂。
第一張照片,是他哥李成,坐在一輛嶄新的奧迪車?yán)铮Φ靡娧啦灰娧邸?/p>
第二張照片,是他媽,在商場里試一件貂皮大衣,標(biāo)簽上的價格是一萬六千八。
第三張照片,是他姐,在美容院做護(hù)理,旁邊放著的價目表上,一次護(hù)理要一千五百八。
還有更多,更多。
李成在高級餐廳吃飯,他媽在棋牌室打牌,他姐在旅游景點(diǎn)拍照。
每一張照片上,他們都在笑,笑得很開心,過得很滋潤。
而照片的右下角,都有時間水印。
最近的一張,是五天前拍的,李成在4S店提車,提的就是照片里那輛奧迪。
“這……這不可能……”李峰的手在抖,照片一張張從他手里滑落,“我媽說她心臟病犯了,需要錢做手術(shù)……我哥說他失業(yè)了,連吃飯的錢都沒有……我姐說她老公又打她,要帶孩子回娘家,需要路費(fèi)……”
“全是騙你的。”陳靜的聲音很冷,“李峰,你全家都在騙你。他們知道你心軟,知道你孝順,知道你會給錢。所以他們編各種理由,從你這里掏錢,去過他們的好日子?!?/p>
李峰蹲下來,抱著頭,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
他不愿意相信,可照片就在眼前,清清楚楚。
“我八個月前就開始懷疑了?!标愳o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所以我去查,我托朋友幫忙,拍了這些照片。李峰,你猜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李峰抬起頭,眼睛通紅地看著她。
“你媽根本沒病,她身體好得很,每天打麻將能打八圈。你哥不是沒工作,他在物流公司當(dāng)主管,月薪一萬二。你姐的老公是不爭氣,可也沒打她,他們倆合伙演戲,就為了從你這里騙錢?!?/p>
陳靜也蹲下來,和李峰平視。
“最可笑的是什么你知道嗎?你哥開的那輛奧迪,首付二十萬,其中有十二萬是你給的。你媽那件貂皮大衣,是你上個月打回去的‘手術(shù)費(fèi)’。你姐的美容卡,是你上上個月給的‘孩子補(bǔ)習(xí)費(fèi)’?!?/p>
李峰的嘴唇在抖,他想說話,可發(fā)不出聲音。
“這半年,我不給你生活費(fèi),是因為我受夠了。”陳靜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受夠了我辛辛苦苦賺的錢,被你拿去養(yǎng)一群白眼狼。我受夠了你像個傻子一樣,被全家人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我受夠了這種日子,李峰,我受夠了。”
她轉(zhuǎn)身往臥室走,走到門口,又停住。
“對了,你媽下午給你打電話了吧?是不是又說病了,要兩萬塊錢?”
李峰猛地抬頭:“你怎么知道?”
陳靜沒回答,從包里拿出手機(jī),點(diǎn)開一段錄音。
手機(jī)里傳來他媽的聲音,中氣十足,哪像有病的樣子。
“成子啊,你弟這個月怎么還沒打錢過來?不是說好了每個月十號嗎?這都十三號了!”
然后是李成的聲音:“媽,你別急,我再催催他。陳靜那邊好像察覺了,這個月沒給李峰多少錢。”
“察覺了?那可不行!你得想辦法?。∥疫€看中一個鉆石項鏈,三萬多呢!就等著李峰打錢過來買!”
“知道知道,我這就給他打電話,就說你心臟病犯了,要動手術(shù),需要三萬押金。他肯定給。”
錄音到這里停了。
陳靜收起手機(jī),看著李峰慘白的臉。
“聽見了嗎?這就是你的家人。你的好媽媽,你的好哥哥?!?/p>
李峰坐在地上,背靠著沙發(fā),覺得渾身發(fā)冷。
他一直以為,他是家里的頂梁柱,是全家人的希望。
他媽常說,峰子有出息,在城里站穩(wěn)了腳跟,娶了個能干的老婆,以后全家都靠他了。
他哥常說,弟弟啊,哥沒本事,以后就指望你多幫襯了。
他姐常說,小峰,姐命苦,只有你這個弟弟能指望了。
他信了,真的信了。
所以他拼命對家里好,給錢,給東西,有求必應(yīng)。
哪怕自己過得緊巴巴的,也要讓家人過得好。
可現(xiàn)在陳靜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假的。
他媽沒病,他哥有工作,他姐在演戲。
他們把他當(dāng)提款機(jī),當(dāng)傻子,當(dāng)冤大頭。
“為什么……”李峰的聲音嘶啞得厲害,“他們?yōu)槭裁匆@樣對我?我是他們兒子,是他們弟弟啊……”
“因為你好騙。”陳靜說,語氣里有一絲不忍,但很快被冷漠取代,“因為你心軟,因為你重感情,因為他們吃定你了?!?/p>
李峰閉上眼睛,眼淚終于掉下來。
這半年,他過得那么憋屈,那么難堪。
在公司被同事笑話,在朋友面前抬不起頭,在陳靜面前像個乞丐。
他以為陳靜變了,變得冷漠,變得勢利,看不起他了。
原來不是。
原來陳靜早就知道了,知道他全家在騙他,知道他像個傻子一樣把錢往外送。
所以她用這種方式逼他,逼他看清楚,逼他清醒。
“對不起。”李峰說,聲音很小,但陳靜聽見了。
陳靜沒說話,只是看著他。
“對不起,陳靜,對不起……”李峰重復(fù)著,越說聲音越大,最后變成哽咽,“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知道,我沒想到他們會騙我……”
“現(xiàn)在你知道了。”陳靜的聲音還是很冷,“你打算怎么辦?”
李峰睜開眼,眼睛里全是血絲。
“我要回去,我要問清楚,我要他們給我一個解釋!”
“解釋?”陳靜笑了,笑得諷刺,“李峰,你三十一歲了,不是十三歲。你覺得他們會給你什么解釋?哭著說對不起,說以后不敢了,然后把錢還給你?”
李峰啞口無言。
他知道不會。
他太了解他家里人了,他們要是會道歉,會還錢,就不會騙他這么多年了。
“那我該怎么辦?”李峰看著陳靜,眼里全是茫然和無助,“陳靜,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辦?”
陳靜看了他很久,久到李峰以為她不會回答了。
然后她說:“李峰,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jī)會。但只有一次。”
李峰的眼睛亮了一下。
“什么機(jī)會?”
“從今天開始,你的工資卡自己拿著,你的錢你自己管。”陳靜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再給你生活費(fèi),家里的開銷,我們一人一半。你給你家多少錢,我不管,但你要記住,那是你的錢,是你從自己牙縫里省出來的錢,不是我陳靜的錢?!?/p>
李峰用力點(diǎn)頭:“好,好,我答應(yīng)你!”
“還有?!标愳o繼續(xù)說,“我要你回家一趟,跟你家人說清楚,以后不會再給他們一分錢。如果他們鬧,如果他們罵你,你不能心軟,不能妥協(xié)。如果你做不到——”
她頓了頓,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像釘子釘進(jìn)李峰心里。
“我們就離婚。”
李峰渾身一震,猛地抬頭看她。
陳靜的眼神很認(rèn)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陳靜,我……”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陳靜打斷他,“我是在告訴你我的決定。李峰,這六年,我受夠了。我不想再當(dāng)你們?nèi)业奶峥顧C(jī),不想再當(dāng)這個冤大頭。要么你跟你家斷干凈,要么我們倆斷干凈,你選一個?!?/p>
李峰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什么都說不出來。
一邊是生他養(yǎng)他的家人,一邊是陪他六年的妻子。
他怎么選?
“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标愳o轉(zhuǎn)身進(jìn)了臥室,關(guān)門前又說了一句,“這三天你睡客房。還有,明天我要出差,一周后回來。等我回來的時候,我希望你已經(jīng)做出選擇了?!?/p>
門關(guān)上了。
李峰坐在地板上,看著滿地的照片,看著那些笑臉,看著他最親的家人,用他給的錢,過著滋潤的生活。
而他呢?
他像個乞丐一樣,每個月伸手向妻子要五百塊錢生活費(fèi)。
他還像個傻子一樣,以為自己是全家人的驕傲,是全家人的依靠。
真可笑。
李峰想笑,卻笑不出來,只能發(fā)出“嗬嗬”的聲音。
他拿出手機(jī),翻到通訊錄,找到“媽”的號碼,手指懸在撥號鍵上,卻怎么也按不下去。
他要問什么?
問媽你為什么騙我?
問哥你為什么要我?
問姐你為什么要演戲?
然后呢?他們會承認(rèn)嗎?會道歉嗎?會把錢還給他嗎?
李峰知道不會。
他們只會哭,只會鬧,只會說他不孝,說他娶了媳婦忘了娘,說他是白眼狼。
就像以前每一次,他稍微猶豫一下要不要給錢的時候,他們就會用這些話來逼他。
李峰放下手機(jī),抱住頭,覺得腦袋要炸開了。
客廳里的鐘滴答滴答地走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峰的手機(jī)響了。
是李成打來的。
李峰盯著屏幕上“哥哥”兩個字,手指在發(fā)抖。
接,還是不接?
電話響了一會兒,停了。
但很快又響起來,這次是他媽打來的。
李峰還是沒接。
然后是李芳,是他大舅,是他二姨……
一個接一個的電話,像催命符一樣。
李峰干脆關(guān)了機(jī)。
世界終于清凈了。
他躺在地板上,看著天花板,腦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過了多久,客房門開了,陳靜走出來,手里拿著一個行李箱。
她已經(jīng)換上了外出的衣服,看樣子是要去趕飛機(jī)。
“我走了?!彼f,看都沒看李峰一眼,“三天后,給我答案?!?/p>
李峰坐起來,看著她:“陳靜,如果……如果我選你,你會原諒我嗎?”
陳靜停在門口,背影很直。
“李峰,不是原不原諒的問題。”她的聲音很輕,“是還過不過得下去的問題?!?/p>
她拉開門,走了出去。
門關(guān)上的聲音很輕,但在安靜的客廳里,像一聲驚雷。
李峰坐在地板上,坐了很久。
直到窗外的天漸漸亮了,晨曦透過窗簾照進(jìn)來,照在那些照片上,照在他哥燦爛的笑臉上。
李峰慢慢地,慢慢地,撿起一張照片。
是他媽在試貂皮大衣的那張。
老太太笑得很開心,眼睛瞇成一條縫,手里摸著大衣的毛領(lǐng),愛不釋手。
李峰記得這張照片的時間,是上個月十二號。
那天他媽給他打電話,哭著說心臟病犯了,要住院,要兩萬五千塊錢手術(shù)費(fèi)。
李峰當(dāng)時身上只有五百,是陳靜給的生活費(fèi)。
他求陳靜,說媽病了,要救命錢。
陳靜當(dāng)時看了他很久,然后說:“李峰,這是最后一次?!?/p>
然后給了他兩萬五。
李峰把錢打回去的時候,還覺得自己是個孝子,救了媽的命。
現(xiàn)在他看著這張照片,看著他媽穿著新貂皮大衣,笑得像朵花。
他突然覺得,自己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手機(jī)在口袋里震動,是開機(jī)后的未接來電提醒。
李峰拿出來看,有三十七個未接來電,全是家里打來的。
還有二十多條微信。
他媽發(fā)的:“小峰,你怎么不接電話?!媽心臟病又犯了,這次很嚴(yán)重,要五萬,你快打錢過來!”
李成發(fā)的:“弟,媽這次真的不行了,你趕緊打錢,不然來不及了!”
李芳發(fā)的:“小峰,媽在醫(yī)院搶救,醫(yī)生說再不交錢就要停藥了,你快想想辦法啊!”
一條比一條急,一條比一條慘。
要是以前,李峰早就急瘋了,肯定想方設(shè)法湊錢。
可是現(xiàn)在,他看著這些消息,心里一點(diǎn)波動都沒有。
他甚至想笑。
同樣的戲碼,演了這么多年,他們不累嗎?
李峰站起來,走進(jìn)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臉。
鏡子里的男人眼眶深陷,胡子拉碴,眼睛里全是紅血絲,憔悴得像個鬼。
這就是他,李峰,三十一歲,月薪八千五,被全家人當(dāng)提款機(jī),被老婆當(dāng)乞丐。
真可悲。
李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剃須刀,開始刮胡子。
刀片刮過皮膚,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很疼,但李峰沒停。
他需要這種疼,來提醒自己,還活著,還要面對這一切。
刮完胡子,李峰換了身干凈衣服,拿起手機(jī)和錢包,出了門。
他要去公司請假,然后回老家。
他要去親眼看看,他媽是不是真的心臟病犯了,是不是真的在醫(yī)院搶救。
他要親眼看看,他哥是不是真的失業(yè)了,是不是真的吃不上飯。
他要親口問問,他姐是不是真的被家暴,是不是真的活不下去。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他認(rèn)了,就算陳靜跟他離婚,他也要管到底。
可如果……
李峰握緊了拳頭。
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如果他真的被騙了這么多年。
那這個家,不要也罷。
電梯到了,李峰走進(jìn)去,按了一樓。
電梯下行的過程中,他又收到一條微信,是李成發(fā)的。
“弟,你到底在干什么?媽快不行了!你要是不打錢,媽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你就是不孝子!全村人都會戳你脊梁骨!”
李峰看著這條消息,突然笑了。
笑著笑著,眼淚就出來了。
他抹了把臉,把李成拉黑了。
然后是李芳,是他媽,是所有家里人的聯(lián)系方式。
一個不留,全部拉黑。
電梯門開了,李峰走出去,外面的陽光很刺眼。
他瞇了瞇眼睛,深吸一口氣,然后拿出手機(jī),給陳靜發(fā)了條消息。
“等我回來,我給你答案?!?/p>
發(fā)送。
陳靜沒回,可能在飛機(jī)上。
李峰也不在意,他收起手機(jī),攔了輛出租車。
“師傅,去長途汽車站?!?/p>
車子啟動,窗外的景色飛快后退。
李峰看著這個他生活了十一年的城市,突然覺得陌生。
就像他突然覺得,他認(rèn)識了三十一年的家人,也很陌生。
一個小時后,李峰坐上了回老家的長途汽車。
車子晃晃悠悠地駛出車站,駛上高速公路。
李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腦子里全是陳靜昨晚說的話,全是那些照片,全是他家人笑著的臉。
他握緊了拳頭,指甲陷進(jìn)掌心,很疼。
但只有這樣,他才能保持清醒。
車子開了四個小時,終于到了縣城。
李峰下車,又轉(zhuǎn)了一趟中巴,顛簸了一個半小時,才到他老家鎮(zhèn)口。
鎮(zhèn)子還是那個鎮(zhèn)子,路還是那條水泥路,房子還是那些老房子。
但李峰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拖著行李箱,往家走。
路過鎮(zhèn)口的小賣部時,老板娘王嬸看見他,眼睛一亮。
“喲,峰子回來啦!聽說你在海州發(fā)財了,給你哥買上奧迪啦?”
李峰一愣:“奧迪?什么奧迪?”
“就是你哥開回來的那輛??!黑色的,四個圈圈標(biāo)志,可氣派了!”王嬸比劃著,“你哥說,是你給買的,花了四十多萬呢!”
李峰的心沉了下去。
“我哥……什么時候買的?”
“就上個月底??!開回來的時候,半個鎮(zhèn)子的人都去看熱鬧了!”王嬸笑著說,“峰子,你可真有本事,在城里賺大錢了,可別忘了咱們鎮(zhèn)里人?。 ?/p>
李峰勉強(qiáng)笑了笑,沒說話,繼續(xù)往家走。
路上又遇到幾個鄰居,都說他哥開上奧迪了,說他媽穿上新貂皮大衣了,說他姐最近老去美容院,越來越年輕了。
每個人都夸他有出息,孝順,懂得照顧家里人。
李峰聽著,心里像被針扎一樣。
原來全鎮(zhèn)人都知道,都知道他哥開奧迪,他媽穿貂皮,他姐做美容。
只有他不知道。
只有他這個出錢的人,像個傻子一樣,什么都不知道。
終于到家了。
李峰站在家門口,看著眼前這棟三層小樓。
這是四年前他出錢蓋的,花了二十多萬。
當(dāng)時他媽說,老房子漏雨,住不了了,要蓋新的。
他那時候剛結(jié)婚,手里沒什么錢,是陳靜把積蓄拿出來,又借了點(diǎn),才湊夠二十多萬。
陳靜當(dāng)時說:“李峰,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們要攢錢買自己的房子?!?/p>
他答應(yīng)了,說好,這是最后一次。
可后來呢?
后來還有無數(shù)次。
李峰深吸一口氣,推開院門。
院子里停著一輛黑色的奧迪,嶄新嶄新的,在陽光下閃著光。
李峰認(rèn)得那個車牌,是海州的牌照。
車子旁邊,李成正拿著毛巾在擦車,哼著歌,心情很好的樣子。
看見李峰,李成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喲,弟回來啦!怎么不說一聲,哥去接你?。 ?/p>
李峰沒笑,他看著那輛奧迪,問:“這車,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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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貴不貴,就四十來萬!”李成得意地拍了拍車頂,“全款!怎么樣,氣派吧?”
“錢哪兒來的?”李峰又問,聲音很平靜。
李成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fù)了。
“嗨,我最近接了個大項目,賺了點(diǎn)小錢。”他走過來,想拍李峰的肩膀,“走走走,進(jìn)屋說,媽看見你回來,肯定高興!”
李峰躲開他的手,盯著他的眼睛:“哥,媽呢?”
“媽在屋里呢!正做飯,說晚上給你做你最愛吃的紅燒排骨!”李成說著,朝屋里喊,“媽!峰子回來了!”
屋里傳來腳步聲,很快,一個老太太跑出來,穿著新買的羊毛衫,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臉上紅光滿面,哪像有病的樣子。
“峰子!我的兒?。∧憧苫貋砹耍 崩咸珦溥^來,一把抱住李峰,哭了起來,“媽想死你了!”
李峰站著沒動,任她抱著。
“媽,你不是心臟病犯了,在醫(yī)院搶救嗎?”他問,聲音還是很平靜。
老太太的哭聲停了一下,然后哭得更兇了。
“是?。屝呐K病犯了,可嚴(yán)重了!在醫(yī)院住了十來天,昨天才出院!醫(yī)生說了,要靜養(yǎng),不能受刺激!”
“那你現(xiàn)在能做飯了?”李峰看著她,“能做紅燒排骨了?”
老太太松開他,擦了擦眼淚,笑著說:“這不是你回來了嗎?媽高興,病就好了大半!”
李峰點(diǎn)點(diǎn)頭,沒再問。
他拎著行李箱往屋里走,路過廚房的時候,看見灶臺上燉著一鍋肉,香味撲鼻。
確實是紅燒排骨,他最愛吃的。
以前每次回來,媽都會做。
李峰突然覺得眼眶發(fā)熱。
如果他不知道那些照片,如果他沒聽到那段錄音,如果他沒看見院子里的奧迪。
他一定會感動,一定會覺得,回家真好,有媽疼真好。
可現(xiàn)在,他看著這鍋紅燒排骨,看著媽的笑臉,看著哥得意的表情。
只覺得惡心。
“峰子,快坐,快坐!”老太太拉著他坐下,給他倒茶,“吃飯了沒?沒吃媽給你下碗面!”
“吃過了?!崩罘逭f,把茶杯推開,“媽,哥,姐呢?”
“你姐啊,去美容院了,一會兒就回來!”老太太在他身邊坐下,拉著他的手,上下打量,“瘦了,在城里是不是沒吃好?媽跟你說,工作再忙也得吃飯,身體最重要!”
李峰把手抽出來,看著老太太:“媽,你這次住院,花了多少錢?”
老太太一愣,看了眼李成。
李成趕緊說:“花了五六萬呢!還沒報銷!峰子,你不是說給打錢嗎?錢呢?”
“錢?”李峰笑了,“我哪有錢?我一個月就八千五工資,自己都養(yǎng)不活?!?/p>
“八千五?”老太太尖聲說,“你怎么可能就八千五!你老婆不是年薪幾十萬嗎?她沒給你錢?”
“她為什么要給我錢?”李峰反問,“她的錢是她的,我的錢是我的?!?/p>
“你們是夫妻!她的錢就是你的錢!”老太太急了,“峰子,你是不是傻?你老婆那么能賺錢,你不把錢抓在手里,萬一她哪天跑了怎么辦?”
李峰看著母親焦急的臉,突然覺得很陌生。